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學視野下的潘向黎《上海愛情浮世繪》

[摘 要]潘向黎小說集《上海愛情浮世繪》是一部關于上海、都市與人性的深度探索之作。潘向黎憑借其卓越的文學才華與精妙的藝術構思，勾勒出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上海圖景。她以敏銳的觀察力和深邃的情感洞察力，捕捉都市人在生活與愛情中的喜怒哀樂，將上海這座城市的繁華與喧囂、浪漫與現實巧妙融合，繪制出一幅幅生動而深刻的都市愛情畫卷。本文從美學視角切入，對作品中細膩的情感描繪、獨特的敘事手法以及豐富的都市文化元素進行探討，旨在揭示小說在展現都市愛情與生活美學方面的獨特魅力。

[關鍵詞]《上海愛情浮世繪》" "潘向黎" "上海" "小說美學

[中圖分類號] I207.4" "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13-0052-04

《上海愛情浮世繪》是潘向黎的短篇小說集，收錄了她自2020年至2021年初創作的九個獨立而又相互呼應的故事。這些故事以上海為背景，深入挖掘了都市人的情感世界，展現了“上海愛情”的多樣面貌。從恐婚的青年男女到藏有秘密的中年男性，從精致的都市白領到遺世獨立的智慧女性，各色人物攜帶著獨特的愛情敘事，共同編織出上海這座現代都市的鮮活圖景。在潘向黎的筆觸下，上海不再局限于“東方明珠”的刻板印象，而是一座充滿人性溫度與情感張力的城市。在她的作品中，古典美學與浪漫情懷并未被現實生活磨滅，反而與都市的殘酷現實形成了鮮明對比，激發了人們對本真情感的追求。這些故事不僅反映了上海人的日常生活和情感狀態，更觸及了現代都市人內心深處的渴望與掙扎。

一、愛情主題與情感美學

愛情作為文學領域的永恒母題，始終是無數經典作品與藝術形象的核心。然而在節奏緊繃的現代都市生活中，愛情早已褪去往昔的熾熱與純粹，演變得愈發復雜曖昧、難以捉摸。都市情感的幽微曲折，正是潘向黎深耕不輟的寫作母題。暌違小說創作12年后，她在《上海愛情浮世繪》中以細膩筆觸，精準捕捉上海這座城市里愛情的斑駁光影，將當代都市人的情感困境娓娓道來。

1.對愛情主題的深刻挖掘

《上海愛情浮世繪》以“上海愛情”為標題，收錄了9篇短篇小說作品，聚焦當代上海人的愛情與婚姻生活，特別是上海青年女性的情感世界。書中描寫了多種愛情故事，既有甜蜜美滿的，也有曲折坎坷的。其中，《天使與下午茶》猶如一個夢幻般的愛情童話，講述了王子與美人相遇并相愛的美好故事。而《舊情》《你走后的花》《覓食記》中的主人公經歷生活的挫折，最終找到了幸福的真諦，展現了愛情的堅韌。然而，并非所有的愛情故事都能如愿以償，《荷花姜》就講述了一個愛情悲劇。

潘向黎在小說集中，通過描繪上海人的愛情世界，展現出這座城市浪漫的美學氣質，同時也在其構建的文學世界里，為讀者呈現了理想化愛情的可能性。以《舊情》為例，主人公齊元元如同投身總決戰的戰士，在單親家庭中獨自承擔著母親身患重病的沉重壓力，這場與病魔的較量注定徒勞無果。病榻上的母親憂心女兒的未來，害怕她余生孤獨無依，而齊元元內心深處，始終懷揣著對美妙愛情的向往，堅信 “結婚不重要，戀愛重要”。作家巧妙安排齊元元與前男友杜佳晉在醫院重逢，二人出于安慰齊母的目的，上演了一場“假意和好”的戲碼。小說結尾處，杜佳晉或許是回心轉意，發出“假戲真做”的結婚邀約。但潘向黎并未替齊元元做出最終抉擇，而是以杜佳晉的自我獨白與齊元元的沉默作為收尾。這種充滿留白的開放式結局，蘊含著無限可能。

