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廚記

在菲律賓的新年期間，這里的大小商店，幾乎都會關門，若要買生活用品，一定要提前準備好，否則可能要在線上商店臨時采購。那些線上服務，品質雖然沒話說，但還是要多花一點錢的。

我在大超市里買了兩千比索的食物，心里不免笑了一下，好在平時沒多大開銷，吃好穿好最實在。

回到家里，已經七點半了。打開平板，播放一集電視劇，把菜花切塊泡上鹽水，豬里脊用面粉搓了切片腌上，大米洗完加點油下鍋，準備妥當開始點火，我環視這個巴掌大的開放廚房，突然有些驚奇，我的廚藝，什么時候變得這么熟練了？

思緒飄回了十歲那年，家里轉行的時候。那時父母從晉江去漳州學習技藝，留下姐弟三人和情緒不穩定的奶奶在店里生活。我的奶奶阿蘭，做飯喜歡將鹽像糖一樣使勁撒下去，同時一滴油都不舍得放，于是每周末回家，面對那些飯食，我的肚子雖餓，卻是一點也吃不下去，心里想著的是學校里其他同學討厭的食堂。

就那么吃了幾周，聽著阿蘭大呼小叫各種男尊女卑的規矩，我忽然把筷子一摔，心里想著，憑什么要吃這種飯呢？做飯又有什么難呢？

我不服氣地站起身來，走進門口的簡易廚房，準備開啟我的下廚之路，走進去一看卻發現煤爐是暗的，阿蘭心疼錢，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把煤爐關了，可是我們還沒燒水洗澡。

“每天洗澡干嗎，你們是有嬌貴病嗎？”阿蘭不服我和大姐阿芳的反抗。

我嘆了一口氣，乖乖喝完那碗咸得人的骨湯，說什么也不能和吃的過不去，畢竟我不會燒煤球。

第二天是周六，早上九點多，阿蘭便燃起煤爐，出去買菜。我趴在門口柜臺上佯裝看書，其實是想看阿蘭如何點火，因為如果光明正大旁觀的話，是會被她罵的一一阿蘭總認為男孩要做大事，萬萬不可生火做飯

只見她將外面撿來的許多紙皮，層層鋪在煤爐底部，用打火機點燃后，再鋪上幾小塊碎煤。我瞥著碎煤全燒紅了，阿蘭才將蜂窩煤放上去，等到每個孔開始發紅，再放另一顆煤，直到煤爐里裝滿三顆煤，煤爐就燃起來了。這一過程既費時，又費身體，燒煤的過程，會吸入許多有害氣體。而底下的煤球總會最先燒完，所以必須經常檢查換煤，否則煤爐滅了，又要再燒一次。

我看得認真，以為自己記住了，等到有機會嘗試的時候，卻還是怎么都燒不起來。直到現在，我還是不會燒煤球，

但反正煤爐燒起來了。阿蘭出門，阿芳出去做零工，我和二姐阿紅兩人單獨在家。此時不做，更待何時？

“阿蘭會生氣的。”阿紅小心提醒我。

“豁出去了！”我盛了一鍋水，放在煤爐上燒。四個人的面湯，要放多少水來著？我不知道。這份疑惑，是到水沸騰起來，漫到鍋外，滋得煤球亂響的時候才產生的。煤爐要是滅了，要被阿蘭罵得狗血淋頭的！

“阿紅快來幫忙！”我倆拿著牙杯一勺 一勺地往旁邊的洗碗盆里倒，直到水差不多 了才開始下面。可是，放多少面，我又沒了 主意。

“兩把？不，還是四把，一人一把？”我自言自語，也不管阿紅如何建議，就著熱水將面手忙腳亂地扔下去蓋上蓋，頓時沸泡四起，漫出鐵鍋，“怎么辦？”我急得差點哭出來，趕緊掀開鍋蓋，沸泡立刻下去了，我這才知道原來開水沸騰之后絕不能蓋蓋

真是一波三折。但是，面下去了，接下來就是等著它熟吧？雖然不會看，但總會吃吧？每隔三十秒嘗一根面條，總能嘗得出來吧？我是這么想的，卻見面湯越來越稠，幾乎要被面吸干了，我趕緊回頭喊阿紅來看，是不是我們剛剛把水倒太多了；只見面膨脹起來，幾乎占了滿滿一鍋，原來四把的分量，竟那么多，不是水的問題，是面的問題。

