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公寓藝術”(NewApartment Art)概念源自高名潞提出的“公寓藝術”(Apartment Art)。
20世紀90年代,當代藝術邁入全球化階段,中國當代藝術作為一部分也參與其中。此時,拿什么樣的藝術作品,使用何種理論或修辭與西方對話,成為當時在美國工作學習的高名潞要考慮的核心問題。1993年12月,《紐約時報》發表了安德魯·所羅門的文章《不只是一個哈欠,而是解救中國的吼叫》,把中國當代藝術在世界的形象引向玩世現實主義和政治波普,這對于很多中國策展人和批評家來說,顯然是不能接受的。1998年,高名用“蛻變與突破:中國新藝術展”來回應西方對中國當代藝術的誤讀,其中“公寓藝術”就是他在那時提出的一個新概念。同年,在《藝術期刊》(ArtJournal)發起的“臨界性:關于全球與本地的討論”中,高名一方面指出西方對中國當代藝術的誤讀,另一方面提出了扭轉這一誤讀的概念“公寓藝術”。此后,高名潞在很多文本中都闡釋過公寓藝術,其中最近也是最全面的闡釋見其2021年出版的《中國當代藝術史》。他還在2024年11月至2025年3月策劃的“1994年:日常·奇觀”展覽中,把這一概念在展廳中具體化了。
什么是經典的公寓藝術呢?我嘗試對高名潞的觀點做一個簡短的總結。時間上來說,公寓藝術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發展,到90年代達到高峰。這類藝術的核心是藝術家把私人的家庭空間轉化為創作和展覽的場所,作品形式是“方案、不可賣和不可展的小型裝置”。公寓藝術背后的哲學意味是“微不足道”和“作而不述”,即用日常的物和空間,反對作品明確的意義指涉,反對觀念性的“特定場域”。倘若用高名潞最近的概念來描述,也可以說公寓藝術代表了中國觀念藝術在認識論和創作論方面獨特的“體認”思維。
今天我們想談的,是一種接續自20世紀90年代公寓藝術的“新公寓藝術”現象。我們暫時無法確定此現象開始的確切年份,但可以大體明確,它出現于互聯網自媒體與手機媒介密切融合的時代。“新公寓藝術”與“公寓藝術”共享相同的空間屬性、認識論和作品品質。公寓是兩者共同的創作和展示空間,從這一點出發,無論是哪種公寓藝術,其作品的諸多方面都與藝術家自己的日常生活密切相關。由于藝術家的日常空間被用來創作和展示藝術作品,公寓便被轉換成了一種另類空間,它猶如硬幣的兩面,遵循了“既是又是”的雙面邏輯。需要強調的是:另類空間不是替代空間,替代空間依然遵循美術館白盒子的概念,試圖永遠做美術館和畫廊的影子,這種二元對立的模式不是公寓藝術的空間屬性。公寓藝術的另類空間永遠處于轉換過程之中,它具有臨時性。因為公寓藝術是一種日常的藝術,所以藝術家們不單純提供觀念,更要有一個行動過程,這就是體認的邏輯。公寓藝術源自觀念藝術,因此那些僅僅在公寓畫畫、做雕塑和表演的創作不在公寓藝術之列。
重要的是:“新公寓藝術”具有新時代公寓藝術的新特點。當下公寓的環境已經改變。20世紀90年代高峰期的公寓藝術多發生在胡同和大院里,那時中國社會尚未形成成熟的社區概念。今天,新公寓的外部環境是社區,當公寓里的作品外溢出私人空間,那就進入社區范疇,很容易和社區藝術接軌。90年代公寓藝術的作品形式多是杜尚式的現成品和日常行為,很少有對公寓空間的整體考慮,今天的公寓藝術已不見簡單的現成品,藝術家也不排斥繪畫、雕塑等傳統形式,但一定是以觀念為主導的創作,拒絕媒介本質論。雖然公寓藝術從觀念藝術起家,但是我認為今天在公寓里創作和展示作品的藝術家更偏重行動,他們“身在公寓,心在四方”。公寓是一個信息收納器,可以隨時存儲藝術家在外部空間實踐的行動;同時,藝術家也隨時準備把在公寓中的想法落到與之相關的公共空間中去。藝術家會把公寓空間做整體規劃和布局,將日常空間整體轉化為另類空間,這遵循了一種“整體敘事”的策略。