2.情感的真實與細膩

潘向黎在作品中對情感真實與細膩的刻畫，首先體現在以日常生活為敘事基底的創作策略上。她善于將故事場景錨定在公司會議、家庭餐桌、街邊餐廳等充滿煙火氣的日常空間，通過這些貼近現實的場景構建，搭建起讀者與角色之間的共情橋梁，使讀者能夠迅速代入情境，沉浸式感受人物間的情感互動。以《覓食記》為例，蘇允沛與王力勉每日共赴午餐的習慣，看似尋常的飲食日常，卻悄然成為兩人愛情萌芽的溫床，生動詮釋了愛情如何在平凡的生活中悄然生長。這種植根于日常生活的敘事設定，摒棄了刻意的戲劇化渲染與浪漫化虛構，讓情感在自然流動的生活細節中彰顯，讀者得以通過文字細膩捕捉到人物內心的微妙悸動與情感漣漪。

潘向黎對人物情感深度的開掘，更體現在其精微細膩的心理刻畫之中。她擅于捕捉人物內心的幽微變化，借由內心獨白、動作細節等藝術手法，將人物復雜的情感狀態抽絲剝繭般呈現。以《舊情》為例，面對母親癌癥晚期的困境，齊元元的心理軌跡從最初的無助惶惑，逐漸淬煉出堅韌，最終升華為對純粹愛情的強烈渴望與浪漫幻想。這種層層遞進的心理描寫，不僅讓讀者直觀感受到人物內心的矛盾掙扎，更清晰勾勒出其成長蛻變的精神歷程。值得強調的是，潘向黎尤為擅長以細節作為透視人物心理的棱鏡。作品中的細節并非單純的客觀描摹，而是承載著人物復雜隱秘的心理世界，暗含著對人性的深刻洞察[1]。《蘭亭惠》中，中年夫妻顧新銘與汪雅君宴請被兒子拋棄的女友時，“顧新銘和汪雅君都站起來迎接她，態度熱情而有輕微的不自然。不自然并不是因為熱情是假的，而是因為想充分地把熱情表現出來，卻要把熱情背后的愧疚藏起來，可以彼此都知道這愧疚就是熱情的一部分來源，所以很難藏得天衣無縫”[2]。此外，潘向黎還通過人物間充滿張力的互動與對話，展現情感的流動與碰撞，賦予故事更豐富的層次與鮮活的生命力。

潘向黎在創作中嫻熟運用多樣化的修辭手法，通過比喻、擬人、象征等藝術手段，在提升文本藝術性的同時，為情感表達注入鮮活生命力。《天使與下午茶》中，杜蔻與華僑“富二代”在五星級港灣酒店邂逅，被巧妙喻為一場“奇遇”，這一比喻既貼合人物身份特質，又為故事籠罩上神秘浪漫的氛圍，使情感的萌生更具戲劇張力。同時，潘向黎還善于運用象征手法，如《你走后的花》中，“花仙子”林疏云對萬物的凝視與記錄，象征著她對愛情的執著與堅守，這種象征手法使得情感表達更加含蓄而深刻。

二、語言與風格美學

《上海愛情浮世繪》中，潘向黎以精致優美的語言以及典雅純美的風格，為讀者呈現了一個充滿詩意和情感的都市世界。

1.語言的詩意與美感

潘向黎的筆觸清新溫婉，展現出對生活細節的卓越捕捉能力與細膩描摹功力，這種特質在《上海愛情浮世繪》中得到淋漓盡致的體現。《舊情》中，她通過細膩的筆觸描繪了主人公對過去愛情的回憶和留戀，讓人感受到愛情的美好與復雜。她的作品充滿了詩意，她善于運用比喻、擬人等修辭手法，將普通的場景和事物賦予詩意的美感。

潘向黎的語言藝術以精練準確見長，她善于以簡潔凝練的文字承載豐沛的情感與深刻的意蘊。《上海愛情浮世繪》中，她對人物關系的“度”把握得尤其精準。這種精確性使作品內在的妙處能夠呈現出來，形成了一種獨特的張力。《蘭亭惠》中，她通過細膩的筆觸描繪了上海夫婦面對下一代情感變化時微妙而復雜的情感波動，既表現了富有地方文化特征的價值觀念，又深刻揭示出代與代之間情感認知的差異與碰撞。

