劉誠龍的散文集《我自鄉野來》既是一本關于個人記憶的散文集,也是一部反映中國農村社會變遷、家庭親情、自然生態和生活哲學的深刻作品。作家寫山、寫水,寫草、寫木,寫田、寫土,寫雞、寫鴨,寫牛、寫鳥,寫路、寫屋,寫男、寫女,寫風俗、寫美食,寫鄉村過去、寫鄉村現在,筆鋒觸及鄉村生活的各個方面,作者以時代為筆、鄉情為骨、鄉韻為魂,用鄉俗俚語呈現詩性的湖湘文化。
劉誠龍雖然出身于貧瘠的鄉村,但他受到了傳統詩詞唯美元素的滋養,他認為自然是人類靈魂的寄托和歸宿,在自然中可以找到純真、自由和無限的可能性。他在散文《對門壟里白鷺飛》中以浪漫的情懷描述了故鄉許多自然美景,如牛路周邊的山水景色、山上的喬木翠竹、各種鳥兒以及對門壟里的白鷺等。比如他筆下的白鷺在水田中覓食、飛翔的場景,被描繪得如詩如畫,體現了自然之美:
水稻還沒下種,稻田里水光鋰亮,黃的稻,綠的水草,黃綠相間,鋪陳于漠漠水田上,白鷺時或收斂翅膀,在田田水田里覓食,覓到了食物吧,它們振翅飛,繞著水田飛,天蒼蒼,樹葬葬,草色連天,一幅靜態的油畫里,白鷺劃破寂靜,讓整個畫面靈氣而生動。
《死在山上的樹》在描寫田谷坳山上的自然景物時,從多個角度入手,對山風、樹林等整體氛圍進行營造,如:
我走田谷坳,正是日頭暴躁,追著人來燒,進得此山,吹面不寒,吹面更不燙,自然不是楊柳風,而是樅樹風、株樹風、翠竹風。
在這段文字中作者通過風的不同感受來體現山中的清涼愜意。
又如對具體樹木形態細致的刻畫,像:
樅樹高聳,發枝散葉,還攔不住追殺的日頭,陽光瀉山,斑斑點點,條條線線;株樹高舉大篷,一星半星陽光,也不讓殺過來;還有毛竹,毛竹撐起來的手指形葉啊,如楚辭漢賦,隆重鋪陳。
作者在此運用比喻等修辭手法將樅樹、株樹、毛竹的樣子生動呈現出來,使讀者仿佛身臨其境,感受到山中景色的美妙與獨特,也凸顯出自然的生機與活力。
追憶過往歲月是人類情感與認知中一個重要的主題,也是劉誠龍《我自鄉野來》一大命題。作家常常通過回憶過去的經歷、人物和事件來尋找情感的寄托、獲得人生的啟示以及加深對自我和世界的理解。散文《葉葉是鄉愁》通過小妹送茶葉以及回憶自己和家人在鄉村與茶葉相關的經歷,展現了鄉村生活的困苦。母親在半夜用菜鍋炒茶,盡管茶葉質量不佳、賣價不高,但依然努力操持,體現了鄉村人在困苦生活中的堅韌與無奈,如“母親不戴手套,母親的手套是那些老繭,母親把手伸進菜鍋里揉啊揉,直接在鍋里揉”,母親默默承受苦難,為家庭生計操勞,展現了鄉村女性的偉大與堅韌。《死在山上的樹》起筆便點明山和樹雖看似不動,實則是有生命的活物,如:
山風配伍百花香,合成氣,一服一服地,漱口,灌喉,入肺,囤胃,再絲絲縷縷,行肝,撫脾,沁胃,醒腦,通經絡,捫筋骨,與血巡毛體,身心舒泰,神氣清爽。
這些文字展現出山充滿生機、對人有益的一面,強調了大自然強大的生命力和對人類生活的積極影響。劉誠龍的散文對鄉土呈現出一種復雜的感情,有眷戀也有批判,有逃離也有救贖,有懺悔也有無奈。這種復雜的情感反映了鄉土作家在面對當下復雜多變的現實鄉土時的內心掙扎。
作者擅長母愛題材的書寫,其《母親的信仰》寫到母親對莊稼的敬重與獨特信仰,母親堅信莊稼有靈,認為吃菜豆子要等父親先嘗,否則菜豆子不肯結,并且認為天地萬物都有靈心,能知曉人事。在種植過程中,母親對莊稼精心呵護,如給菜豆子插枝、施山灰與大糞混合的肥料,拾牛屎來滋養菜園里的菜豆子等,體現出母親對莊稼的敬重與珍視,將莊稼視為有生命、有感知的存在,這種態度超越了普通的故事勞作,蘊含著一種質樸而深刻的信仰。母親雖不太信傳統意義上的神靈,如隔壁三奶奶那般時刻打卦、上香等行為,但她有自己獨特的“宗教”。在種紅薯等作物時,母親遵循特殊的禁忌,如挖土時不回應他人,生怕鳥和老鼠知曉而破壞種子,并且相信惡言惡語會變成蟲子咬菜,所以即便菜園失竊也不罵人,而是通過自身的品德修養來對待莊稼和農事,認為莊稼會考察家庭品性而選擇是否豐收,這種信仰反映了母親對自然和農事的敬畏之心以及對家庭品德傳承的重視。
