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莓外婆

我抱著一疊作文本剛出教室，五班那個頑皮的學生陳浩從走廊另一頭跑來，呼喊著：“草莓外婆來了，草莓外婆來嘍！”

學生們這會兒耳尖得很，呼啦啦涌出來，歡呼著，迎接他們的草莓外婆，把我這個老師根本沒放在眼里，有的還調皮地向我做鬼臉。

趴在欄桿邊俯身望，果然是老程。雖然站在四樓遙望大門口，我一眼就能認出那瘦削的身影。尤其是她抱著草莓的珍愛樣子，鄭重又可笑，簡直就是烙印一般，一眼萬年。

老程就是學生們口中的“草莓外婆”，也是我的外婆，和我相依為命，養大我的那個倔強又可愛的老太太。不過，老程并不是我的親外婆，我媽是她的侄女。我媽在外面不吭聲結了婚，又不吭聲離了婚，把我扔在鎮上的老家，自己又飛走了。那會兒，老家只有外公，外婆不在人世了，外公不會照顧小孩子，就想到了自己的妹妹老程。

聽說老程起初并不樂意，但我們倆有眼緣，她第一眼看到我，馬上改變了主意，歡歡喜喜地把我接到了她的菜園里，盡心盡力地照顧。

我媽回來看了我一次，見老程待我如珍寶一般，便放了心，又去追求她的美好人生了，我從此就跟著老程了。這一年，老程已五十二歲。

老程年過半百，還是單身一人，種菜賣菜就是她的全部生活。我從小就跟在她后面轉，她在菜園里澆水，我也拿著水瓢學著她的樣子給菜地澆水；她拉著車子到街上賣菜，我就在后面推車。鎮上的人都叫她老程，我也叫她老程，為此，外公沒少教訓我，但老程樂呵呵的，一點都不介意。

我問過老程青春韶華時的往事，她總是含含糊糊的，說什么我長大了就懂了。現在我好像明白了一點，老程是那種不愿意湊合，又處處為他人著想的人，但她心里一直住著一個人。這是老程過七十歲生日時，我從城里跑回來給她過生日，她一開心多喝了兩杯酒后，講給我聽的。

說起草莓，那是我七歲時的事了。那時候，鎮上很少見到草莓。一天早晨，我去上學，班里和我要好的一個女孩拿了一顆又紅又大的果子送給我，說是她姑姑從城里帶回來的，叫草莓。我不舍得吃，一直托在手心里，托了一上午，終于熬到放學，一路跑著去菜園，還摔了一跤，磕破了頭，但我把草莓保護得好好的，一點都沒摔著磕著。

我把草莓送到老程的嘴邊，老程夸張地張大口，吃了一口空氣，夸張地嚼著，夸張地說，好甜呀，好甜呀！最后那顆草莓還是我吃掉了。

第二天，老程就去城里，給我買回了一大盒草莓。從這以后，她隔長不短就去城里一趟，向人家取經，學習如何種植草莓。來年，我們的菜園里就有了一片開著小白花的草莓，小白花一落，就長出了點點的紅草莓。在老程的悉心照顧下，小草莓長得非常快。我媽把我接到城里住了幾天，老程就迫不及待催著我回來吃草莓了。

這兩年，鎮上種草莓的、賣草莓的慢慢地多了起來，這時老程又有了奇思妙想。她把草莓種在了花盆里，即可當花觀賞，還可以感受種草莓的樂趣，又極其新鮮，多有意思。反正我的學生們喜歡極了。

我是去年從師范學院畢業回到我們鎮上中學教書的，為此，我第一次和老程鬧翻了。老程不同意我回來，她有兩個理由：一是我讀書好，應該繼續讀下去，飛向更遠的天空，到更大的世界去看看；另一個是我喜歡的男孩子是城里人，人家去了大城市發展，我也應該去，她不想我像她一樣。

我給老程講，現在和他們那時不一樣了，我不會像她那樣的，況且我和那男孩子并沒有到談婚論嫁的程度，我們都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我說得口干舌燥，也說服不了老程。我明白她的心思，她歲數大了，身體隔三岔五鬧情緒，她覺得我留在小鎮是放棄了很多，是她拖累了我。

說真的，這是我回小鎮的最主要原因，外公已經不在了，我媽遠在城里，舅舅一家也在城里，老程身邊沒有一個親人了，我得照顧她。另外，我也確實喜歡我們這個水邊的小鎮，清清靜靜的，慢悠悠的，是我喜歡的閑居生活。

老程是倔強的，但她犟不過她一手養大的我。她氣得半個月沒和我說話，但最終拗不過我的甜言蜜語。這廂安撫好老程，我開始花百分之二百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實習期一年，到時候學校根據教學情況決定能不能留下。偏偏我分到的是兩個學生學習基礎比較差的班級，教五班、六班的語文，并擔任六班的班主任。

我不知道老程是怎么知道我在學校的情況的，每天回家我都故意裝得很開心很輕松的樣子，而我心底的緊張和壓力到底沒有逃過她的火眼金睛。仿佛是一夕之間，我兩個班的學生都知道了老程，他們親切地叫她草莓外婆。他們熱切地談論著她，我那時也沒多想，大概是他們對我這個新老師好奇吧，而且，老程種的草莓在鎮上是獨一無二的，叫她草莓外婆也沒什么稀奇。

直到老程抱著幾盆草莓出現在我們學校，我才知道她和學生們的約定。怪不得她少種了很多菜，騰出來地方種了很多草莓。她要兌現說過的話，只要我學生的成績有了哪怕一點點進步，她就會送他們每人一盆草莓。

我如愿留在了鎮上的中學。

兩年后，我教的第一屆學生幾乎都考上了城里的高中。假期，他們從外面回到鎮上，相約著去菜園看望他們的草莓外婆。這是老程沒想到的事，她只是想著像從前照顧我長大一樣幫我解決難辦的問題，卻收獲了很多很多的愛和溫暖。

（編輯·謝奇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