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殘雪被譽為“中國的卡夫卡”,其作品深受現代主義的影響,尤其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和拉丁美洲的魔幻現實主義。她的小說《蒼老的浮云》被視為非理性主義的典型文本,作品通過怪異的語言模式、扭曲丑陋的人物形象塑造、怪誕陰郁的環境建構,為讀者呈現了一個充滿欺騙、嫉妒、冷漠和荒謬的世界。本文從語言特質、環境建構、人物塑造三個維度,剖析《蒼老的浮云》的非理性主義特征,并揭示其深層哲學意涵。
[關鍵詞]非理性主義" "殘雪" "《蒼老的浮云》
[中圖分類號] I207.4" "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13-0040-04
一、 怪異的語言模式
人們在日常語言運用中,需遵循現代語法規則,以確保詞語修飾搭配恰當、句間銜接符合語義邏輯。《蒼老的浮云》的語言風格獨樹一幟,其摒棄了傳統語言的邏輯性與連貫性,轉而以一種斷裂、夢囈般的方式呈現。這種語言模式不僅讓讀者感到困惑與疲憊,更在無形中引領他們進入一個充滿未知與奇幻的非理性世界。同時,殘雪還巧妙運用荒誕怪異的比喻,使作品在描繪事物時呈現出一種超乎尋常的真實感與沖擊力。
1.斷裂的語言模式
與遵循線性邏輯和連貫性的傳統敘事不同,《蒼老的浮云》的語言呈現出一種斷裂、跳躍和近乎夢囈的狀態。這種斷裂并非語法錯誤,而是有意為之的寫作策略,它打破了讀者對常規閱讀的預期,制造了一種迷離、困惑的閱讀體驗,仿佛置身于一個充滿未知的夢境。
這種特征體現在多個層面,首先是敘事邏輯的斷裂,小說常常將毫無邏輯關聯的事件或意象并置:“泥漿熱得像煮開了的粥,上面鼓著氣泡。……夾竹桃與山菊花的香味有什么區別?你能分得清嗎?”[1]煮沸的泥漿和花香在現實邏輯中難以找到聯系,卻在文本中被突兀地并列,營造出一種荒誕的氛圍。類似的還有從自然景象(楮樹落花)突然跳轉到人物心理活動(更善無的夢境)的描寫:“楮樹上的大白花含滿了雨水,變得滯重起來,隔一會兒就‘啪嗒’一聲落下一朵。一通夜,更善無都在這種煩人的香氣里做著夢。”[1]這種跳躍式的敘事打破了常規的因果關系和時間順序。其次是對話邏輯的斷裂:人物之間的對話也充斥著答非所問和邏輯混亂。例如,虛汝華說“天一亮,花兒落得滿地都是”[1],而老況的回應卻是“蠶豆的作用比安眠藥更好”[1],這種風馬牛不相及的對話,消解了語言的交流功能,突顯了人物之間的隔閡和內心的荒蕪。這種對話模式并非旨在推動情節發展,而是為了展現人物精神世界的破碎和異化。
《蒼老的浮云》通過獨特的斷裂性敘事,成功將讀者帶入了一個充滿荒誕和困惑的文學世界。這種寫作手法不僅挑戰了傳統的敘事結構,更深刻地揭示了人物內心的孤獨與異化。在這種斷裂和跳躍中,我們得以窺見人類精神世界的復雜性和多樣性,以及現實與虛幻、理性與非理性之間的微妙界限。
2.荒誕怪異的比喻
除了斷裂的敘事和對話,《蒼老的浮云》的語言怪異性還體現在大量運用的荒誕比喻上。這些比喻并非為了使描寫更生動形象,而是為了扭曲讀者對現實的感知,將人們帶入一個變形的世界。
