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楊本芬的《秋園》以二十世紀的中國為背景,呈現秋園在父權制下的掙扎與抗爭。小說通過秋園經歷纏足、包辦婚姻、饑荒中艱難養家等生命歷程,揭示女性面臨的經濟依附、社會邊緣化與家庭壓抑等困境。本文以女性主義視角分析二十世紀女性在父權制下的多重困境,通過秋園等角色的故事,展現女性以柔克剛的反抗方式,凸顯被忽視的女性精神。
[關鍵詞]《秋園》" "父權制" "女性主義" "生存困境
[中圖分類號] I207.4" "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13-0048-04
《秋園》是一部以二十世紀的中國為背景的女性家族史詩。作者楊本芬以母親秋園的一生為原型,描繪出一幅傳統女性在父權制壓迫下掙扎與抗爭的生存圖景。這部作品不僅是對個體命運的記錄,更是一部微觀的女性精神史,折射出中國社會轉型期女性普遍面臨的生存困境與隱秘的精神覺醒。《秋園》中存在的三重張力:第一,經濟依附與女性主體性之間的矛盾,物質貧困加劇性別壓迫。第二,社會邊緣化與隱秘反抗的辯證,女性在失語中努力發聲。第三,家庭壓抑與母職神話的解構,傳統倫理把女性的犧牲神圣化。《秋園》的價值不僅在于填補歷史敘事的性別空白,更在于以樸素的日常敘事顛覆了精英話語的霸權。在當代性別平等的語境下,重審《秋園》的書寫具有雙重意義:它既是對性別不平等的反抗性書寫,又是對當下女性主體性建構的啟示。楊本芬的書寫是一場跨越時空的對話,那些被噤聲的女性,在文字的救贖中獲得了重述命運的權利。
一、《秋園》中傳統女性的生存處境
1.經濟依附與生存掙扎
傳統女性處境中,女性缺乏獨立經濟權利與獨立生存能力,男性掌握了其生存資源,并通過一系列意識形態來控制女性,剝奪其獨立生存的能力,進而使女性進行自我規訓,在生存困境中掙扎。小說開篇時,秋園的丈夫仁受是國民黨軍官,每月有九十塊銀圓的工資,除了日常開銷之外,夫妻兩人還會購買一些花草以豐富家庭生活,后因戰爭及個人原因,仁受回到家鄉后失去了工作,家庭生活水平一落千丈,而在這期間秋園完全處于依附狀態,既無獨立工作的機會,也缺乏自主選擇的權利。這揭示了女性缺乏經濟自主權的深層困境:男性主導的家族經濟體系對女性生存構成了結構性壓迫。
小說中,秋園的“小腳”象征著身體殘缺,同時有著經濟依附的隱喻。秋園與子恒一起去考教師,秋園因是小腳而行走艱難:“秋園的大拇指打了血泡,血泡磨破了,感染發了炎。十指連心,秋園那晚痛得沒睡覺。”[1]女性在生活和工作中的弱勢地位,使其只能依附于男性。小腳作為傳統社會的文化遺存,亦是男性審美規訓的產物。纏足的本質是女性屈從男性的審美需求,試圖通過身體改造獲取更多社會資源。這里形成了一種悖論——女性迎合男性對女性的要求,本意是為了更好地獲取生存資源,但實際情況是女性因此失去了獲取生存資源的能力,最終使身體成為傳統禮教的符號化載體。
當女性試圖掌握自己的前途與命運并獲得話語權、行動權以贏得人們的尊重時,經濟基礎與生存空間的建構是首要議題。正如弗吉尼亞·伍爾夫在《一間自己的房間》中指出的:“女性想進行小說創作,就必須有金錢的支撐和屬于自己的一間房間。”[2]這表明女性想要精神獨立,必須以經濟獨立為前提條件。于艷萍在《〈逃離〉的背后:女性意識的覺醒與成長》中亦論及此問題,指出,“女性要實現真正的主體意識,必須實現經濟獨立和思想獨立,二者缺一不可”[3]。
