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漢的原則

《告發》是海明威寫的短篇小說，收錄在《第五縱隊》這本書里。在《告發》這篇小說中，海明威以第一人稱的方式講故事，讀起來代入感很強。

故事很簡單，講的是西班牙內戰期間，海明威去一家酒吧喝酒，發現一個法西斯分子也在這里，酒保來試探著問海明威該怎么辦，是告發他還是怎么處理。海明威本來的態度是“關你什么事”，但是小說家的好奇心可能類似于化學家的，他很想試驗一下在這種刺激下，人性的趨向會有怎樣的變化。所以，他給了這個酒保一個軍事機關的電話號碼，如我們所料，這個法西斯分子被抓了。

這時的海明威，突然有一種難言的不適感，于是，他打電話給那個抓法西斯分子的人。“你們告訴他，是我檢舉的。”海明威說，“別讓他對那家酒吧失望，讓他恨我好了。”

海明威內心的不適感，是什么呢？是譯者馮亦代所說的強作正義，“求心之所安”嗎？我覺得不是。他應該是覺得不潔。這個不潔，從哪里來呢？因為他覺得自己檢舉這個男人，是對原則的背叛。關鍵在于，原則有大原則和小原則。正義，在海明威心里只是末事，他更崇尚的，是一種硬漢法則。

我依稀覺得，文章的關鍵還是在開篇的部分。為什么在萬把字的小說里，海明威要安插這么重的一個開頭，花一兩千字寫那個酒吧？海明威這個人，用字極簡，實在不是一個沉溺于環境描寫、濫設情調的作家。他反復地在那里說，這是一個男人的酒吧，這是一個最好的酒吧，我們不需要姑娘，我們不需要政治話題，我們有好酒，我們有朋友。

這間酒吧是一個小而逼仄的空間，像母體的羊水一樣，保護著每個在大環境里失重的人。當時的大環境是什么？滿地都是炮轟后的碎玻璃碴，遍地彌漫著硝煙，時不時響起如滾雷般的炮擊聲。

所以，勇敢的、快樂的硬漢，都跑到這家酒吧來消遣、娛樂。每個人一進來，就覺得自己卸掉了大環境下的身份，只剩下及時行樂的小我了。這個小我，應該是可以逃脫在大的秩序之外的，所以，那個法西斯分子在那么高壓的政治氛圍中，也大搖大擺地來了，因為他覺得，在酒吧的默認模式下，他是安全的。這里沒有戰時的種種緊張逼人的敵我關系，而海明威就在那里反復地說：“這是一個勇敢的蠢人。”

但在海明威的字典里，是不是“勇氣”高于“正義”呢？這個法西斯分子說起來也是他的朋友，輸錢從不言悔，打獵是把好手，戰時也敢來敵對方的酒吧晃悠，符合海明威的“硬漢”標準。所以，海明威深覺不潔，因為他參與了一件“出賣硬漢”的事。因此，他對酒保正義愛國的行為，一開始感到不耐煩且拒絕介入，并被馮亦代批評為“冷漠”。其實，更多的是因為海明威要保護自己心底更高的原則。

他修補原則的方法是打了那個電話，只有這樣，他才可以對自己的行事準則與立身之道做個交代。被仇視的滋味，好過急劇萎縮的良好的自我感覺。他愛極了他心中苦苦塑造出來的那個硬漢形象，當他站在良心前自省時，什么也不能傷害他美好的鏡像。這個，才是最重要的。

（齊 云摘自文化藝術出版社《私語書》一書，徐沛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