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吉拉·卡特(以下簡稱卡特)以其風格詭謫的文學作品聞名于20世紀后半葉文壇。她的小說融合了哥特、魔幻現實主義和后現代主義技巧,且有著鮮明的女性主義立場。《焚舟紀》作為她最具代表性的短篇小說集,是其文學創作的集大成之作。在當代女性主義文學中,對經典文本進改編已成為一種極具代表性的創作方式,其目的在于揭露文本中的性別權力結構,進而完成對女性身份的重構。而《焚舟紀》正是在這一寫作理念下,進行得最徹底、最大膽的文學實踐之一。
從書名來看,“焚舟”這一意象,本身就帶有毀滅與新生的雙重含義。在本書的第三章《染血之室與其他故事》中,卡特選擇重寫《藍胡子》《美女與野獸》《小紅帽》等經典童話故事。她給原本溫順、沉默、等待拯救的女性主角,重新賦予了復雜性、主體性的特點,進行了性別、文化等多方面的解構。她的重寫不僅是童話故事的另一個版本,而是試圖用新的情節、結構對這些文本中深植的父權意識形態進行質詢。
一、主體性重構
在傳統童話敘事中,女性主角雖是客觀意義上的主體,卻往往被構建為故事情節中承受情緒的客體,即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所說的“他者”。傳統哲學結構下的理性主體概念是將女性排除在外的。傳統童話故事中的女性角色常以沉默恭順的姿態出現,始終缺乏能動性以及主體性。卡特打破了這種固有的敘述視角,使女性角色從客體轉化為經歷與講述的主體。然而,僅僅依靠敘述視角的轉變并不足以重鑄女性角色的主體性,卡特在這方面做出了多層次的突破,她筆下的女性主角并不止步于單純的覺醒或反叛,她們在相似的語境中逐漸意識到自身的處境,意識到自己是如何被凝視、被擺布,并嘗試從中掙脫。可以說,卡特不僅要讓她們解開枷鎖、掙脫牢籠,更強調使其擁有打開牢籠的鑰匙,這正是主體性誕生的契機。
在故事《紫女士之愛》中,紫女士經歷著兩種人生。在亞洲教授的傀儡戲中,她是風情萬種的東方美人,她的所有行為都經過精心的編排,是被精心包裝的商品,沒有任何自我意識,其結局也是悲慘的,她徹底成為“他者”。在現實中,紫女士是由教授掌控命運的愧儡她重獲新生后,徹底擺脫了教授的操控,從被物化的對象成為具有獨立意識的真正的女性。
此外,卡特在刻畫女性形象時,并未完全舍棄社會賦予女性的傳統特質,如溫柔善良、天真無邪等。她意在塑造多元豐富的女性氣質,或是勇于冒險、聰明機智,或是充滿野心、反抗傳統,或是身體健壯、令人生畏,以包容的筆觸消解固有的性別偏見。同時,在許多篇目中,卡特尤其注重對女性外貌、身材之美的精細描摹。這不同于傳統男性敘事中自上而下的凝視,它是從女性本位出發的對自身主體性的體認,通過贊揚女性身材的美感完成對男性眼光的反凝視。
二、顛覆童話規訓:身體書寫的張力美學
女性主義批評家埃萊娜·西蘇在《美杜莎的笑聲》中曾提出“書寫身體”的文學主張,強調女性應當以自身經驗與身體感知為基礎,打破傳統語言結構中的性別壓迫。在這一點上,卡特與其理論不謀而合。《焚舟紀》中有大量關于這方面的描寫,這正是卡特對女性身體被規訓歷史的有力反擊。傳統童話故事對于女性的身體往往帶有訓誡意味,或將其神圣化為貞潔,或將其貶低為罪惡。卡特則毫不避諱這方面的書寫,甚至站在其對立面,形成一種詭異而微妙的平衡,言語充滿張力。這種激進的姿態使得卡特的創作理念被當時的許多學者質疑。但卡特認為,真正對女性角色壓迫且造成侵害的是傳統的父權制結構。
在卡特的創作中,暴力性與象征性十分強烈,能夠呈現出主客體間根深蒂固的壓迫關系,其中《主人》是最清晰反映出權力關系的篇目。文中的“他”以獵殺動物為生計,自學生時期就展現出暴力傾向,殘存的人性中只剩下冷漠和暴力。他來到南美洲,用吉普車的備胎換來一個十幾歲的印第安少女,教她稱自己為“主人”,于是二人間的主仆關系從一開始便確立下來。印第安少女不僅要承擔繁重的體力勞動,還要承受他近乎變態的凌虐,完全喪失作為人的尊嚴。“她的尖叫是宇宙共通的語言,就連猴子都了解主人享樂時她有多痛苦,只有他不了解。她愈來愈像他,也愈來愈憎恨他。”終于,她架槍射殺了獵人。故事在結尾處迎來高潮,留下可回味的空間。獵人對少女肆意的虐待來源于二人自始至終的權力不對等,以至于在他看到少女對槍支產生好奇時,絲毫沒有察覺到威脅,甚至以教會她射擊為樂,也因此親手葬送了自己的生命—一權力結構中上位者施加的毫無底線的暴力,最終都轉嫁到自己身上。獵物最終完成對獵人的反擊,正是卡特試圖呈現的性別權力結構的顛覆。