2.邊緣化的女性
在社會權力結構中,女性始終處于邊緣位置,在公共政治場域與社會話語體系中均缺乏話語權,長期陷入被動沉默的生存狀態。這一現象揭示了傳統話語權力對女性的文化建構機制,即通過規訓手段將女性固定于弱者地位。
秋園再嫁時的心理掙扎以及周圍人對她“克夫”的流言蜚語,折射出傳統倫理對女性精神的雙重規訓:既要求其獨立生存,又苛責其逾越性別規范,并且在文化規訓中對女性進行弱者身份建構,而她的“污名”也并非源于個人道德瑕疵,而是父權制對女性身體歸屬權的暴力宣示。
戰亂與饑荒對女性具有雙重壓迫。首先是身體暴力的直接威脅,在戰爭背景下,女性因生理上的弱勢更容易成為暴力侵害的對象。其次是饑荒中的性別化資源剝奪,這是存在于食物分配中的隱性歧視,家庭內部的食物分配往往優先男性勞動力。秋園為讓兒女多吃一口飯而自己長期挨餓,甚至因營養不良昏倒。這種自我犧牲被塑造為母職本能,實則掩蓋了社會對女性生存權的系統性剝奪。再次,在身體方面,女性在饑荒中仍被迫承擔生育職能,而懷孕、哺乳對營養的需求與食物匱乏又形成了尖銳矛盾,使女性身體成為苦難的直接載體。盡管女性貢獻了很多,卻鮮少被社會承認其價值,人們仿佛只能看到男性的貢獻與成就,由此形成了女性在社會中一直被漠視的致命循環。
3.家庭場域中的壓抑與犧牲
傳統女性的生存困境,一方面體現為傳統社會中女性難以擁有獨立的經濟來源,另一方面體現為女性想要改變現狀但仍然會遭受社會的不公平和邊緣化對待,依舊不能擺脫男權文化所帶來的影響。
《秋園》中的女性在婚姻關系中普遍處于話語權喪失的狀態。小說中,秋園遭遇包辦婚姻時,“梁太太問秋園同不同意這門親事,秋園不答,再問就哭。太太問了三夜,秋園哭了三夜”[1]。作為婚姻主體的秋園,在自身命運的關鍵抉擇中毫無選擇的權利,陷入被動接受的困境。秋園的大嫂、二嫂、小泉、富平的堂客等對自己的婚姻對象都沒有選擇權,在進入婚姻之后只能任人擺布,“新娘子本來有個好聽的名字,叫王素云。可自從進了滿家的門,‘王素云’就被‘滿春桃’取而代之了”[1]。姓名的更改,象征女性主體性的喪失及她們在婚姻中的失權。秋園自從結婚后完全依附于仁受,實質放棄了主體性表達的可能。在菲勒斯中心的文化里,女性總是被符號、想象和意義所代表和界定,她們始終處于二元對立的權力秩序中受壓制的一方[4]。
秋園因女性身份的限制被迫輟學。梁先生去世后,秋園的家庭失去了主要的經濟來源,秋園被迫輟學。小說中梁太太愿意挖出兩大缸銀錢給兒子抽大煙,卻讓女兒秋園在家勞作。盡管秋園十分渴望繼續學業,卻在家庭決策中完全喪失話語權。這種性別規訓在代際間延續:秋園之女之驊同樣渴望讀書,卻被迫留在家中照料弟妹、操持家務。由此可見,女性被系統性規訓為承擔生育撫育、家務勞動及經濟輔助的“家庭工具”。
二、《秋園》中女性處境的成因
1.父權社會對于女性的建構
父系社會將男性的活動、思想作為中心,把男性作為社會關系的核心架構,女性只是男性的依附。父權制社會對男女有不同的性別期待,從而產生了不同的性別建構,而這種隱性的性別建構又將女性牢牢地禁錮在他者的位置上。
“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5]秋園還是一個小女孩時,沒有對自己的性別責任產生非常明確的認知,而秋園的母親卻試圖規訓其對性別的認知。在母親看來,男女的生活方式與社會分工不同。“不裹腳怎么行?長成一雙大腳,嫁都嫁不出去!”[1]她以這套標準審視秋園,在她看來,秋園的行為應該受到女孩身份的約束。這種意識由男性建立并要求女性遵守,女性處于被審視的位置。
