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村來的村花

河那邊的村子，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花村。河那邊嫁過來的女人，也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花朵朵。似乎名字里帶上個花字，村也好，人也好，怎么聽都是添花添朵。

河這邊的張家村，一聽村名，老土。不過，花朵朵不嫌土，她嫁的男人名叫張春生，聽上去，更是土得掉渣，可花朵朵喜歡。她說春生，就是春天萌生，《黃帝內經》里的四季養生原則就是春生、夏長、秋收、冬藏。聽聽，花朵朵是看老醫書的，見識不一般。

花朵朵乳名叫花花，一村人都這么叫，一直叫到上學，啟蒙老師是從城里來的知青，給她取名花朵朵，一聽就接地氣，卻不沾鄉氣，可比鄉下姑娘取的梅、桃、芳、翠等都文雅。也許是花花小姑娘，打小生得美，小臉蛋兒美成了朵花，讓知青老師見了，靈機一動，心想叫花花，不如叫朵朵，再帶上個花姓，花朵朵，像帶你進了花園，花兒朵朵開，好一派春光明媚鄉村美好。這樣想著，就在花名冊上寫下了“花朵朵”三個字。

花朵朵可是花村的村花，嫁過河來時，娶親的船只一靠岸，張家村的女人全都看傻眼了，一個個心里極不樂意，因張春生本是鎮上人，有糧票、布票、豆腐票的，他只是老張家的養子，遲早要回鎮上的。誰嫁給他，就等于攀龍附鳳做了鎮上人，這可是張家村生了女兒的人家都盤算在心頭的一件事兒。

但有一個人，竟敢明目張膽地想。她就是張桂花，支書家的大女兒，她不知在夢里做了多少回張春生的媳婦了，她與張春生同班同桌，原以為離他最近，近水樓臺先得月，又仗著老爹是村支書，誰敢與她搶？與她爭？沒想到，河對岸殺出來個花朵朵，生得又那么好看，與她，與張春生，高中同窗二載，人家不搶不爭，倒是張春生追她，且成功娶回村娶進門了。

新嫁娘長得俏也罷，家底好也罷，關鍵是攀上了張家村的“鎮上人”，尤其這“鎮上人”一叫“花朵朵”，在張桂花聽來，那簡直成了花仙子。她張桂花，名字里也有花，可此花不是彼花，與張，與桂，一組合，又鄉氣、又俗氣。不過，張家村的人，沒哪位敢這么說。可張桂花做了十來年的美夢，因花朵朵一過河，就徹底破滅了。

天還沒亮，花朵朵開了院門，開始打掃院落。這個自從家婆去世后，再也沒有女人打理過的家，經她一打掃，又重新光亮起來。

這一早，張家村的婆娘們都趕了個早，往老張家的院落張望。朦朧的天光，沒影響她們看清花朵朵的模樣，她身穿一件藍底小白花棉罩衫，一條藏藍色卡其布褲子，腳上一雙黑絨布鞋，襯得那千層底雪白雪白的。昨日的盤發，已梳理成兩根大辮子。隨著掃把的舞動，辮子一忽胸前，一忽身后，這身裝束，哪像個新媳婦，倒像這戶人家的大閨女，樸素得如地里的菜花。院里散亂的農具，已被她有序地清理到一邊。掃著掃著，老張家，還有張家村，隨著天色被她掃亮了。

這天如剛翻開的日歷，張家村的人似乎心里都裝了點事兒，連最不想事兒的人，也像動了點小心思，總是有意無意地從老張家的前院后院走過路過。好像誰都知道，花朵朵一天一捆干柴往灶屋里背，炊煙準時從屋頂的煙肉升起，滋滋作響的油鍋，無論是蔬菜佐臘味，還是粉煎土豆片，都香氣四溢；她兩天一小洗，五天一大洗，晾得前院三根竹竿像萬國旗；豬圈里，她一喂就是三頭豬，山貨與地里土貨混搭的熟食，喂得豬三兩天長一斤；菜園里，她哪寸土都不閑著，泥土磕得細碎，讓紅的、黃的、紫的、藍的、白的、粉的菜花開滿一園子，藤蔓爬滿籬笆。張家村人所不知的是，這些開著五顏六色花的蔬菜，都出現在花朵朵帶來的那本《神農本草經》里，都是些藥食同源的菜食，如除濕的扁豆、消食的蘿卜、健脾的南瓜、解腥毒的紫蘇…更不知花朵朵移栽的野生桑葚、樹莓（覆盆子）、羊奶子、酸棗，還有從河對面移植過來的石榴、楊梅，都是些可人藥的果樹。