阿紅撇撇嘴，說：“算了，我覺得你沒有天賦。

我擦了把汗，破罐子破摔，直接倒了幾大勺醬油，面湯做不成，那就拌面好了！也不顧咸淡，我就盛出來一小碗，忽然自已就喪失了勇氣，推給阿紅讓她嘗試，阿紅直擺手，她才不要先嘗

我只好“自食惡果”。那碗面，確實是難吃極了，夾生不說，也只有咸味。餓得前胸貼后背的我，煮出這種東西，實在泄氣。但那時候沒時間沮喪，阿紅幫著我，趕緊將整鍋面倒進垃圾袋扔掉，而我在一旁拼命地刷鍋，否則會被阿蘭大罵。

想著想著，我不禁笑出聲，那次嘗試竟然是十六年前了！現在，面對這滋滋亂響的油我也不怕。因為要做干鍋花菜，所以油必須得燒熱，“雖然有點不健康，但偶爾一次也沒啥不好，重要的就是鍋氣…”我自言自語，忽然停下來，哎呀，菜花忘記先濯一遍水，就這么炒著很容易不熟。可是，油溫不等人。

只好多炒幾分鐘，多翻攪了。趁著油熱，我拿著已經切塊的花菜，一塊一塊又切成對半下鍋，花菜碰上滾油，煙氣四起，像鞭炮一樣亂響，幾滴油燙到身上，不過也就那么回事兒。

我調小電磁爐的火力，讓油煎炸花菜，轉身調醬汁：兩大勺豆瓣醬，兩大勺辣蒜油，兩圈生抽，一勺蠔油，一點白糖，一小蓋醋，再加幾滴水。我嘗了一下，辣而鮮美。醬料調好后，我一秒也不敢耽擱，趕緊翻炒花菜，免得焦黑一一因為沒有過水，一直炒了十分鐘，花菜才斷生。我擦了一把汗，難吃是其次，浪費了才是大罪。

菲律賓的公寓是不允許裝煤氣的，平日做飯，當地人要么用烤箱，要么用那種便攜明火爐。而我獨愛國內的電磁爐，雖然母親和阿芳總嫌它沒有鍋氣，但電磁爐對我而言是低配版的煤氣灶，勝在方便，勝在隨心。

如果讓我還是用煤爐，我可能一直都做不好菜的。煤爐無法調節火力，全憑那三顆蜂窩煤，燒得旺點，那就相當于一下鍋便大火，實在考驗手藝。所以我還是很敬佩母親的，轉行做早餐店后，她一直到現在還保持著用至少一個煤爐的習慣。

但煤爐對她來說，只是輔助，平日里也只是拿來煮煮茶葉蛋。母親和我一樣，鐘愛的是煤氣，還是藍色大罐的那種，感覺快用完了，她會將煤氣罐就那么橫在地上，我看著總有些心驚膽戰。

雖然看著嚇人，但煤氣比煤爐要好用多了，可以通過轉扭來調節煤氣流量，從而調節火力大小。于是我那顆荒廢已久的廚子心，在父母從漳州搬回晉江，與我們重聚之后，又開始蠢蠢欲動。

父母搬回來的時候，我已經上初三了。我要再次和父母適應，除了作息習慣、相處模式的不同，我驚覺母親做的飯菜也沒有那么好吃了。和父親獨處一年的她，遵循父親越來越癡迷的“養生之道”，鹽油是一定不能多放，味精調料是“有害的化學品”，無論我怎么解釋，父母都是鼻子出口氣，說：“小孩子又不會做飯，你懂什么！

我不服氣卻也理虧。青春期的小孩愛吃，寄宿在軍事化管理學校的我，為數不多的樂趣除了看書，就是吃了。這樣可不行，我心想。終于在某一天下午，又挽起了袖子。

那時，大姐阿芳已經在外上班了，很少回家。父母每天做早餐店的生意，下午便會補幾個小時的覺。于是此時店里就剩下我和阿紅，這是我倆難得的個人時光，

“不是吧！”阿紅一驚，看著我從冰箱里拿出幾條白果（年糕），又抽出一包泡面。

“沒事，這次我早有準備，已經從電腦里把食譜看得滾瓜爛熟了。”我雖沒有底氣，嘴上是不服輸的。燒水下鍋這件事，我獨自在晉江生活了一年，總是會了的。泡面也早就會煮了。我燙著面，趁此期間馬虎地將白果切成條，一分鐘后將面撈出來，泡上冷水。