女性被定義為客體與他者。小說中,女學生讀《三字經》《女兒經》《百家姓》,男學生讀《孟子》《幼學》《增廣賢文》,從孩童時期開始,教育系統就將男性視為主體,女性視為客體,默認女性的利他性,這種社會關系模式在社會發展過程中不斷得到認同,以一種象征暴力的形式獲得延續。
2.父權建構下女性自身的弱點
在男權社會結構中,女性常于自覺或不自覺間認同男性主導的主體意志,將男性意識內化,進而成為男權社會的維護者。女性深陷苦難境地,卻往往意識不到自身困境,始終在迷茫中掙扎。倘若缺乏自我省思,女性便難以實現主體性自救。
女性成為父權制的維護者,在婆媳關系中體現得尤為明顯。滿娭毑在娶了媳婦之后,對媳婦的態度非常惡劣,在春桃要生時,她沒有幫忙的意思,也沒有任何同情之心,反而大罵起來:“叫么里?叫么里?誰沒生過崽,就你生崽痛,別人都不痛,怕別人不曉得你在生崽是不是。”[1]評判兒媳優劣的標準,是以生育子女的性別為核心,這套標準原本由男性制定,但滿娭毑身為女性,自身已經被男權社會規訓,反過來用這套規則要求其他女性,這顯示出父權倫理已內化為女性的自我規訓。
女性難以實現主體性自救的另一關鍵因素,在于其主體性覺醒的缺失。身處壓迫性結構中的女性往往對自身處境缺乏認知,小說主人公秋園沿著傳統女性的生命軌跡被動前行:結婚生子、撫育子女、因生計被迫改嫁、最終回歸故土。秋園的一生展現出強大韌性,但其行為動力并非源于性別意識的覺醒,而僅源于生存本能,始終未體現出明確的女性主體覺悟。文本中其他女性角色在面對不平等對待或痛苦經歷時,亦往往將困境歸因于個人命運或自身缺憾,從未反思結構性壓迫的根源,這使得她們難以突破既定的生存軌跡。
父權制下女性生存困境的本質,在于其壓迫機制兼具隱蔽性與延續性:它既通過顯性的制度性規則剝奪女性發展權利,更以文化規訓的方式將男權邏輯植入女性深層意識,使受壓迫者逐漸轉化為壓迫體系的維護者。當女性將文化枷鎖內化為生命常態時,性別意識的覺醒便面臨更為艱巨的認知障礙。
三、《秋園》中女性的反抗及其意義
傳統女性也有自己的反抗策略,即以柔克剛的生存哲學。秋園通過縫紉、教書維持一家的生計,凸顯了女性的主體性。《秋園》中,秋園的丈夫仁受和兩個兒子在文本中的形象較為單薄。仁受作為家庭男性權威,未能承擔起家庭生計的責任,致使生活重擔全部壓在秋園柔弱的肩上。隨著時間推移,仁受健康狀況日益惡化,家庭經濟支柱逐漸轉為秋園母女,男性在家庭經濟中的主導角色悄然隱退,傳統“頂梁柱”的性別分工由此發生結構性轉換:女性從依附性的從屬角色,轉變為家庭經濟支撐的主體性力量。
除了以上物質空間中的主體凸顯,作品同樣表現出女性獨特的反抗哲學。首先是物質匱乏下對尊嚴的堅守,秋園一生輾轉湖南、湖北、江西等地,歷經饑荒、戰亂和政治運動,以柔弱的肩膀扛起家庭重擔,她靠縫補衣物甚至乞討維持生計,但從未放棄對體面的追求:衣衫再破舊也要漿洗干凈,食物再粗陋也要擺得整齊。這種對生活儀式感的堅持,是對苦難的無聲抗議。其次,是對知識的渴望與精神突圍的實踐。秋園少女時代被迫輟學,卻始終保持著對知識的敬畏。女兒之驊在極端貧困中依然十分渴望讀書,以教育為武器突破階層桎梏。這種對知識的執著是女性對宿命的反叛。
