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縮在教室最后一排,用課本遮住半張臉,也遮住窗外的光。黑板上的數學公式像一群遷徙的大雁,總在我眼前飛散。李老師是從江蘇那個很遙遠的地方來的,他又在講函數,我盯著他袖口磨白的格子布,想起家里氈房漏雨時,媽媽也是用這樣的布料補屋頂。
李老師第一次來家訪,是在我逃學喂馬的下午。“這匹馬叫什么?”“托克塔,意思是穩固。”他掏出筆記本,說:“假設托克塔從喀納斯跑到布爾津,速度每小時15公里,要跑幾個小時?”我掰著手指頭算:“要5個小時,中途得在沖乎爾鎮休息喂料。”李老師在雪地上畫函數圖,呼出的白氣結成霜花。從那之后,我不再討厭上數學課。
我們的語文老師姓陳,也是從江蘇來的。陳老師的課總在下午第一節,那天她抱著課本走進教室時,陽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恩珠娜,你來讀《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我慌忙站起來,課本上的漢字在眼前swimming(游泳)——這是江蘇小朋友小雨后來教我的英文詞。
“別緊張。”陳老師走過來,把我的手放在她手腕上。她的脈搏跳得像布爾津河的浪花,我忽然想起昨夜幫阿帕擠馬奶時,母馬平穩的呼吸聲。“不必說碧綠的菜畦……”當讀到“油蛉在這里低唱”,我鬼使神差地哼起了冬不拉的調子。全班哄笑中,陳老師卻從講臺下拿出把冬不拉:“來,給這段文字配個曲子。”陳老師用理解和包容,化解了我的緊張,讓我慢慢喜歡上語文課堂。
很快,學校開展了江蘇新疆兩地學生書信交友活動。第一封江蘇來信寄到那天,鵝毛大雪正撲打著教室的窗戶,粉色信封上的秦淮河圖案的郵票,在北疆的雪原上顯得格外鮮艷奪目。小雨在信里說:“站在我家陽臺能看見紫金山,從你家氈房里能看見雪山嗎?”小雨還附了張手繪地圖,長江和額爾齊斯河在中間連了顆星星。我捏著她送的彩色鉛筆,在回信里畫了只戴眼鏡的天鵝:“我們這里的天鵝會在布爾津河過冬,我給它起名叫‘李老師’,因為它總在水面畫數學公式。”然后畫了一個大大的笑臉。
今年春天來得格外早。教室后墻“我的理想”專欄里,我寫著:“當獸醫,治好更多小馬駒。”“很好,但理想可以更大些。”李老師把“內地新疆高中班”招生簡章放在我面前,我摸著簡章上的燙金字,想起小雨在信里說:“紫金山天文臺能看見最亮的星星。”原來,星星真的可以用知識觸碰。
上周收到小雨的包裹,里面有一張南京大學的書簽,“等你考上南京的學校,我們的校徽就都是紫色了。”站在氈房前,我望著布爾津河的冰面正在融化。細碎的冰塊碰撞出叮咚聲,像無數個未來在輕輕叩門。阿帕不再念叨“女孩讀書無用”,她開始跟著我學寫自己的名字。而我知道,當第一只天鵝張開翅膀,整個春天就不再遙遠。
恩珠娜·木拉提別克: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布爾津縣沖乎爾鎮中學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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