作者也抒發對社會生活變遷的感慨,如《恩高沖的草田》開卷就表達了作者對故鄉復雜的情感,雖常念故鄉,卻每次來去匆匆,如今歸來,深感物是人非,甚至是“物非人是”。曾經熟悉的恩高沖,那承載著兒時記憶、有著阡陌良田、風吹稻谷香的地方,如今稻田被芭茅草覆蓋,變成了草田,過去的田野風光不再,如:
恩高沖的稻田,不再是稻田,而是草田,草下面還有一些田的痕跡吧,如果我扒開茅草,水田里痕跡全被抹殺。
這些文字盡顯時光流逝帶來的巨大變化,透露出作者對故鄉變遷的無奈與感傷。回憶起曾經在恩高沖的生活點滴,像父親巡視稻田、月夜扯秧、捉青蛙等場景,與現在的荒蕪景象形成鮮明對比,愈發凸顯出歲月變遷的滄桑感,也體現了作者對往昔時光的懷念與留戀。
劉誠龍善于景物描寫,如《對門壟里白鷺飛》描寫牛路:
牛路開始是蠻好走的,雖仍是高低不平,飯碗深的牛腳印與人頭大的鵝卵石,參差錯落,卻因鄉親與老牛將地兒踩得瓷實,腳步彈跳,非勁歌,是一段抒情的輕音樂。
作者將牛路的路況通過形象的比喻展現出來,給人以生動的觸感。對白鷺所在的水田景色描寫更是如畫般優美,色彩、動靜結合,使讀者仿佛置身于那片充滿詩意的田園風光之中。《恩高沖的草田》在描繪恩高沖的景象時,用詞細膩生動,如:
恩高沖,兩山相對出,一條小溪蜿蜿蜓蜓,涼涼冷冷,隨山勢流,中間鋪展著平地,那是我們生產隊的阡陌良田。
作者用寥寥數句將恩高沖的山水地形田園布局清晰地展現出來,給人以直觀的畫面感。
《我自鄉野來》最可稱道的是生動的細節描寫,《母親的信仰》對母親的農事活動細節描寫細膩,如“母親從山上砍來柴枝,一株豆子插一根枝條,把它們扶起,搭在枝條丫間”“母親用手抓,一兜一兜散播”“母親一個箭步,拉起上衣,全兜了,臉上都星星點點”等,通過這些細節,讀者能夠清晰地看到母親勤勞、質樸且充滿智慧的形象,她在農事勞作中的專注與投入躍然紙上,也讓母親對莊稼的信仰有了更堅實的行為基礎,使文章更具說服力。《母親的味道》對母親烹飪過程的描寫極為細膩,如對母親煎豆腐時的描寫:
身伏炕桌,頭傾灶上,攤開一只巴掌,巴掌上置豆腐塊,另一只手操刀,截之,“未嘗不方”,都是小方塊,不厚不薄,概如作業本厚薄,切一塊,小心輕放于鍋中;先自中央始,次第相挨,直至黑鍋中,一色白。
《湖南文學》曾發過邱少梅寫的萬字長評《亦莊亦諧誠龍體》,主要從他的語言特色與辨識度來得出這一評價的,劉誠龍的語言質樸形象、生動幽默。如《對門壟里白鷺飛》在描寫植物阻攔人們進入牛路時:
金櫻子與三月菊與其他灌木織成的柵欄,容許山雀玩,容許野雞過,單是不容許我與我堂客去玩嗎?我想著天人合一,走進植物深處,植物們卻高度警惕,嚴陣抵拒。它們不跟我們天人合一,它們只想著天物合一。植物們那么自私啊。不是植物自私,而是我們曾經對植物做過太多的惡事吧劉誠龍運用擬人的手法,將植物賦予人的行為和情感,使文章充滿趣味性和想象力。
在描述堂客朗誦詩歌時,“堂客搶過我的手機,她鶯聲燕語,以婉約派聲調,站在我家陽光房上,對著對門壟里,朗誦起來”,用形象的語言描繪出堂客朗誦的姿態和聲音特點,使讀者能感受到當時的場景氛圍,增強了文章的感染力,讓讀者在閱讀過程中輕松愉悅地感受故鄉的風情與魅力。《人禽語》語言幽默風趣,充滿生活氣息。如“牛羊構成一詞,老娘不曾牛羊配,把牛與羊強拉一間房;豬狗構成一詞,老娘也不曾把豬與狗拉鴛鴦,霸蠻居一室”,用詼諧的語言調侃老娘對家禽家畜居住安排的合理性,使讀者在歡笑中感受到鄉村生活的質樸與真實。
(作者系湘潭理工學院教授,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湖南省文學評論學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