殘雪的比喻往往將毫不相干的事物強行聯系,產生一種強烈的陌生化效果。首先是人物形象的扭曲。她將人物比作令人不適的生物或物體,例如將女人的頭比作“一大叢毒蕈”,細弱的脖頸支撐著沉甸甸的腦袋,讓人聯想到陰暗潮濕之處滋生的菌類,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氣息,充滿了病態和死亡的暗示;將老況比作“母親腸子里的蛔蟲”;將人的腦袋比作“蛇頭”。這些比喻不僅塑造了丑陋的人物形象,更揭示了人物內心的扭曲和人性的異化,以及人與人之間病態的依附關系。其次是環境氛圍的營造。她在描寫環境時也加入怪誕的比喻,例如“長著人頭發的枯樹”“天空像一塊破舊的抹布”“房屋像一個巨大的墳墓”[1],這些比喻營造出一種陰森、腐朽和令人窒息的氛圍,暗示著人物生存環境的壓抑和精神世界的荒蕪。最后是抽象概念的具象化。她將抽象的時間比作“黏稠的液體”,將記憶比作“破碎的鏡子”[1]。這些比喻不僅使抽象的概念具體化,更突出了人物的窒息感和記憶的碎片化。這些怪誕的比喻并非簡單的修辭,而是深入到人物內心和作品主題中,展現了人物扭曲的心理和人性的異化,使小說的語言充滿了令人難忘的怪異力量。
二、 非理性世界的構建
《蒼老的浮云》以獨特的藝術手法,不僅在語言層面彰顯非理性特質,更在環境建構與人物塑造中臻于極致。小說中被異化的世界充斥荒誕與陰郁,而人物則呈現為扭曲的靈魂載體,其行為模式悖逆常規認知。這些敘事元素共同建構起一個顛覆傳統認知的非理性世界圖景。
1.異化的生存世界
小說構建了一個超現實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環境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自然或社會背景的簡單鋪陳,而被賦予了強烈的象征意義和荒誕色彩。天空不再是蔚藍的,而被厚重的云層遮蔽,透不進一絲光亮,整個世界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籠罩,壓抑而沉悶。街道、房屋、樹木,這些日常之物,在作者的筆下也變得扭曲、怪異,它們不再是靜謐的守望者,而是成了這個異化世界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共同營造出一種令人窒息的陰郁氛圍。
小說開頭就渲染了一種窒息、苦悶的環境。更善無和虛汝華院子里的楮樹開花所散發的氣味令人窒息。過去的小說創作中,作家經常使用鳥兒歡快的歌聲、花朵散發的芬芳香氣、明亮的月光和繁星點綴的夜空來反映人物的心理狀態。但殘雪的小說中,花朵和花香變成影響人們生活的侵略性事物,它們深入到了更善無和虛汝華的日常生活中,難聞花香的日夜侵擾讓周圍人的生活變得不得安寧,毫無秩序可言。楮樹上的花香令更善無無法入眠,那香氣里有股濁味兒,使人聯想到陰溝水,聞到它就頭腦發昏。月亮通常象征著美好,但小說中作者卻將月光比作長條的尸布,完全抹殺了它的美感,令人感到陰森恐怖。原本美好的事物在殘雪筆下成了荒誕的存在,這種鮮明的對比給讀者更加強烈的刺激和深刻的感受,也增強了小說的非理性效果。
此外,作者對動物的描寫也十分細致,床底下破布堆里臨產的老鼠、四處亂跳的螞蚱、眼睛腫得像鼓的蟋蟀、在廁所里緩緩爬行的蝸牛、爬滿屋頂的蜘蛛、到處亂竄的蛾子,以及呻吟不止的蟋蟀……這些動物元素不僅豐富了小說的意象,更通過象征手法構建了一個異化的世界。蜘蛛在屋頂的存在象征著隱匿的危機和潛在的威脅,暗示著人物內心深處的不安與恐懼。床底潛伏的老鼠則代表了潛藏在日常生活中的隱秘問題和難以面對的現實,反映出人物在壓抑環境中的無力感。到處亂竄的蛾子和呻吟的蟋蟀進一步強化了這種壓抑與混亂的氛圍。蛾子的無目的飛行象征著人物在迷失與掙扎中的無助,而蟋蟀的呻吟聲則象征人物內心深處無法排解的痛苦與矛盾,時刻提醒著讀者人物內心的煎熬和掙扎。這些動物以一種獨特的方式展現了人們承受巨大壓力后內心的變異和扭曲。
