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縫

胡宏妮。作品散見于《散文百家》《星火》《江西日報》等報刊。

一

要在院子里種上一棵芙蓉樹，是我的一個執念。

只是考慮小院的整體規劃，種芙蓉樹的想法被一再往后拖延。直到我發現紫藤、木香、海棠漸漸霸道地占據小院，我不再等次年春天，修剪大片其他枝葉，騰出一塊空地，在秋季的某天購回一棵不足六十厘米高的芙蓉小苗，伴著海棠種下。

不過一年的光景，芙蓉便超越海棠的高度讓我仰望，第二年秋季，便掛上滿樹花苞。

第一次知道芙蓉，是《紅樓夢》中黛玉抽中寫著“風露清愁”的芙蓉花簽，是寶玉為晴雯寫的《芙蓉女兒誅》；第一次見實物，是爺爺在用柵欄圍起的一小塊空地上種下的芙蓉花樹。

爺爺的芙蓉樹種在廚房外側，那年我去的時候，芙蓉花正倚著廚房的外墻開得燦爛。

我與爺爺奶奶并不親近，被父親送去后不久，便一直鬧著要回去。奶奶實在不勝其煩，勾下腰哄著我說：“你爺爺在外面種了棵樹，開了很多花，不曉得多漂亮，你去看看。”

一棵沒見過的花樹如何抑止得住我想回家的渴望，我壓根沒有聽奶奶說什么，掙脫了她的手，依然不開心地重復著：“我要回去。”

奶奶嘆了口氣，拿我沒辦法，一會兒悄悄摘來一朵花遞到我眼前，“別被你爺爺發現，要不然他會罵我們。”

我這才用心看那朵花。那時，我還不知道那就是芙蓉，但被它粉中夾白的色彩、花瓣層層疊疊的華麗吸引，捏著花朵倚著門框端詳了許久。爺爺從我身邊經過，微皺著眉頭看了一眼我和我手中的花。我驚恐地抬頭回望他，生怕如奶奶所說，會遭到他一頓責罵。但出乎意料，他并沒有說話，從我身邊走了過去。以我的年紀我無法從他暗色的臉上判斷他是否不高興，但一顆懸著的心算是落了下去。

經不住手上芙蓉花的誘惑，我又去廚房旁側看了那棵芙蓉樹。

之后的三十余年，我時時會想起那一樹幾乎遮蓋住綠葉的芙蓉花。這可能是我想種芙蓉樹執念的來源。

一年除夕，母親邊在灶間生火做飯，邊照看著幼小的我和姐姐，沒能給桌上喝酒的父親倒上一杯熱水，兩人突然爭吵起來。爭吵聲激怒了隔壁的爺爺奶奶一家。二姑姑兇猛地敲開我家的門，未聽開門的母親說上一句話，便拽起母親的頭發往地上拖，其他人也蜂擁而上…

嘈雜激烈的響聲以及母親的哭聲驚動了隔壁鄰居，大家都跑過來看究竟。

“大過年的，怎么能這樣打人呢！”

“這個女人真可憐哦！”

鄰居們議論紛紛，好心的桂秀大媽拉起癱在地上哭泣的母親。見多了母親受欺侮，她平常只能悄底下安慰母親，這次終于忍不住道：“你們是欺侮人家娘家人不在這里嗎？不愿過就去離了吧，一家人打一個女人做什么呢？”

除夕的那個晚上，母親哭到了后半夜。父親沒有一句道歉和安慰，只坐在旁邊守著。他怕母親想不開，鬧出人命。

母親后來說，那一晚，她只想朝門前那口湖塘走去，可是舍不下年幼的我們。

我和爺爺奶奶感情并不深，真正在農村與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的時間，不過四年。在許多孩童還混沌未開時，我便開始有了記憶。腦子里裝的不愉快的記憶太多，一直是我鄙視自己的原因。這讓我常常在某個夜深人靜的夜晚被某段記憶侵蝕，痛苦到無法入睡。

小時父親在鎮政府工作，母親則一個人帶著我和姐姐生活在那個叫乙元的村莊。

母親至今不明白她到底錯在哪里，婆家人為什么要這樣對待她。

她十九歲經媒人介紹嫁給父親，有了自己的小家后，平常要照料我和姐姐，還有田里的稻、菜園的菜、豬圈的豬…家里所有的活，全憑她一個女人硬生生扛下來，非但沒有人幫她，還要承受無盡的委屈與嫌棄。

