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深深牧童年

陳志發

小學教師，江西省作家協會會員，有作品在《延河》《散文百家》《歲月》《椰城》《海外文摘·文學版》《教師博覽》等刊物上發表。

一

“呱呱呱。”

一家子正在中堂圍著八仙桌吃午飯，忽聽屋外傳來幾聲不合時宜的蛙鳴。我不由得停住筷子向門口望去，丙生正在外探出半個腦袋，向我勾著手。我心領神會，忙低頭急急地扒了幾口飯，放下碗，說：“吃飽了，我出去玩了。”便取下掛在門壁上的斗笠扣在頭上，一溜煙跑了出來。

爸媽也不像平常一樣問我干什么去，也不叫我做作業。這近一個月，都是忙著“雙搶”，可把我累壞了，是爸媽有意讓我“放松”一下。

出了門，丙生湊過來：“怎么這么慢，我們都等急了。”丙生長得瘦瘦小小的，一身黑不溜秋，像個猴子，我們伙伴都叫他“大圣”。他家窮，沒有供他上學，但人卻很機靈。

“為什么不進去叫我？”

“你爸在呢。杵在那里，像個天神。”丙生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我爸。

“算了，趕緊走。”

盛夏的陽光火辣辣地照射下來，令人睜不開眼。躍進早等在村口的大樟樹下，他腳底下放著一個竹簍，竹簍里裝的當然是我們上午準備好的藥魚料。今天早上放完牛，我們就從家里“順”出三塊茶籽餅（茶籽榨了油之后的渣，圓狀），在一個角落生了個火堆，把茶籽餅烤焦、敲碎，再把割來的辣蓼草切碎拌進去，藥魚料就做成了。辣蓼草，我們又叫醉魚草，魚兒吃了拌了辣蓼草的茶籽渣，就會醉暈暈地浮起來，一動不動任你抓。但我們這次的目標主要是泥鰍。

在贛東北鄉下，沒有遼闊的草原，沒有廣袤的沙漠，更沒有一望無際的海洋，村子外，全是連綿起伏、蒼茫碧綠的山巒。一片片不規整的田野伏臥在山腳之下。田野里，田埂一道道，如梯、如人的肋骨；田地一丘丘，像塊巨大的棋盤。田是水田，夏種水稻冬種油菜。水稻是種兩季的。暑期，是農村最忙的時節，收割早稻，趕插晚稻，人累得都要脫層皮。現在，晚稻已經下田，正是捉泥鰍的時候。江南的水田，漿泥又黑又肥，泥鰍多著呢。

我們仨背著竹簍，走在濕滑的田埂上。躍進也戴了頂斗笠，水竹絲編的，但已殘破，露出夾層里的箬葉。丙生不怕曬，烈日下無遮無攔，光光的脊背油黑發亮。新插的禾苗已經長出須根，發出新綠，一棵棵豎立在水中，倔強而隱忍，像極了父輩。

到了事前就“踩好點”的目的地，我們卸下竹簍，開始撒藥。看禾苗的長勢，這明顯是一塊肥田，泥厚水淺，正適合藥泥鰍。我們剛到時，就聽到田溝里嘩啦嘩啦泥鰍打漂的聲音。我急急扔掉拖鞋，挽起褲腳下田，腳一觸到水，滾燙的田水不由令我驚叫了起來。“你這個先生，叫什么叫，再叫泥鰍都被你嚇跑了。”丙生說我。我也知道，魚藥在被太陽曬燙的水中才能更好地發揮藥性，不然，我們為什么頂著中午的大太陽來呢？像撒糞肥一樣，我們把帶來的一竹簍藥魚料全撒在了田里，然后就鉆進田旁的一棵烏桕樹下乘涼，靜待泥鰍們享用“醉宴”。

我去田邊的巖泉里喝了口水回來看，撒了藥的田水已開始咕咚咕咚不斷冒出水泡，由清澈慢慢變渾濁。我知道，是泥鰍開始“忘乎所以”了，它們到底禁不住藥性，一條條從淤泥深處鉆了出來，噼里啪啦到處游竄。不一會兒，無數條泥鰍就直仰仰地袒著淡黃的肚皮浮了出來。“快來捉泥鰍啦。快來捉泥鰍啦。”我興奮地朝著樹底下的丙生、躍進喊了起來。

