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抗戰史研究的世界意義

2025年是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回顧80余年來中國抗戰史研究，可以說取得了豐碩研究成果，形成了一門相對獨立于中國近現代史和世界史的抗戰史學科。中外學界的抗戰史研究成果、研究機構、研究隊伍、研究雜志，隨著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時間節點的盛大紀念活動，傳遞正確的抗戰史觀和二戰史觀，極大地推動了抗戰史學科建設與發展。總體而言，中國抗戰史研究有三大視角：一是中國視角，即中國學界主要從中國人民如何開展抗日戰爭的視角研究抗戰史，這是最為普遍的研究視角。二是他者視角，即外國學界主要從本國立場、史料、視角等出發，研究二戰史和抗戰史。除了抗戰時期的外國政要、社會輿論，以及戰后少數外國學者外，總體上外國學界無視、貶低甚至否認中國抗戰的歷史地位與貢獻。①三是綜合視角，即努力把中國抗戰史融入二戰史之中，從二戰史的視角理解與把握中國抗戰史。② 這三大視角是中國抗戰史研究的三大論證邏輯。若從更長時段和更廣范圍的世界史視角考察，中國人民抗日戰爭還是世界人民反殖民侵略斗爭的一次大爆發，是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東方主戰場與亞洲主戰場，積極推動著世界范圍內民族解放運動的持續發展。

一、世界人民反殖民侵略斗爭大爆發

1931年9月18日，日本挑起九一八事變，悍然發動侵華戰爭，激起了中國人民的奮勇抵抗，這是包括中國人民在內的世界各國人民長期反抗殖民侵略斗爭的歷史延續和大爆發。隨著15世紀末16世紀初“新航路”的開辟，憑著先進航海技術的葡萄牙在大航海時代一度成為海洋霸主，擁有眾多殖民地，甚至霸占中國澳門。西班牙崛起后，打敗葡萄牙，摧毀了阿茲特克帝國、印加帝國和瑪雅文明，宣布對美洲大片領土擁有主權，并憑借強大軍力慢服歐洲大陸，建立了世界第一個“日不落”帝國。英國在1588年擊敗西班牙的“無敵艦隊”，通過英荷戰爭、英法“百年戰爭”和工業革命，一躍成為世界霸主。西方列強從15 世紀末到19 世紀末的400 年間，對內壓迫剝削本國民眾，對外燒殺搶掠，販運黑奴，販賣鴉片，爭奪原料產地、商品市場和資本輸出場所，掀起了瓜分世界狂潮，激起了亞非拉人民自發的反殖民侵略斗爭。例如，18世紀末南非的“卡弗爾戰爭”、拉美各地的印第安人反抗白人莊園主的黑奴暴動、1825年印尼爪哇人民起義和1857年印度民族大起義等，①可謂此起彼伏。這些斗爭雖未打破“新航路”開辟以來西方列強構筑的世界殖民體系，但積累了反殖民侵略斗爭的經驗，積蓄了打破這一世界舊秩序的進步力量。以九一八事變為起點的抗日戰爭，中國人民不屈不撓，頑強斗爭，堅持14年抗戰，以傷亡3500萬人的巨大代價取得了最終勝利。②從一開始就具有強烈的、鮮明的反殖民反侵略反壓迫特性的中國抗戰，就處在亞非拉人民反殖民侵略斗爭的延長線和最高潮上。

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既是近代以來亞非拉人民反殖民侵略斗爭的重要組成部分，又是反殖民反侵略反壓迫斗爭從自發到自覺、從分散到聯合、從失敗到勝利的歷史“縮影”。19世紀末20世紀初，隨著亞非拉地區民族資產階級的形成、發展與壯大，各國民族資產階級逐漸走上政治舞臺，參與或擔負起領導民族民主革命運動的歷史重任。例如，1896年爆發的菲律賓獨立戰爭、1898年的中國戊戌變法、1905 年發生的伊朗資產階級革命、1909 年青年土耳其黨領導的土耳其革命，以及朝鮮、越南、印度、印度尼西亞等國爆發的群眾性反帝斗爭或資產階級革命。這種從自發到自覺的反抗斗爭，反映了亞非拉人民的政治覺醒。1907年4月，中國、日本、印度等國人士在日本東京聯合發起成立“亞洲和親會”，積極吸收朝鮮、越南、菲律賓等國革命志士參加，共謀各國獨立，相約彼此支持，雖促進了亞洲殖民地半殖民地國家的覺醒，但由于階級和時代局限而軟弱無力，僅僅一年半便草草收場。③俄國十月革命的勝利和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結束，進一步激發了亞非拉人民的民族主義運動。例如，朝鮮的三一運動、緬甸的反英運動、印尼的反荷起義、印度的非暴力不合作運動、土耳其凱末爾革命、伊拉克反英起義、埃及獨立運動、摩洛哥里夫起義、古巴反美起義、尼加拉瓜反美游擊戰等，④激蕩于20世紀10年代末至20年代。這些民族主義運動或戰爭既有成功又有失敗，但這些反殖民反侵略反壓迫的斗爭逐漸融入反法西斯斗爭之中，成為支持中國人民抗日戰爭的早期國際力量和最初形式。