母親搞不清楚，是因為她娘家在一個更貧窮的鄉村，她來自一個更貧困的家庭，還是她沒有生下一個兒子，又不善于曲意逢迎，才令婆家人看不起。

我迄今也搞不懂其中緣故。后來看見一句話：“當一個人不被喜歡，她哭鬧是錯，靜默是錯，活著呼吸是錯，死了更是錯。”

三

四歲時，我們離開那個村莊，和父親一起到鎮上生活，母親也進了一家商店做營業員。貧窮的生活稍有一些改善，但父親和母親在一起的時間多了，爭吵也越多起來。

家庭不甚和睦，促成了我憂郁寡言的性格。搬到鎮上沒多久，父親又調到市里工作。他不回來的日子，我在小鎮度過了一些快樂時光。

油菜花會在春天鋪天蓋地開，染黃學校后面的曠野。每天傍晚，母親會鎖好門，領著我和姐姐在花田中的馬路散步。起風時，染透花香的空氣向我們拂來，有時我和姐姐還會跳進花田，摘一把清甜的花菜心剝了皮吃。桃花不久后也綻放起來，一棵桃樹就在教室外開著。桃花初開時很少葉子，單見虬枝襯著花朵，很美。我常在課后避開人群，仰望一樹開著的桃花，生出無數美妙幻想。那里的春天滋養了我豐富的內心，豐盈了我對美的向往，讓我覺得生活并不完全是灰暗的。

只是這些快樂，往往會被周末回來的父親打斷。他每次回來，我必定會被揍一頓，且不許哭，哭了會揍得更多。我很難琢磨透他的性格。我找方法自救過，在他不斷捉弄我時，試著不哭，希望免挨一次打，但沒有成功。

他曾模仿電視中的場景，將我倒綁在木梯上用皮帶抽打，任我哭喊得撕心裂肺，也沒有停下手。我清晰記得當血液倒流進頭部時，血管似要炸開的那份絕望，以及被放下來時的“死里逃生”感。

這份絕望是我一直無法逾越的傷痛。

我這樣怨恨父親，可竟也為他哭過一次。那年我初去外地求學，是父親送我。我們與同城的幾個家庭一起拼車，因路不熟，在距離學校約一里的地方下了車。我一大堆行李根本提不下，父親左右看了一番，在旁邊垃圾堆找到一根廢棄拖把，有些狼狐地挑起所有行李。其他孩子手里拿滿行李，但他沒有讓我拿一件。

到了學校我便縮進宿舍，共同過來的家庭約好一起到外面吃飯，父親叫了我幾次，可只想遠離他的我固執地沒有理會他。同學回宿舍時，大人們都已回去，同學告訴我所有孩子都跟去吃了飯，只有父親是一個人。剎那間我有點心疼，心情復雜地哭了許久。

四

七歲那年，全家隨父親搬到了市里。

那個年代，城市戶口很珍貴，既有實用功能也代表著某種社會地位。

父親盡全力幫母親上了戶口。這意味著母親從一個農村人跨越成了城里人。父親還為母親安排了工作。

那時，父親應該是想過讓一家人好好生活吧。

這些是父親認為自己對母親很好的依據，也是母親唯一認定的父親的一點好。

但這一點好不足以抵消她對父親的怨恨。

父親心中有個排位：父母第一，兄弟姐妹第二，女兒第三，而母親最末。

他會讓同樣剛生完孩子喝著清湯寡水的母親給坐月子的姑姑送只老母雞，會強行拿走母親好不容易用攢下的雞蛋賣得的兩元錢，也會讓大著肚子的母親買一口大米缸扛回兩里路外的家。