與20世紀的藝術實踐相比,“新公寓藝術”最明顯的新意在哪里呢?應該是互聯網自媒體、手機與公寓的結合。這一結合拓展了公寓的概念,公寓從一個私人居住的實體,轉換為一個私人擁有的網絡空間,你可以設置隱私,也可以向公眾打開。自媒體時代人人都是信息傳播端口,這個端口既能制造信息,又能傳播信息,還能接受信息。互聯網、手機和自媒體平臺的結合在根本上顛覆了傳統公寓藝術的私人化特征,讓當代的公寓成為一個“公域”和“私域”的統一體,只要你愿意,私人公寓就可以隨時轉換為一個公共領域。當代的“新公寓藝術”正是這一關鍵轉向,使得在公寓里發生的藝術事件同時具備公共傳播力,“公寓”隨即變成“公域”。因此,從媒介信息傳播角度講,“新公寓藝術”既是私人行動,又是公共事件。
倘若從媒介信息生產角度考慮,“新公寓藝術”的邏輯有了根本轉變。
由于掌握了更新的自媒體生產工具,公寓藝術的作品形制也同時發生改變。倘若藝術家在家創作和展示,然后僅僅依靠自媒體把信息傳遞出去,這種做法是最初級的媒體報道,只不過以前是第三方媒體報道,現在轉換為自我報道。現在需要徹底把報道的思維進行升級或顛覆。在“新公寓藝術”的邏輯中,藝術家個人的自媒體不僅具備傳遞信息的媒介功能,而且自媒體本身就是藝術家日常生活的“公寓”。試想一下,我們現在誰不時時拿著自己的手機?睡覺時手機在場,吃飯時手機在場,上廁所時手機也在場。每個人的手機里面都裝有一個或數個屬于自己的私人空間。于是,寄生在手機裝置里的自媒體頻道正是藝術家公寓的虛擬版本或“公域版”。按照這個思路推演下去,藝術家既然可以在家里做作品,然后展示,那為什么不能在手機上創作和展示作品呢?這個邏輯和通過手機傳播作品有著根本差異。前者的第一現場和媒介載體都是手機屏幕內的自媒體程序,藝術家創作和展示的現場合二為一。因此,“新公寓藝術”可能會催生兩個藝術現場,一個是實體的公寓現場,一個是自媒體的網絡現場。兩者相關,但傳遞的作品形式有差異。隨之而來的問題是:是否所有基于自媒體創作的作品都是當代公寓藝術?事情當然不是這樣。把自媒體僅當作傳播媒介的內容自然不是我們談的“新公寓藝術”。它或是有一個實體的公寓作為創作和展示的載體,或是把自媒體本身當作一個工作對象。網絡和自媒體在此首先遵循創作邏輯,其次才是傳播邏輯。倘若沒有了實體公寓空間,基于自媒體的“新公寓藝術”和自媒體實驗短片的界限就會模糊起來。激進一點說,基于個人自媒體的實驗短片,何嘗不能成為極端意義上的公寓藝術呢?它恰好可以與那些由公司策劃的、商業推流的短視頻形成對峙。最后,在媒介信息接收層面,“新公寓藝術”借助網絡,不再局限于藝術家周圍的小圈子,而是進入公共流通領域,隨機偶遇的公眾便產生了。受眾通過手機看到的可能是實體公寓里信息的副本,或是實體公寓作品的另一個版本,亦可能是無法被替代的作品本身。
僅舉四個案例就可以看出新公寓藝術的現實性和可能性。2020年,藝術家張東輝在自己住所創作了《麒麟山》,作品名字取自小區名——北京朝陽區望京麒麟社。張東輝在自己住的樓道里,沿著步行樓梯畫了一整幅水墨畫,觀眾需要從1層爬到29層才能看完全部作品。他同時還把作品延伸到了公寓外部。他從自己家(“麒麟山”)往北望去,找到那座山峰,在山頂的石碑上刻下“望麒麟”三個字,把外部風景和內部公寓鏈接起來。藝術家卜天,2024年4月1日,歷時15天,與兒子合作,在自己家客廳的墻壁上鑿下一個二維碼,以回應疫情期間的情緒,并把這個過程做成網絡短片在自己的短視頻平臺呈現。2025年3月,藝術家李波和褚秉超在北京東壩地區各自的家里,同時開幕了“靈霄寶殿”和“天長地久”,兩者都試圖用私人空間和身體回應中國神話、遠方世界和虛擬網絡游擊戰的關系。
本次特稿正是為了回應新近出現的新公寓藝術而策劃,由一篇討論和四篇專稿組成。《圓桌討論:從公寓藝術到新公寓藝術》由公寓藝術概念的提出者高名潞、青年學者董麗慧、學者王志亮、藝術家宋冬分別闡述公寓藝術的概念,同時也引出新公寓藝術現象。藝術家卜天的《客廳藝術成為“賽博病毒”》和藝術家李波的《公寓里的神話、算法與藝術:〈靈霄寶殿〉創作記》從各自創作經驗出發,回應了新公寓藝術。學者楊光影和王梓翊立足于技術批判,提出公寓項目可隨時轉化為網絡社區的游擊。這種虛實交織的實踐策略,形成了獨特的“雙重游擊戰”態勢。藝術家和寫作者耶蘇把目光聚焦在北京東壩地區的兩個公寓藝術展,指出這類案例不是資本邏輯的終端消費品,而升格為對抗異化的精神“廟宇”。
注釋:[1]高名潞:《中國當代藝術史》,上海大學出版社,2021年,第325頁。
注:王志亮,河北大學藝術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