潘向黎根據作品的不同部分和需要，靈活地調整語言風格，使得整個作品既豐富多變又和諧統一。《荷花姜》中，她對記憶的議論充滿具象化美感，將“原本清晰如結晶體的印象”比作隨時間消融的晶體，這一比喻既生動形象又詩意盎然，讓抽象的時間流逝與記憶消退變得直觀可感。同時，她還通過“鈍了棱角、少了體積、模糊了邊界，然后坍塌，直到消失在水中”這一系列細膩的描寫，進一步強化了時間的侵蝕力和記憶的脆弱性，這種精致準確的語言風格，使得作品在細節描繪上顯得尤為生動和真實。

2.風格的獨特與鮮明

“發乎情，止乎禮義”的古典文學精神在潘向黎的小說中得到了創新性延續。她的作品構建了一個由花、瓷、茶、古典詩詞等元素組成的世界，這個世界既古典又現代，既傳統又開放，充滿了詩意與美感。《荷花姜》中，荷花姜這一意象不僅是對女主人公形象的比喻，更是對潘向黎創作理念的象征。荷花姜俏麗、鮮艷奪目，但又不是甜美柔弱的，既暗合古典文學中婉約與風骨并存的女性審美，又彰顯出現代女性的獨立品格，形成奇異而和諧的統一。小說結尾處，男伴對情感經歷與婚姻觀念的自述，將現實與理想的沖突推向高潮：男人的務實態度與荷花姜的浪漫特質形成鮮明對照，既折射出當代社會的情感困境，也隱喻著古典詩意世界與現代現實世界之間難以彌合的鴻溝。荷花姜未及落下的淚水，恰是現代女性在追求情感自由與自我價值實現過程中，遭遇現實桎梏的無奈寫照。

在空間敘事上，潘向黎對上海的獨特書寫更見匠心。她摒棄對都市繁華的常規描摹，將敘事空間聚焦于丁吾雍的餐廳，以細膩筆觸營造出充滿古典雅韻的微觀世界。這種處理方式不僅打破了都市文學的慣常敘事框架，更通過空間的限定與重構，深化了作品對古典與現代、傳統與開放辯證關系的哲學思考，使小說在有限的場景中迸發出無限的藝術張力。

三、敘事美學

作為一部展現都市情感和生活的力作，《上海愛情浮世繪》有著獨特且深刻的敘事美學，主要體現在其精致自然的小說結構以及舒緩的敘事節奏上。

1.精致自然的小說結構

《上海愛情浮世繪》在整體結構布局上具有獨立性與整體性，由九個短篇小說組成，每個故事都獨立成章，具有完整的情節和人物塑造。然而，這些故事又相互關聯，如同拼圖般共同拼貼出上海都市愛情的全景圖卷。這種獨立與整體的結合，使作品既具有閱讀的靈活性，又保持了整體的連貫性和深度。同時，九個故事中的情感線索交織，既有青春的熱烈與沖動，也有中年的沉穩與無奈；既有甜蜜的熱戀，也有痛苦的分離。這些情感線索相互呼應，形成了一個復雜的情感網絡，也使得作品在情感表達上更加立體和豐富。

潘向黎在《上海愛情浮世繪》的敘事探索中展現出多元且精妙的藝術匠心。《荷花姜》中，她以旁觀者的限知視角為敘事支點，通過主人公與不同人物的互動、對話，將故事真相如抽絲剝繭般徐徐展開。這種視角既為故事注入懸疑色彩，激發讀者探究欲，又讓讀者在漸進式的認知過程中，自然生發出對人物命運與情感的共情與思考；而作者巧妙融入的個人生活經驗，更讓虛構文本增添了真實肌理。《蘭亭惠》則以父母親的視角展開，借由他們的對話交鋒與內心獨白，兩代人在愛情觀、價值觀上的代際裂隙被清晰呈現。作者精心設計的細節與情節，在不同場景間形成多重照應，使個體情感沖突延伸為對社會文化議題的深度叩問。除了《荷花姜》和《蘭亭惠》外，其他故事也各具特色。如《舊情》中的愛的失而復得，《覓食記》中兩位“重度臉盲癥”患者的歪打正著，《睡蓮的香氣》里中年人的秘密與網戀的虛幻，《夢屏》里的各式各樣的臨陣恐婚等，這些故事在結構上各有創新，共同構成了《上海愛情浮世繪》的豐富內涵。

2.舒緩的敘事節奏

“當代小說的散文化敘事在情節上追求片段化、畫面化，講究節奏舒緩，情感基調統一，不再是有頭有尾的圓滿故事結構。”[3]潘向黎傾向于從日常生活的瑣碎細節入手，以一種溫潤平緩的節奏，將讀者帶入一個個充滿生活氣息的故事之中，這種舒緩的敘事節奏體現在她對沖突情節的處理上。