后來母親漸漸覺醒，不再將自己所有的收入交給父親。氣極的父親因此定了個規矩：所有的開銷均由兩人平攤。

母親與父親收入懸殊，盡管不公平，母親還是同意了，至少她手上還能有一些錢可以自己支配，但這也讓他們本就不和睦的婚姻更加動蕩。

那時每到放學我從不會在學校多作停留，下課鈴響便急急往家里趕。我害怕父母又爭吵起來，害怕父親會傷害母親。但害怕歸害怕，生活沒有因為一個孩子的害怕改變過。

在那些令人室息的日子里，我極渴望逃離又無法逃離。這樣的日子直到父母離婚父親離開，我才解脫出來。

一個挑著筐簍到處售賣水果的女人竟然插足了父母的婚姻。那女人粗鄙無文化，卻有幾分姿色。

母親曾去找過她，好言勸過她，也激憤地摔過她的水果，卻始終沒有動手打她。

倒是這個女人，兩次氣勢洶洶地找到母親所在的商場，一次甚至沖進柜臺與我母親廝打。

我與姐姐聞訊慌忙趕去，上前阻攔。瘦小的姐姐攔在中間被這個女人楸下一大把頭發，我渾身發抖護在母親身前。

不記得當時是怎樣離開商場的，母親托著流血的手無聲地走著，我和姐姐默默跟在旁邊，秋天的風不冷，寒意是從心底升起的。

那時候，我極渴望自己能夠強大，強大到足以保護母親，足夠對抗我的父親、叔叔、姑姑。

為著母親一身的委屈和傷痕，我在父親再婚的婚禮上，將一杯酒澆在那個在我父母婚姻存續期間就和我父親勾搭的女人身上。

所有人或驚訝或慍怒地看著我，小叔叔沖過來狠狠拽住我的衣領。我將眼淚強壓回去，回了他一個怒視的眼神，雖然微微顫抖的身子出賣了我的膽怯。許多年里，這眼神是我脆弱、倔強又虛張聲勢的鎧甲。

五

搬到城里后，爺爺奶奶偶爾還是會來家里走動，但我與爺爺奶奶，始終沒有很親近。

大概十二歲時，我做了一個闌尾手術。

出院的前一天，很久不見的奶奶來了，她說我父母忙，她可以來照顧我。當我下床她要扶我時，我的身體是僵硬而抗拒的，我掙脫了她的手，“我已經快好了，不用扶，明天就出院了。”

在感受不到愛的成長中，她這突然的親近讓我有些無所適從。

但我還是去著過爺爺。暑假時，不記得是出于什么原因，我突然一個人去了老家，去了那個叫乙元的村莊。

當時奶奶已經過世，爺爺一個人守在老家的老宅。

我踏入村路時，一個坐在竹椅上打盹的老人，睜開混濁的眼看著我。另一個抱腿坐在板凳上的老人，用無神且疑惑的眼神，看著我從他家門前走過。

經年未回村莊，老人們根本不認識我了。

驀地一只大黃狗不知從哪家出，朝我大聲吼叫，質疑我的闖入。我蹲下身做撿石頭狀，它駭得一個彈跳，轉身進了屋，繼續在門檻內不甘心地朝我吠叫。

爺爺正在堂廳看書，見我喚著“爺爺”走進來，先是意外，接著有幾分驚喜。爺爺的情感極少外露，但我當時感覺到他是有些驚喜的。

他急忙放下手中的書，“你怎么過來了？”

“嗯，我過來看下你，等下就走。”

爺爺沒作聲。

我坐了一會兒，果真起身要走。

爺爺有些激烈地攔住我，“中午了，吃了飯再走，我去弄飯給你吃。”

“不了不了，我想回去。”

“陪爺爺吃個飯唄。”

這句話至今令我印象很深，因為他是用一種急切、不愿我離開、近乎請求的語氣跟我說這句話。

想來他確實是太孤寂了。

我留了下來，其實也沒有非走不可的理由，只純粹是和爺爺沒有那樣親近。

吃過飯，沒過一會兒，我又提出要走。

爺爺已經沒有理由再留下我，他拿了五元錢硬塞給了我。這同樣讓我驚訝，那時五元錢可以買很多東西，我也是第一次從爺爺那里拿到這么多錢。

我沿著村路走了很遠，回頭看時，發現爺爺竟站在門口一直望著我，發現我回頭，他才收回了目光。

那個經常皺著眉渾身寫著“請勿靠近”的爺爺，竟然默默地一直看著我離開，我眼里有淚涌了出來，有想折回去的沖動，但我終究還是沒有停下走出村口的腳步。

之后我再也沒去村里看過爺爺。幾年后，我坐在中巴上穿過羅坊鎮的集市，看見曾經剛硬到有些冷酷的爺爺顫顫巍巍移著小步，緩慢走在熙攘的人群中。距離上次我見到他，不過幾年的光景，我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間就這么孱弱了。