說是捉，其實等同于撿。水溝里、禾苗下，一條條手指粗壯的泥鰍橫陳著，一動不動，一丘田到處都是。那情景，就像電影里艦隊出海的微縮圖，很是壯觀。我們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在田泥里跳躥。汗水直往下滴，迷了眼睛，只是用手一抹，繼續撈。腥腐的田泥撲哧撲哧，從腳趾縫里迸出，滑溜溜的。撿泥鰍的快樂，遠勝于跳格子游戲的快樂。“這里有條黃鱔。”“這里還有幾條鯽魚。”我們大呼小叫，忘記了掉在田泥里的斗笠，忘記了灼人的陽光，也忘記了前段時間農作的辛勞。

半個小時后，爬上田埂。泥鰍已經裝了大半竹簍，而泥漿卻把我們糊成了泥人。我們三人互看一眼，都樂得前俯后仰起來，那笑聲通透、燦爛，如同天上悠悠飄蕩的白云。

二

云是天空的，也是村莊的，它們飄蕩在曠渺的天空，卻把影子投到瓦屋頂上，一朵一朵，仿佛巨大的黑棉花，讓人分不清是云影還是樹影。村是小村，一百來戶，全掩映在高高低低的樹中。樹一團團，棗樹、石榴樹、李樹、桃樹、桂樹、香樟，遮住了矮矮的屋檐、鋪滿鵝卵石的小巷。

天剛蒙蒙亮，我揉著惺忪的睡眼，從牛棚里牽出牛，往田野里走去。村后的沙洲的草已被啃得很短了，牛一個早上根本吃不飽。牛，是水牛，全身的黑毛稀稀疏疏，寬闊的嘴巴總不停地反芻著，垂流下黏稠的白色唾液。村里有幾十頭這樣的牛，我家和舅舅家合用一頭。種田，是少不了水牛的。

田野里的晨露還沒散去，細碎的水珠成顆粒狀在空中飄浮，遮擋遠山，也有的凝結在水稻尖上，圓圓潤潤，似晶瑩的珍珠。我走在前面，手牽韁繩；牛跟在后頭，一路低頭啃食著田埂上的青草。草是雜草，拉拉秧、牛筋草、扛板歸、鼠曲草、香附子，還有剛露出的芭茅苗。牛吭哧哧地從鼻孔里噗出氣，長長的舌頭一卷，就把草卷進了嘴里，如鐮刀割的一樣，剩下齊整整的草蔸。

放牛是枯燥無聊的。沒有伙伴玩耍，也不像小人書上講的一樣邊放牛邊看書。我一會兒看看遠處勞作的人，一會兒盯著吃草的牛發呆。我不能離開牛，這牛看著溫馴，實際上可不老實了，一下沒注意，它就偏過頭去，卷食旁邊的禾苗，我只好時時拽著牛繩。這真有點像我們，父母不在身邊，就撒歡著玩，偷棗摘瓜、爬墻打滾，又一聲聲被父母呵斥，被提著耳朵回家。牛有牛的犟氣，它一犟起來，十頭“牛”也拉不回。有一次，也不知著了什么道，牛竟不顧韁繩的牽制，玩命地往田間跑，我在后面死死拖拽，也無濟于事。好好的禾苗，被踩倒了一大片。我哭得稀里嘩啦，可有什么用呢。牽繩的手指被纏得紅紅一圈，泥漿粘滿全身。那一刻，我是多么憎恨著牛：回家一頓罵是少不了啦，還要向稻田的主人賠不是、幫他家重新扶植秧苗、該補的還要補上。如果不在田間放牛，就少了這諸多的麻煩事，但哪里有比田埂上的草更嫩更多的呢？

待霧氣散盡，太陽從山頭升起，牛的肚子也圓滾滾脹起來。一個早晨也就結束了。把牛拴在家中院子里的橘樹下，脫下被露水打濕的鞋子，急急扒了幾口飯，就拎起書包向學校跑去。再不快點，就遲到了。