三、女性人格中的野性特質
在《焚舟紀》的諸多文本中,有一個較為突出的共同特點:女性角色有時會變成動物或展現出接近動物的較為原始的生命狀態。在西方文學傳統中,人變形為動物的文學手法并不罕見,作家們往往用這種方式來打破固有的主體身份,在外在形體的流動性中尋求新的身份認同,重構角色的主體意識。卡特讓女性角色變成動物,以呈現她們人格中的野性特質,彰顯其生命的力量感和自然性,破除本質主義對女性的定義。女性的身體能夠在變形中自由舒展、自我生成,展示女性的種種可能性。在卡特的觀念中,動物和女性的相似之處,是都處于社會邊緣的地位:動物的負面形象是人為建構的,被人類視作他者;而女性的形象同樣由社會建構,被男性視作他者。身體是不斷變化的,權力關系隨著身體的變形也在不斷流動和轉移,女性和動物也就不存在一個他者的先在身份,反而是復雜、多層次、有價值的主體。較為典型呈現出野性特質的文本,是卡特對于《美女與野獸》故事的改編篇目《老虎新娘》。故事中少女因父親賭博輸給城主而成為被送出的賭注,被迫來到野獸的領地。起初,她與野獸之間的關系是凝視與被凝視的二元結構,在權力結構中也居于下位,是被物化的商品;然而她作為人,對野獸始終帶有看待低等動物的輕蔑態度。在與野獸的兩次交易后,少女逐漸適應并理解了野獸的處境,認識到動物及自然世界的無限生命力。故事的結尾,少女接受了野獸,選擇褪去人類的皮膚、真正地成為動物,也從被動的順從方變為具有主動選擇權的一方。少女的動物化,是經由自我選擇和接受的本能主體性,其野性特質亦是女性主動擺脫束縛、重塑自身的結果。
同樣,《狼女艾麗斯》也是一篇以表現野性特質為軸心的故事。但與《老虎新娘》不同的是,故事中的艾麗斯始終處于邊界地帶,她既不屬于完全的人類,也未徹底融入野獸世界。她身上的野性特質是模糊且流動的。她從小與狼群生活,沒有自我意識,因而無法適應人類社會的文明秩序。來到公爵的城堡后,她經歷了月經初潮一一這是故事的轉折點,艾麗斯由此開始構建自己的主體性身份,意識到了身體的存在和變化。在公爵的鏡子前,她一步步完善了對自我的認知、內化了作為人類的文明規約,最終重構自我。艾麗斯的主體性轉變,是在對自己身體的感知和察覺中逐步建立起來的。她最終成為真正的人類,并非依靠文明世界的規訓,也從未舍棄自身的野性特質,而是向內尋求自我構建的力量,以蓬勃的生命野性完成自我的解放。
四、結語
《焚舟紀》是卡特對西方神話傳統中的父權本質發起挑戰的宣言書。她以顛覆性的戲仿手法重構經典童話中的女性形象,以大膽銳利的語言和別出心裁的敘事策略,將那些在沉默中被塑造的“她們”從文化的束縛中解放出來,使其獲得獨立的意識。卡特并非要將童話變為現實,而是要賦予現實以童話的深度與復雜性。
本文從三個方面對《焚舟紀》中女性角色的塑造進行了探討。首先,卡特打破了經典童話對女性身體的異化與規訓,將其轉變為女性獲得主體意識的場域。女性從被觀看、被征服的存在轉變為自我定義、自我實踐的主體,身體政治從理論走向敘事。其次,卡特徹底摧毀了束縛女性貞潔的神龕。女性逐步認知和掌控自己,在男性權力主導的禁地中獲得自主權。當然,卡特的敘事也充分展現出她激進的文學語言特色。她舍棄了傳統現實主義的表達方式,融匯哥特、怪誕、意識流等多重文學色彩,帶給讀者強烈的視覺沖擊。它是卡特在女性主義發展道路上的一次創新實踐,存在不可替代的文學價值。最后,卡特賦予女性角色動物般的野性特質,由此,她們獲得了打破既定身份結構的可能性,走向一種介于人類與動物、理性與非理性、文化與自然之間的新狀態。《焚舟紀》促使我們重新審視那些我們自小熟知的童話故事:為什么公主總是在等待救?為什么女性的成長要以男性的接納為終點?卡特對故事的拆解與重構,清晰地揭露了童話背后隱藏的性別權力結構。
《焚舟紀》是一部焚燒傳統,也重建希望的作品,它為女性鋪就了一條意識覺醒和自我建構的道路。然而,卡特的創作理念不僅限于對女性處境的觀照,她的作品中不乏對性別、階級、種族乃至文化等多方面的反思,她的女性主義思考是包容的,是站在全人類的廣闊視角對生命本質進行的探討。當下的女性主義文學,正需要這樣更為宏大、多元的思考,以及拒絕規訓、勇于創新的實踐。
[作者簡介]于嵐婷,女,漢族,江蘇鹽城人,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本科在讀,研究方向為漢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