除此之外,作品中還出現了狗蚤、蝗蟲和蛇等動物形象。這些元素展示了人物所處的惡劣環境,由此引發讀者對壓抑環境下人的心理狀態的關注。這些元素是為了更深層次地揭示現代社會中人類心靈變化的悲劇。在一個壓抑的生存環境中,人們內心深處的渴望被束縛和扼殺,導致一系列的痛苦和矛盾。作者通過描述這些動物元素,試圖喚起讀者對現實生活中人們精神困境的重視。
2.靈魂扭曲變形
《蒼老的浮云》以其獨特的敘事手法和深邃的內涵,構建了一個顛覆傳統邏輯與理性的世界。小說中的人物,更是這一非理性世界的靈魂。他們的行為舉止超越了社會規范與道德約束,顯得不合邏輯、超乎常理。這些人物之間既無深厚的情感紐帶,也無明確的善惡界限,像是被命運隨意擺弄的棋子,在荒誕與絕望中掙扎、碰撞,卻又無力改變現狀。
主人公虛汝華是小說中一個極具代表性的扭曲個體。她整日沉迷于窺視鄰居的生活,從中獲取一種病態的快感。小說中寫道:“虛汝華每天在陰暗的屋子里透過窗戶觀察著院子里發生的一切。”[1]她的行為并非出于對生活的熱愛或對建立人際關系的渴望,而是源自內心深處的孤獨與恐懼。虛汝華通過窺視他人來確認自己的存在,以此對抗生活中的空虛與無意義。虛汝華的扭曲還表現在她對封閉的渴望和對現實的逃避。她將自己封閉在狹小的空間中,試圖通過與外界的隔絕來逃避現實的痛苦。她讓丈夫把家里的窗戶都釘上鐵條,以營造一個封閉而“安全”的環境。這種行為不僅反映了她對現實的恐懼,也揭示了她對自我保護的極端需求。虛汝華的行為常常顯得怪誕而不可理喻。她常常對著墻壁自言自語,回顧年輕時的生活,背著丈夫在家里拼命地吃酸黃瓜條。此外,她每天機械地遵照丈夫的吩咐不停地噴灑殺蟲劑,這種重復性的動作幾乎構成了她生活的全部。這些行為不僅顯示了她精神上的混亂,也反映了她對生活的無力感和對現實的逃避。虛汝華還將楮樹的紅漿果當作自己的孩子,這體現了她對當母親的渴望以及對現實的無力感。她無法在現實中實現做母親的夢想,便只能在幻想中尋找寄托。虛汝華的扭曲源于對現實的絕望和對安全感的極度渴望。最終,她將自己封閉在一個虛假的保護殼中,以求得心理上的安全與慰藉。
更善無也是一個充滿矛盾和困惑的角色。更善無的恐懼感貫穿于小說始終,他像小偷般小心翼翼地生活,懷疑自己的舉動被鄰居窺見,為了證實自己的懷疑,他甚至會寫下警告字條。他害怕被窺視,卻又忍不住去窺視他人,“他假裝坐在門口修胡子,用一面鏡子照在后面,偷眼觀察隔壁那人的一舉一動,確定并無可疑之處,才稍稍安心下來”[1]。他通過寫警告字條、偷窺鄰居等行為來試圖證實或緩解自己的恐懼,但這些行為反而加劇了內心的矛盾和掙扎。他既想保護自己免受外界的侵擾,又無法抑制對他人行為的好奇和窺探,這種矛盾心理體現了他內心深處的扭曲和不安。由于恐懼和矛盾心理的驅使,更善無逐漸封閉了自我,與外界形成了隔絕的孤島。他不再愿意與他人分享自己的感受和經歷,而是選擇獨自面對內心的痛苦和掙扎。這種封閉狀態進一步加劇了他的孤獨感和無助感,使他更加難以擺脫內心的困境。他渴望安全感,但無法找到真正的出路,只能在孤獨和痛苦中徘徊。其他人物如慕蘭、老況、婆婆等,同樣是非理性世界的產物。他們或自私或冷漠或愚蠢,各自以不同的方式展示著人性的丑惡與荒誕。