有牛的農家是有底氣的。但有多少個早晨，我的時光是因為牛而在田野里滯留的呢？我說不清楚。

三

我們村處在大茅山山脈下的一塊盆地上。每天一開門，撲面而來的是田野清新而腥濕的空氣。人們一邁開腳，就是田野。回到家，腳底粘的全是田野的泥土。早春，萬物休眠后剛剛醒來，紫云英卻一片一片艷麗在田野上，它們濃碧的葉片鋪展開，如一個個綠色的深不見底的池塘。花小，紫紅色，在漸暖的風中輕輕搖晃，像小孩一樣可愛、招人憐，讓人不由得想起形容江南的詞語。紫云英，我們叫紅花草，翻耕后，是農田不可或缺的底肥。油菜綠油油，一丘一丘，茁壯著農人的希冀。三四月間，開出金黃金黃的花，一束束，是那種亮麗磅礴的黃，瘋狂野性的黃。

一放學，我們丟下書包，就挎著個與自己差不多高的竹籃去打豬草。薺菜、楓樹草已經下季，紫花地丁、鴨跖草、野芋、犁頭草還沒長上來。但鵝腸菜（學名繁縷草）已蓬蓬勃勃，它們絲絲縷縷地抽著苗，在地面上錦緞一樣蔓延。油菜地里，鵝腸菜特別茂盛，它們匍匐在油菜株下，厚厚的一層，像是一支隱秘的軍隊。它是農人眼中的雜草，卻是豬的一種上好“口糧”。我、躍進、玉蘭把竹籃放在油菜田邊，一頭就鉆了進去。油菜一人多高了，仿如青紗帳一般，我們鉆進去，就不見人影。油菜林里，陰濕、暗沉，而鵝腸菜正嫩，伸手一扯，齊刷刷地斷了。它們纏繞在手指上的感覺，就如女孩秀發一樣絲滑。相比去山上割豬草、去水庫底下撈水草，扯鵝腸菜算是最輕松、最愜意的事了。

“哎呀。”扯著扯著，忽聽玉蘭大叫起來，聲音驚慌而尖利。我們一下子鉆出油菜株站起來，“怎么了？怎么了？”“有一只大大的癩蛤蟆！”玉蘭哭喪著臉叫道，披頭散發。我和躍進哈哈大笑。“膽小鬼。”我們嘲笑完，然后又低身去扯草。綠色的汁液從鵝腸菜的斷莖處溢出來，沾染了我們的手指手掌，很快，我們的手掌也綠了，那是墨一樣黑的綠。

太陽開始西沉，在山頭洇成一片五彩。鵝腸菜一摞摞從油菜叢中拖出來，竹籃被塞得滿滿的，又吊蘭一樣從筐上垂下來。實在裝不下的，捆成捆，架在竹籃提手上。蚊蟲嚶嚶嗡嗡，圍著我們。我們滿頭滿身都是零零碎碎的油菜花瓣，金黃遍身，如萬千蝴蝶停駐。躍進干脆折了幾朵菜花，夾在每個人的耳朵上。我們成了唱戲的花旦。鬧夠了，找來一根長竹篙，把三個竹籃穿成一串，我和躍進一頭一尾抬著，搖搖晃晃。搖晃著的，還有夕陽，還有田野，還有我們的疲憊與喜悅。

四

耕田、插秧、割稻……田野上，人影幢幢，日升月落間，走了一波又來一波。田野是肥沃的，有著農人蓊郁的生活；田野是貧瘠的，需要用汗、淚不斷地澆灌。田野上，我們的童年泥泥濘濘、跌跌撞撞。