《添酒回燈重開宴》中，無論是“我”作為普通女性的單身生活，還是閨蜜柳葉渡與前任及現任的情感糾葛，都被她以細膩而富有情感的筆觸娓娓道來。這些看似散漫無序的情節片段，實則緊密圍繞“兩性對于家庭持不同看法”這一主題，展現了現代都市女性在家庭與愛情、現實與理想之間的掙扎與追求。在處理家庭與兩性之間的沖突時，潘向黎并沒有選擇激烈的言語和動作反應來激化故事矛盾，而是選擇了一種更為溫婉、詩意的敘述方式。例如，在柳葉渡與蕭冬樺的餐桌上爭吵中，作者僅用幾段簡短的對話就表明了男女兩性的觀點，隨即結束了爭吵。這種處理方式不僅避免了更加激烈的矛盾沖突，還留給讀者更多的遐想與思考空間。通過這種方式，潘向黎成功地使理智與情感、現實與夢幻、家庭與自由的二元沖突淡化，使讀者在輕松的閱讀體驗中感受到深刻的主題內涵。

四、文化與背景美學

上海作為中國最具現代感與文化個性的城市之一，其文化的形成與發展離不開施蟄存、張愛玲、王安憶、金宇澄等現當代杰出上海作家的貢獻。潘向黎通過《上海愛情浮世繪》，巧妙地以情感觀念為切入點，深入參與并豐富了上海文化的內涵。

上海作為國際化大都市，其獨特的文化氛圍和生活節奏為作品提供了豐富的背景。潘向黎通過細膩的筆觸，展現了上海這座城市的生動表情，既有老大昌、凱司令、紅寶石等老派空間，也有星巴克、日式餐廳、港灣酒店等現代空間，展示了傳統價值理念與現代都市生活的多樣性融合。

《上海愛情浮世繪》這部作品深刻捕捉并展現了時代文化的特色，尤其是最新的上海文化風貌。通過聚焦于當下上海的故事和年輕的主人公，潘向黎不僅描繪了他們的日常生活與情感世界，更深入挖掘了新一代上海人的價值觀念與情感文化。作品中的人物，如《蘭亭惠》中的司馬笑鷗，作為新上海人的代表，既繼承了老一代上海人的精神傳統，又展現了新的時代特質。她與傳統上海人顧新銘和汪雅君夫婦之間的互動，不僅體現了他們價值觀的共鳴，也彰顯了新老上海人在情感態度與生活方式上的差異與融合。司馬笑鷗的獨立自強與自我主體性，正是當代上海女性精神風貌的生動寫照。《上海愛情浮世繪》所展現的女性精神氣質極具當代性。這些女性形象不僅反映了現代都市女性的獨立與追求，也映射出上海這座城市的多元與包容。

五、結語

潘向黎通過《上海愛情浮世繪》向讀者展示了上海的獨特魅力，這種對地方文化的精準把握與深情描繪，使作品具有了超越地域限制的文化價值與藝術魅力。

從美學維度審視，《上海愛情浮世繪》深刻彰顯潘向黎獨特的創作美學——一種兼具親近感與疏離感的藝術特質。潘向黎憑借細膩筆觸，將故事場景錨定于讀者熟悉的日常生活場域，由此引發強烈的情感共鳴。這種共鳴源于作品對人性的深度挖掘與呈現，使讀者能夠自然地代入角色，共情其喜怒哀樂。與此同時，潘向黎在文本中巧妙構筑起一層微妙的審美距離，使讀者在沉浸于故事體驗的過程中，仍能保持理性審視的視角。這種“疏朗”的美學風格，賦予閱讀過程以輕松基調，同時為讀者預留思考空間，規避了敘事的沉重與壓抑感，助力讀者在品味文學之美的同時，實現自我反思與情感升華。

參考文獻

[1] 賀仲明.當代上海情感文化的深度建構——評潘向黎的《上海愛情浮世繪》[J].上海文化，2023（2）.

[2] 潘向黎.上海愛情浮世繪[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

[3] 佃國春.論當代散文化小說[D].廣州：華南師范大學，2007.

（責任編輯" 夏" "波）

作者簡介：雍翠翠，天津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