此時他應該不過七十出頭。

中巴沒有停，我也沒有膽量喊司機停車，只是一路上心中有隱隱的不忍。

六

后來有一天，父親告訴我們：“你爺爺病得很重，說要見你們兩姐妹。”

爺爺此時身體已如風中殘燭，被接到了父親的新家。

那時，父親與那個女人居住在另一所房子里，父親叫我們去他那里吃飯。

雖然對他那個新家滿是嫌惡，為看爺爺我和姐姐還是去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爺爺，他如枯葉般躺在一張躺椅上，勉強抬起眼看了看我和姐姐，嚅動著嘴唇，我們卻沒有聽到他的聲音。直到我們對他說：“我們要走了。”他也只是無神地看著我們牽動了一下嘴角。

那黯淡灰敗的目光，如一片深冬枯葉，在枝梢作最后的堅持。

后來我們沒有再去看他，實在不愿踏進父親和那個女人的家。

爺爺沒有熬過那個冬天。在老家辦喪事時，認識與不認識的親戚都來了。熱鬧的酒席上，我和姐姐像被遺棄的孤島，孤獨地坐在父親那桌，沒有人與我們搭話，沒有親情在我們身邊回旋。或許，在父母離婚的那一刻，我們與母親已經被這個大家庭拋棄。

我們也不知道往后的命運會如何，不知像母親這樣一個拿著微薄工資的女人，如何帶大兩個還未成年的女兒。往后只有靠我們自己在命運里掙扎。

老家的喪事結束，次日我們到殯儀館為爺爺作最后的送別。

在殯儀館，那個女人來了，以長媳的身份為爺爺披麻戴孝。我厭惡極了這個傷害我母親的女人，與她迎面相對時，我瞪了她一眼。本以為只是一眼便過去了，可這個女人仗著叔叔姑姑對她的支持，瞬間大吼，再次引得一眾親戚將我圍在中央。有人責怪我：“這是在辦喪事，你不要鬧”

我忍住排山倒海般的委屈，沒有掉

一滴眼淚。

人群漸漸散開，繼續著與死者的告別儀式。觀瞻死者遺容時，大家都在哭，我也泣不成聲，為和爺爺的別離，更是為掩蓋滿心傷痛與委屈。

那一次生者與死者的告別，也是我與父親及父親那邊所有親戚的訣別。

我決定，自此后，不思念爺爺，也再不靠近父親，與叔叔、姑姑形同陌路。

可是，誰能想到呢，我卻在往后的幾年里，幾次三蕃夢到爺爺。看見他遠遠在人群中看著我；看見他坐在一個小房子的門檻上，我喚他一聲，他戚戚地說他腳受傷了。

我不知為什么會做這樣的夢。不是與已故之人有著深厚感情的人，才會夢見嗎？細細想來，我對爺爺哪里會有多深的情感。

要說最深的記憶，只有他種下的那棵芙蓉，以及他看著我走出村口的那個眼神。

七

那些打碎的光陰，被時光黏合，卻龜裂在心里，形成一道道丑陋的裂紋，我想，痛不起的過去，也就不用再想。如果可以，我只想留住那滿樹芙蓉花鮮艷的記憶。

可生活是玄妙的東西。

父親后來和那個我憎恨的女人離了婚。再后來他又與另一個女人一起生活了十余年，而這個女人在得知父親身患重病后，收拾衣物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他。

父親是在要做一個手術時查出癌癥的。

膀胱結石的疼痛折磨他很多年，但他怕手術帶來的風險，直到痛得無法忍受，才下定決心去做碎石手術。

醫生為父親做術前的全面檢查時，發現了異常，避開父親通知了我與姐姐。

一再確定結果后，我們的心情復雜，我們對父親的情感受到母親的巨大影響，但也著實不忍心棄他不顧。

我們哄騙著說要帶他去做更有把握的手術，將他帶到省城治療。在省城醫院，我們小心翼翼生怕他知道自己的病情，他看到我們躲著他去問醫生，自覺地避得遠遠的。

癌癥的各項檢查繁瑣而昂貴，費用開出來時，他看到近萬元的金額，懷疑醫生是為拿提成開出的不必要檢查，有些拒絕。

無奈之下，我們還是把實情告訴了他。他沉默了，有些不肯相信，帶著僥幸問我們是不是誤診。

從他臉上的凝重，我感到了他內心的恐慌，但后來他似乎又變得坦然。他說：“很多同事一退休就過世了，我還算好，領了十幾年的退休工資。”