下雪了。雪，紛紛揚揚，從灰色的天空飄下來，黑壓壓的。落在黑色的瓦上，落在光禿禿的枝丫上，或者從蒙著塑料薄膜的窗戶縫隙飄進屋，飄在圍爐而坐的我們身上。家里沒有我們打發時間的玩具（更不要說電視機、手機、電腦）。坐膩了，便鬧哄哄著走出來。一出來，就是田野，白茫茫一片，空闊、寥落。麻雀、八哥支棱著羽毛、空癟著肚子在覓食，田鼠吱吱吱躥來躥去，殘破的稻草人隱隱可辨，幾個稻草垛被雪壓得更矮了。我們裹緊了棉襖還是瑟瑟發抖。

這么空曠的場所，游戲是少不了的。難得的雪，賜給了我們不一樣的快樂。我們打雪仗、堆雪人，在雪地上奔跑，在雪地里打滾，雪白的田地上，那一個個腳印、身印，像是給田野蓋上的季節的郵戳。嘶喊聲、歡笑聲如雪花漫天飛揚。

五

田野漠漠。春來，紫燕斜飛，布谷聲聲；夏至，綠滿白川，蛙聲似鼓；秋到，金浪滾滾，稻香四溢；冬臨，大雪紛飛，銀裝素裹。田野的每一段光景，每一寸肌膚，我們哪能不知曉呢？泥漿吐出第一個泡泡，我們就開始赤腳下田；酢漿草落下最后一片花瓣，我們就知道田埂豆（黃豆）可以摘下來烤著吃了。

對我們來說，村莊是一座城堡，堅硬、干澀、封閉；田野更像是一個公園，柔軟、濕潤、開放。我們在田野里勞作，也在田野里奔跑、打滾。拾稻穗、挖薺菜、扎草人、捉蚱蜢、追黃蝶，光著腳丫，赤著臂膀，如花果山的猴子，如水中的游魚。泱泱水田，禾苗青青，魚腥草、飛蓬草、野慈姑、蒼耳、蒲公英、馬齒莧、飛廉、豬毛蒿，把田野染成了一個綠色的天地。它們在田野上肆意生長，縱情高歌。微風吹來，草木的氣息黏稠，是甜的，是苦的，是酸的，是辛的。可以說，是田野上的一切，養成了我們天真、爛漫的性情；是田野上的一切，讓我們體會到大自然的厚實與深沉。

田野中有池塘、有水渠。仲夏之夜，我、冬生、土根、丙生洗好澡就溜到水渠上玩耍。水渠上有一道由大塊的片石、青石壘砌的泥壩，一尺多寬。

我們坐在壩上，雙腳耷拉在緩緩流過的山水里，輕輕晃蕩；有時干脆躺在壩上，雙手枕著頭盡情享受著清風。頭上，月朗星稀，流螢飛瀑。我們聊著誰家的花生熟了，誰家的西瓜好吃。水渠里，有叭叭叭的水聲，濺起閃閃的水光，那是魚兒在歡跳。

田野上腥腐的氣息圍繞著我們。蟋蟀、油蛉、紡織娘、螻蛄在低低吟唱，仿若天籟。

“從前，有一個孤兒勤勞、善良……”望著眼前黑魆魆的無邊的稻田，我想起田螺姑娘的故事，不由得和丙生講了起來。

“田螺姑娘真好。”丙生感嘆著，忽地又問道，“你腦里怎么有這么多稀奇的故事？”

“書上看來的唄。”我得意揚揚。

“有書讀真好啊。”很久，聽丙生幽幽地說道。也許他想到了他家里的窘況。他手里捏著一根狗尾巴草，仰望著星空。長長的嘆息聲，如一只雨后在泥地里緩慢爬行的甲殼蟲，落寞而又沉重。

忽地一道流星閃過。“大圣，快許愿！你想讀書的愿望就會實現。”丙生聽了，忙雙手合十端坐起來。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的虔誠我們是感受得到的。

夜，涼下來，月華如水。蛙聲咕咕咕，呱呱呱，如鄉村遠古的歌謠。我們在歌謠里漸漸蒙眬。

鼾聲里，我看到我站在田野中央。頭頂，天瓦藍瓦藍，澄澈、空靈，那是另一片海。腳下，蟲兒淺唱低吟，青草一圈一圈蕩漾。那汪洋的青，那純粹的綠，讓人有一種直抵靈魂的安寧……

（責任編輯 范翔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