“你這是在干嗎？”阿紅一看到有泡面就開心。

“我要做炒白果，加點面一起炒。食譜上說用冷水泡著，面會筋道。”我好像行家一般，向阿紅娓娓道來，吩咐她幫忙拿點冰塊再把面冰鎮一下，然后將鍋里的熱水倒掉，就著熱鍋倒上油，鐵鍋頓時避里啪啦熱油飛濺，我尖叫著將白果倒進鍋里，轉頭碰上阿紅無語的目光。

“等下阿興阿萍過來，肯定又要罵我沒看好你！”她憤憤不平道。

“哎呀，咱們的事，神不知鬼不覺！”我硬是將她拉上賊船，聞著一股焦香，低頭一看，哎呀，忘記把白果也用開水燙軟了，此刻干白果煎炸著，已經要烤焦了，我趕緊盛碗水倒進鍋里，嘴里還不忘和阿紅解釋，“我這是為了讓白果吃起來有點脆感！”

好不容易將白果撈起來，這回我吃一塹長一智，鍋在爐上一邊燒，我一邊抽一張紙擦，確定鍋里無水才倒油，又將母親一早炸好的蒜末挖了一大勺，頓時蒜香四溢，阿紅也不由湊過來，殊不知這其實不是我的功勞

混著蒜油的白果和泡面無需多炒，我暗暗背著食譜，十三香幾克，鹽幾克，醬油又是幾克，但問題是，我沒有量勺啊！我看著冒著氣的鍋，覺得這不是糾結精確的時候，心里一橫，還是憑感覺吧！

我倒了兩圈醬油，一點兒五香粉，一小撮鹽，嘗了一下，味道竟然還不錯，就是缺了點什么。忽然就奇思妙想，要不加點糖？于是手忙腳亂跑到屋里的糖袋子里抓了一小把，因為父母做菜是不放糖的，又百米沖刺一般全部揮進鍋里，攪動一番便盛出來。

“快來吃快來吃！”我吆喝著阿紅，但她記著我兩年前的失敗，不肯下筷子。我夾了一口送進嘴里，吸飽了醬汁的白果軟糯而有嚼勁，先前的焦皮又多出了一層酥脆，配上泡面，竟使我忘記剛吃完午飯不久，狼吞虎咽起來。

阿紅看著我的反應，這才拿著筷子過來“好好吃！”她驚呼，和我一樣蹲在門口吃起來，吃著吃著卻聽到母親的腳步聲。

我和阿紅一驚，差點把碗扔了出去。完蛋，鍋還沒洗，“犯罪現場”一點都沒收拾。阿紅已經扔下筷子跑到里頭，剩我一人看著母親從起居的屋子走過來。

“你在吃什么？”母親看著我碗里的油漬。

“我……炒了點白果。”我站起來，把碗遞給母親。她看著我，眼里閃過什么東西，夾了一口送進嘴里，說：“還挺好吃的！”

我的眼睛一亮。沒有被罵！阿紅一看，有些不服氣，走過來小聲嘟嚏，“憑什么你做什么都會被夸？”但我無暇顧及其他，只是覺得自此得到了母親的一盞綠燈，可以開始大顯神通——直到母親還是追加了那一句，“但是作業做完了嗎？”

瞎，我暗嘆了一口氣，果然這還得是一場秘密行動。但是我和阿紅自此學會了利用時間，每當父母離店休息，我和阿紅便分工合作，她幫忙備料，我負責下廚，在每周周末父母睡覺的那兩個多小時里，我和阿紅愣是笨拙地給自己加了一餐，父母應該也沒有發現，只是總覺得我倆晚飯吃得不夠多。

我的廚藝在這幾年愈發長進，阿紅也早就養成了讓我下廚的習慣。一直到現在，每當我回國，一到夜深人靜，她便要叢患我做些夜宵，最喜歡的依然是那一道白果炒面。

當然，其次就是現在在做的這道干鍋花菜。電磁爐功率不大，所以炒出來的花菜總少了點味道，這么一想，這次忘記焯水，反而給了自己一個干煸的理由。

我從冰箱里拿出昨夜剩下的酥肉，趁著熱氣倒入鍋中翻攪，再將菜盛出，一道干鍋花菜便完成了。

我仔細地將花菜擺好盤，這個盤子是阿紅送我的禮物，我專程從國內帶過來的。

“你看！想不想吃？”我拍了張照，發給阿紅。

“哇！”她在那頭尖叫。

一時間，我忽然覺得一個人做飯吃，還是有點寂寞呢。

我坐下來，盛好香氣四溢的珍珠米，屬于我的晚上開始了。

（責任編輯肖亮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