小說以細膩的筆觸勾勒出傳統女性在困境中以柔克剛的生命韌性與主體性建構的過程。這種以柔韌包裹鋒芒的反抗策略,既不同于激進的性別對抗,也區別于被動的命運接受,而是在傳統與現代的夾縫中開辟出一條獨特的生存路徑,最終將困頓人生升華為對生命尊嚴的堅守。
在傳統歷史敘事中,女性往往被簡化為模糊的背景符號,但《秋園》將一位女性八十多年的人生經歷細細編織,讓“秋園”這個原本可能湮沒在歷史中的名字,成為中國女性精神史的具象化隱喻。從洛陽藥鋪千金的童年,到湘陰鄉村教師的暮年,秋園的一生如同被時代反復揉搓的紙張。但小說并未將其塑造為悲情化的符號載體,而是以克制筆調呈現其內在韌性,使其超越了“受害者”的單一敘事維度,成為具有主體性的生命存在。更可貴的是,作品通過三代女性的命運交織,揭示了中國女性隱秘的精神傳承。當楊本芬以女兒身份書寫母親時,她實則完成了一場跨越時空的性別對話:那些曾被歷史話語消音的女性個體,終于在文字建構的空間中重獲自我言說的可能。
《秋園》的誕生本身就是一個深刻的隱喻:楊本芬在60平方米的職工宿舍里,趁著燉湯煮飯的間隙,伏在油煙熏染的灶臺上寫作,這種“廚房寫作”的原始狀態,恰好與作品的精神內核形成互文——文學從來不應是知識精英的專屬特權,普通人的生命體驗同樣具備史詩性的書寫價值。
當專業作家們熱衷于解構歷史和實驗敘事時,楊本芬用最樸素的線性敘事,讓文學重新找回了“記錄”這一古老而珍貴的功能。
四、結語
《秋園》通過秋園及其家族女性的命運軌跡,深刻揭示了傳統社會中女性在經濟依附、社會邊緣處境與家庭權力壓抑下的生存困境。經濟權利的喪失使女性淪為男性的附庸,社會結構與文化規訓將其禁錮于他者地位,而家庭場域中主體性的消解則進一步強化了性別壓迫的惡性循環。這些困境的根源,既在于父權制對女性身份的暴力建構,也在于女性因文化規訓形成的不自覺認同。然而,小說并未止步于苦難敘事,而是以細膩筆觸呈現了女性在困境中的韌性反抗:秋園通過縫補勞作、擔任教師維系家庭生計,之驊以偷學行為突破知識獲取的桎梏,徐娭毑以尊嚴姿態直面病痛折磨……這些“以柔克剛”的生存實踐,既是對男權秩序的隱性抵抗,也是對生命尊嚴的集體性堅守。
作為一部由女性書寫的家族史詩,《秋園》的文學價值不僅在于填補了宏大敘事中的女性空白,更在于它通過“廚房寫作”的樸素形式,讓記憶與日常悲歡進入讀者的視野。作品以三代女性的生命歷程,完成了對女性精神史的重構,揭示出普通人對抗遺忘的力量。
參考文獻
[1] 楊本芬.秋園[M].北京: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20.
[2] 伍爾夫.一間自己的房間[M].何亦可,譯.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3.
[3] 于艷萍.《逃離》的背后:女性意識的覺醒與成長[J].鄭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3).
[4] 郭冰茹.空間書寫與個人生活史的建構——讀楊本芬《秋園》系列[J].揚子江文學評論,2023(1).
[5] 波伏娃.第二性[M].李強,譯.北京:西苑出版社,2011.
(責任編輯" 陸曉璇)
作者簡介:孟聿,安徽外國語學院,研究方向為漢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