婆娘們倒是聽說，花朵朵在娘家那邊被稱為“背簍醫生”，有行醫證，平時她種藥采藥，同爹打理藥鋪，跟娘出診接生。只是嫁到張家村來，沒人找她問藥看病，可她照樣背藥簍系砍刀持藥鋤，去山嶺采挖草藥。采回家的藥，都晾干，用不了的，就拿出去賣，她把它們一小把一小把地捆扎好，無雜草，無泥土，品質上乘，不是賣給供銷社，就是賣給公社衛生院，或去集市上賣，識貨的人家，都愛收購她的草藥。婆娘們估計她一年賣藥草攢下的錢，不比拿工資的差，多少有些眼紅，可這是她們學不來的，因為她們不識得哪是藥，哪是草，就是在山野看到了靈芝，也不會采回來，更不懂葉豐潤的，花采初放的，果摘成熟的……

漢子們也看到，一天到晚沒個停歇的花朵朵，容顏總是清清爽爽，頭發一絲不亂，衣服紗現紗的，不像自家或他家女人，不是蓬頭垢面，就是發上落了葉草；不是衣上染了湯漬，就是褲上粘了豬食，或彎下腰去擇菜搓衣時，后腰下露出白花花的肉來他們心里暗嘆，婦人與婦人還真是大不一樣。

有了女人料理的日子，清瘦的春生一下胖了八斤，張老爺子更是紅光滿面。張家村的婆娘漢子看在眼里，反應卻差別很大，婆娘們多是佯裝出來的不屑，漢子們多是掩飾不住的羨慕。如張家爺兒倆穿上花朵朵編織的毛線衣、做的燈芯絨布鞋，坐在院門口的大槐樹下吃飯時，那快步走開的一定是女人，而過來搭訓的絕對是男人。

在張家村，因老張家有鎮上這門親戚，凡鎮上人家有的，老張家就不缺，如花朵朵出門穿的花棉綢、白的確良、紅燈芯絨、藍毛卡其衣等，都是在鎮上合作社上班的婆婆買好布料給她量身定做的，還給她買來了搽臉的香，尤其是那臺縫紉機，在當時更是個稀罕物，這讓婆娘們眼更紅了，說看這女人衣食無憂的，哪像嫁到張家村，分明就是嫁到鎮上去了…

朵朵與春生有一段微妙的同學情，每每想起，她就偷偷地笑。

他們在鎮上念高中，那是男女同桌劃“三八線”的學生時代，男生女生幾乎是不搭話的，可兩人卻有過一次親密接觸。那是在周末返校的渡輪上，刮風下雨，春生沒帶傘，他擠在人家傘下，噴嚏打得山響，朵朵穿過乘客的縫隙看他時，他也正好看過來，兩人目光相撞，迅速閃開。渡輪靠岸了，春生準備跑回鎮上去，朵朵居然叫了他的名字，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不敢相信自己會這么大聲地叫他，而且叫住了，春生立馬回頭看她，向她笑，向她走近。兩人共打一把傘，傘下的空間本來就小，可他們還是盡量保持距離，東張西望地生怕遇上同學，一緊張，不是頭發有摩擦，就是胳膊有碰撞，很別扭地走了一段不短的路，尤其是胸腔里那個蹦跳的小心臟，像要蹦出嗓子眼了，好在到了春生親爹娘家門口，那是臨街那種后頭住家前頭開店的老排門板鋪屋。

春生進屋取傘時，朵朵本想先走，春生見她一邊袖子淋濕了，要她進屋烤干再走，還夸她穿的格子夾祅好看。那是一件灰綠的粗紗格子布夾祅，立領，滾邊，對襟，盤扣。朵朵說這土布衣衫有什么好看的，是她和娘粗針疏縫的手工活兒，春生說你還會縫夾衣、做盤花扣啊，厲害！朵朵說姑娘家的會針線不稀奇，不過，盤花扣是娘盤的，她只絞了扣。