《蒼老的浮云》通過將環境的荒誕與人物的扭曲緊密結合,營造出一個充滿壓抑與絕望的非理性世界。在這個世界中,環境不再是簡單的背景,而是人物內心世界的外化,反映了人物精神的扭曲與異化。而人物的行為舉止則進一步強化了這一非理性特征,他們被各種欲望、恐懼與孤獨所纏繞,靈魂被扭曲,無法遵循傳統的道德與邏輯規范。殘雪通過異化的環境與扭曲的人物,深刻揭示了現代社會中人類心靈的困境與悲劇,使讀者在困惑與不安中,反思人性深處的復雜與脆弱。這部作品以其獨特的藝術手法,構建了一個充滿荒誕與象征意味的文學宇宙,使讀者在非理性的世界中,感受到一種深刻的共鳴與震撼。
三、 非理性敘事的哲學意涵
《蒼老的浮云》是殘雪對現代人困境的深刻反思,蘊含著豐富的哲學意涵。通過打破傳統的敘事邏輯和意義構建,殘雪將讀者引入一個充滿荒誕感和不確定性的世界,迫使人們直面現代人普遍的精神危機。
1.對荒誕的感知
《蒼老的浮云》通過非理性敘事,展現了作者對荒誕的感知。殘雪通過更善無和老況的困境,展示了他們在面對一個無法理解、無法控制的世界時的無助和荒誕感。更善無的夢境與現實世界界限模糊,凸顯了現實的不可捉摸性和生活的荒誕性。這種荒誕感還通過小說的環境和事件得到強化,如將日常生活中的場景扭曲成非理性的樣子,暗示了環境的混亂和無序。通過這種方式,殘雪不僅構建了一個荒誕的世界,更引導讀者思考存在的意義。
2.對現實與自我身份的質疑
殘雪的非理性敘事最終指向的是對現實與自我身份的質疑,這反映了現代人普遍存在的身份焦慮。在快速變化的現代社會,傳統的價值觀念和社會結構逐漸瓦解,人們失去了穩定的身份認同。殘雪小說中的人物往往處于一種身份迷失的狀態,他們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們掙扎、迷茫、痛苦,試圖在混亂的世界中尋找自我,卻始終找不到答案。這種對現實和自我身份的質疑,并非消極的放棄,而是對現代人困境的深刻反思。殘雪通過展現人物的迷失和掙扎,促使讀者思考自身的存在狀態,追問生命的意義和價值,并在不確定的世界中尋找屬于自己的位置。
四、結語
《蒼老的浮云》以獨特的非理性敘事,構建了一個令人不安卻又引人深思的文學世界。殘雪通過斷裂的語言、怪誕的比喻、扭曲的人物和異化的環境,不僅挑戰了傳統的文學表達方式,更深刻地揭示了現代人存在的困境。她并非刻意追求怪誕和荒謬,而是以一種近乎殘酷的真實,展現了現代社會中人們的精神危機:意義的缺失、身份的迷失、人際關系的疏離以及對世界本質的懷疑。它提醒我們,在看似荒誕的世界背后,人類需永恒追尋存在的意義和存在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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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陸曉璇)
作者簡介:趙麗妍,博士,長春理工大學文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現當代文學。
劉花花,長春理工大學,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