在等待配對藥物期間，父親受不住膀胱結石的疼痛，再次回原來的醫院做碎石手術。

那段日子，偏巧我的身體也出了狀況，要做個手術。在另一家醫院病床上忍受術后的疼痛時，我收到父親微信轉來的三千元紅包，備注語：早日康復，擁抱美好明天。

我沒有接下紅包，淚水卻忍不住模糊了眼。父親已經知道他是個可能沒有明天的人，但這個身患絕癥，正躺在另一家醫院病床上的老頭，卻給我發來了安慰。

三千元金額不少。他是個節儉的人，這從他防備醫院的檢查可以看出。

我曾趁某品牌打折時，湊單為他買了件皮質棉衣，一直到皮質裂開他還穿在身上。后來我見棉衣破爛得實在有損一個領著不菲退休金的老干部形象，便強烈要求他把那件棉衣扔了。他本不舍得，但聽了我的話，脫了下來。當時還與他生活在一起的女人不明原因，讓他把棉衣收好，他說道：“我女兒說了，這件衣服爛了不要穿了，要扔掉。”話里能感受到他的小得意。

其實，這些年他每到春節都會給我們金額不小的壓歲錢。但父親與母親分開后的那段時間，母親下崗失業，我們曾想向他討些生活費卻被他拒絕，當我們早已度過艱難，如今已到生活富足的中年，這些補償并沒有讓我們的心徹底柔軟。

八

當我將父親給我紅包的事告訴母親并忍不住落淚時，母親有種被我背叛的感覺，氣憤到我手術住院她都漠視。

他們之間的裂縫并沒有因為世事變遷而彌合。

今年春節，父親是一個人過的。

他忍耐了許久，有天終于忍不住告訴我們，他所住的小區春節期間晚上鴉雀無聲，各家各戶的窗戶大多一片漆黑，他倍感孤獨。

此時，姐姐在鄉下婆家，母親與我在一起，她是無論如何都不愿意和父親一起過年的。

我懂得母親，可心中還是不忍，但別無他法。我與姐姐在不同的地方對他說了相同的話，如果不是當初的錯誤和傷害，何至會有今天這樣的結果。

父親沉默，沒有爭辯。

父親現在依然固執，但性格改變了許多，或許他離開我們之后的近三十年里，已反思悔悟過自己給母親和我們帶來的巨大傷害。

他曾想與母親復合。那天，父親提著蜂蜜在母親家樓下要給她，母親正在和鄰居打牌，一見是父親，便再沒抬頭看他一眼。父親被母親完全無視，尷尬地站了會兒，只得汕汕離開。

這樣的事情重復過幾次，無一不是同樣的結果。母親再也不是當年那個任他拿捏的軟弱女人，這樣的母親大概也是父親對她的種種傷害煉就的。

父親也曾寫過一段長長的文字，讓我和姐姐轉達給母親，大意是他們都老了，在一起互相有個伴，母親腿腳不好，他現在的房子是低層，一起住在他那里很方便。

我了解母親，一開始也替母親拒絕過。父親著急地列出各項理由，直到我也希望兩個各自孤獨的老人在一起能相互照應，答應試著去跟母親說說，他才出現松了一口氣的喜悅。

沒有意外，母親斷然拒絕。時光逝去，不代表傷口已經愈合。

看著父親日漸病弱衰老的身軀，我也試過原諒他，但痛苦的記憶總會時不時浮上心頭，令我剛柔軟下來的心又堅硬起來。我尚且如此，何況母親。

我充分理解母親，但也不想再怨父親。作為他們的女兒，如果無力縫合裂縫，就努力從中掙脫出來吧。

在南昌與新余之間的路途上，我和姐姐陪著父親一趟趟往返治療。那些沒有人為我們遮風擋雨的往事，就當是一種成長的磨礪吧。唯愿日后父母安好，歲月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