他們一進屋，春生娘端出紅棗桂圓瓜子茶盤來招待朵朵，春生連打了幾個噴嚏，春生娘忙找傘要去給他買感冒片，朵朵說生姜煎水加紅糖管用，春生娘就煎了一碗給春生喝。閑聊中，朵朵道出老爹常用的幾個食療風寒感冒的小方，春生娘就記在了本子上，說朵朵家開藥鋪方便村民蠻好的。說著，春生娘多看了朵朵幾眼，便認出她是十字街照相館玻璃櫥窗里大照片上笑如花的少女，朵朵忙說自己不想讓照片掛在大街上，弄得學校人人皆知，走到哪兒都有人指指點點，讓她渾身不自在，她去找過相館師傅，師傅嘴上答應，卻一直沒給取下來。春生娘笑道，你這孩子，人家姑娘都巴不得照片掛十字街呢，不過，我倒是挺喜歡你這純樸樣兒。說著，春生娘要朵朵等著，打傘出門了。

過了十來分鐘，春生娘把大過朵朵臉蛋三倍的照片取來了，朵朵十分驚訝。原來，春生娘與相館師傅是老相識。春生用報紙將照片卷好，便于朵朵鎖進箱里。

回校路上，兩人一人撐一把傘，一路說笑自如。此后，朵朵時常在課桌里發現蔥油餅、餅干、花生糖、水果等零食，她知道是春生娘來過，春生悄悄給塞的。后來，“救美”事件發生了，也是過渡，朵朵下渡船，走過板時因打滑人掉進了水里，春生剛好坐另一趟渡船上岸來，他跳下水把朵朵拉上岸，并找了戶農家讓她換上隨身帶的干衣服。這事兒春生娘知道了，便支朵朵給周末代爹守渡的春生送午飯，懂得倆孩子有情，一等畢業，就帶春生上門提親·…

四

春生娘退休時，春生頂職去了鎮上。

朵朵懷孕了，張桂花沒少給她臉色看，尤其春生不在身邊，朵朵似乎少了一把保護傘，張桂花不是說話陰陽怪氣，就是指桑罵槐，婆娘們也一唱一和地幫腔。可無論怎么樣，朵朵都不動氣，好像凡事到她這兒都能理順，因《黃帝內經》里說“百病生于氣”，她深知“邪氣傷身”，她要護著體內的小生命，她一心做著娃娃衣服，那臺縫紉機可派上了用場，她對照裁剪書，將鎮上婆婆捎來的棉布棉紗，比比畫畫，自裁自縫，里穿的外穿的，單的夾的棉的，小點的大點的，備足了，孩子從出生可穿到兩三歲。

住在花朵朵家后面的楊阿嫂，大字不識一個，衣服穿得辨不出顏色，扣子還老是扣錯位，讓前襟一片長一片短的。那天，她扯著大嗓門跟人說東道西，她家兩頭大肥豬在外覓食，突然，豬們躺倒在地，嘴吐白沫，腿腳抽搐，楊阿嫂急得大喊大叫大哭，聞聲趕來的村民都束手無策地圍觀著，說豬快要死了，像吃了老鼠藥，又像是得了瘟癥……楊阿嫂很絕望，喂得膘肥體壯的豬怎能沒了，那是她一年的收入。她在人群里看到了村里的醫生，扯著他的衣袖，求他快施法子。那醫生面帶難色，聲音微弱地說：“我不是獸醫。”楊阿嫂氣憤地說：“你真是個廢物！人也醫不好！黑疤叔可是你親叔，也沒醫好！”嗆得那醫生低著頭走了。

花朵朵聽到楊阿嫂撕心裂肺的哭聲，從山上趕來，她從人堆里鉆進來，說：“豬中毒了，我有解藥。”平時沒少講朵朵壞話的楊阿嫂，像看到了救星，抓住朵朵的手說：“好妹子，你快給豬解毒吧！嫂子嘴碎，以前對不住妹子，請你別計較！‘

花朵朵回家搗來了一碗綠豆粉漿，給兩頭豬灌進嘴里。慢慢地，兩頭肥豬動彈起來。這讓張桂花與所有圍觀者吃驚不已

轉眼，花朵朵的兒子能滿地跑了，春生回來接他們娘兒倆。可朵朵只在鎮上小住了幾日，就又回了村。

楊阿嫂來找朵朵，問她有沒有法子幫張婆婆兒媳婦下奶。朵朵去菜園摘了一衣襟豌豆莢，剝莢，留豆，水煮，盛一碗讓楊阿嫂帶去給產婦喝湯吃豆。次日，講禮數的張婆婆提著一小籃枇杷進了朵朵家的院子，她喜笑顏開地說兒媳婦下了奶水，多虧了花妹子，枇杷是鮮摘的，給崽崽吃朵朵提著枇杷追出來時，張婆婆已經沒了蹤影。

見朵朵去采藥，楊阿嫂也跟著，識得了不少草藥，還學到了采藥干藥的好些技巧。然后，張婆婆也加入了采藥的隊伍中。慢慢地，嫁給村里學校老師的張桂花，也成了采藥小團隊的一員。趕集賣藥，花朵朵有伴兒了，婆娘們賺到了錢，個個臉上樂開了花，也給自己買了搽臉的香，還扯花布做新衣裳，就連楊阿嫂都修邊幅了…漢子們驚奇地發現：家里的女人愛收拾自己了，張家村亮堂了！

其中，就有村里醫生的驚嘆。他老婆邊桃香快生娃了，邊桃香頭胎不幸夭折，是接生婆誤壞的，邊桃香對村里那個老接生婆很畏懼，這回她要男人去找朵朵，說朵朵她娘接生很里手，在方圓幾十里都有名，她那時過河來照顧朵朵，從接生，到坐完月子，真是讓村里生過娃的女人都羨慕。

見那醫生來央求，朵朵把娘接過河來。給邊桃香接生時，朵朵娘只在一旁把關，具體操作的是朵朵，朵朵細心周到，消毒嚴，手腳輕，嘴上安撫產婦，全過程，與重腳重手粗聲粗氣的老接生婆不同，躺在臨時產床上的邊桃香，除了陣痛，再也沒了上回的恐慌。邊桃香產下一子，母子平安。邊桃香拉著朵朵的手說：“朵朵，謝謝你們娘兒倆！你最適合做一名村醫！”

五

當醫生夫婦上門來談村醫一事，朵朵一口答應，因張家村人這份沉甸甸的信任，正合了她的心。張家村遍地中藥，卻缺了一個中醫。她上中學就背《湯頭歌》，翻閱《黃帝內經》《傷寒雜病論》《本草綱目》等老醫書，就是想成為一位像王桂珍那樣的鄉村女醫生。

村里醫生家的小藥鋪，移到了朵朵家的堂屋，她家后院，成了曬藥、切藥、炮制的加工場地。一壁朱紅的百眼櫥格斗分天格、人格、地格，一排瓷罐安放在天格，戢子秤、鐵碾船、搗藥杵、號脈枕、黃草紙哪樣也不少。看到白芍切片，茯苓切丁，山藥切塊，茅根切段，陳皮切絲邊桃香感嘆切藥滿是學問，她跟著朵朵按花、葉、果、子、梗、根、藤，依次入斗時，細聽朵朵講葉是發散的，藤是通絡的，梗是理氣的，根是補益的…以枝達枝，以皮行皮，以心清心…聽著聽著，醫生夫婦深感中醫藥文化博大精深。

藥鋪開起來了，第一個登門的，是接替張老爺子的守渡漢，他畏寒發熱。朵朵說河風太大，受了風寒，給他一把紫蘇，一只生姜，讓他煎水喝發汗；補漏鍋的來了，那漏鍋匠肚子脹痛，朵朵采一把酸漿草，熬汁水讓他服下，就沒事兒了。接下來，她用桔梗甘草湯化了茂谷爹的老黃痰，用浮小麥配方緩解了云嬸娘的潮熱癥；以萱草湯通了黑疤叔的小便；用蒲公英除了支書老娘的口臭，用藕節止住了蹲點干部的鼻血…有點難度的病人，朵朵把老爹請過來坐診，而接送花老爺子的守渡漢，就是半夜擺渡也毫無怨言…

若干年后，橋建好了，車也通了。朵朵帶動村民大面積地種藥，藥商們進村，一車一車地收購走藥材，村民就成了藥農。

慢慢地，藥農的錢袋子鼓脹了，張家村的綠水青山，變成了金山銀山，一座座新農村小別墅，自帶花園健身房。村民小病不出村，大病不用挨，因新型的鄉衛生院就建在村里，求醫問藥者來自十里八村，院長就是花朵朵。

（聲明：文中涉及的藥方、偏方不具備醫用參考價值）

（責任編輯 蘇靜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