九一八事變作為中國人民抗日戰爭的起點已成為中國社會的主流觀點，但作為第二次世界大戰的起點尚存爭議。早在抗戰時期，中國學界就開始討論二戰起點問題，當時就有二戰始于九一八事變的1931年說、始于七七事變的1937年說、始于德國閃擊波蘭的1939年說。20世紀80年代以來，除了前述三種觀點外，還出現了二戰始于意大利入侵埃塞俄比亞的1935年說、德意武裝干涉西班牙內戰的1936年說、太平洋戰爭爆發的1941年說，以及從1935年埃塞俄比亞反抗意大利侵略戰爭到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的“1935年至1937年說”，還有二戰的“多起點說”，即二戰是在東西兩個戰場先后爆發的，1931年九一八事變拉開了東方戰場的序幕，1937年七七事變開辟了世界反法西斯戰爭東方主戰場，1939年9月1日德國閃擊波蘭標志著歐洲大戰的開始。①1941年6月蘇德戰爭和同年12月太平洋戰爭相繼爆發，第二次世界大戰規模達到頂峰。關于二戰起點的討論，學界已有頗為豐碩的研究成果，各說皆有依據，此處不再贅述。需要指出的是，1939 年說流傳較廣，一度成為多數學者堅持的主流觀點，但越來越多的中外學者開始轉向認同1931年說。

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后的中國人民抗日戰爭，不是中國人民的單打獨斗，而是匯聚中日韓等國人民反殖民侵略斗爭的磅礴合力，具有世界范圍合作斗爭的意義。九一八事變后，中國東北各族人民和流亡中國東北的朝鮮人，成立各種形式的抗日義勇軍，反抗日本侵略。其中，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東北抗日義勇軍，相繼被改編為東北人民革命軍、東北抗日聯軍，涌現出金日成、崔庸健等朝鮮抗日英雄。1931年9月20日，中共中央與日共中央聯合發表《中國、日本共產黨為日本強占東三省宣言》，呼吁：“日本帝國主義是中國工農群眾與日本工農群眾的共同敵人”，“反對日本帝國主義強占東三省！\"“中國與日本的勞苦群眾聯合起來！”② 同日，中共中央發表宣言，譴責日本帝國主義在“萬寶山與朝鮮之血跡未干又公開進兵中國”，指出其“目的顯然是掠奪中國，壓迫中國工農革命，使中國完全變成它的殖民地，同時更積極更直接的實行進攻蘇聯及實行第二次世界大戰，特別是太平洋帝國主義戰爭”，③提出中國人民必須堅決反對第二次世界大戰。可見，這次宣言已把九一八事變視為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導火索。1932年4月15日，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對日“宣戰”的同時，向全世界無產階級和被壓迫民族發出宣言，要“聯合全世界的無產階級被壓迫民族與蘇聯，來實現以民族革命戰爭，驅逐日帝國主義出中國，反對帝國主義瓜分中國，徹底爭得中華民族真正的獨立與解放”。④ 因此，九一八事變后的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揭開了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序幕。

從世界人民反殖民侵略斗爭的長時段觀察，更便于理解九一八事變的世界意義。日本發動九一八事變，既是其近代以來實施“大陸政策”的必然結果，又是其妄圖吞并中國和稱霸世界的必經階段，更是其為擺脫資本主義經濟大危機的侵略行動。九一八事變后，日本突破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后“凡爾賽—華盛頓”體系的束縛，打破了帝國主義列強在中國維持的相對均勢與平衡，甚至因國聯投票否認偽滿洲國的“合法性”而于1933年3月退出國聯，從此與德意法西斯相互勾結，在世界大戰的絕路上狂飆。中國共產黨團結帶領全國人民，在九一八事變后率先擎起抗日大旗，堅持敵后抗戰，積極建立最廣泛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成為抗戰勝利的根本政治保障，③獲得了全世界反法西斯國家與人民的支持。1933年，共產國際執行委員會“建議于各國共產黨，去向屬于勞動社會主義國際的本國社會民主黨提議關于反對法西斯蒂，反對資本家進攻的具體的特定的共同行動”，以“打倒法西斯蒂反動統治！”③有學者認為九一八事變爆發時，德日這兩個國家法西斯勢力尚未上臺，怎么能說“反法西斯的第二次世界大戰已經開始”，主張二戰應以七七事變為起點。有學者提出世界反法西斯戰爭與第二次世界大戰是兩個不同的概念，但認可九一八事變是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起點。①暫且不論二戰性質，至少九一八事變后中國人民反殖民反侵略反壓迫的民族解放屬性，自始至終規定著中國人民抗日戰爭的正義性質，影響著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反法西斯特性。②

九一八事變打響了中國抗戰第一槍，開辟了世界上第一個大規模的反法西斯戰場。有學者指出：九一八事變后中國人民武裝抗日斗爭，“這是1922年以來世界各國人民反法西斯斗爭的劃時代的事件”，“從1931年起，世界各國人民，中國、埃塞俄比亞、西班牙等，逐漸開始了反法西斯戰斗”。③從1931年九一八事變到1935年10月意大利人侵埃塞俄比亞的4年間，中國戰場是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唯一戰場；到1941年12月太平洋戰爭爆發的10年間，中國戰場是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唯一的東方戰場。中國人民以血肉之軀筑起鋼鐵長城，堅持抗戰，直至與世界反法西斯戰爭融為一體。1938年9月，共產國際執行委員會主席團發表聲明，強調：“中國民族的解放戰爭，是世界無產階級及整個先進人類反對野蠻法西斯主義暴力的總斗爭中之最重要的組成部分。”④因此，有些學者認為九一八事變是二戰的起點，開辟了世界東方反法西斯戰爭的主戰場。

二、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東方主戰場

抗戰時期的盟國政要、社會輿論，無論從聲援或支持中國人民抗戰考量，還是需要中國戰場拖住日本法西斯不斷擴大的侵略擴張行動，以及維護和鞏固世界反法西斯同盟出發，雖未提出世界反法西斯戰爭東方主戰場的說法，但充分肯定了中國戰場的歷史地位與重要作用。陳謙平、陸衛軍在《第二次世界大戰視域下國際反法西斯戰爭的東方主戰場》中，特設“中國戰場獲得國際輿論的廣泛尊重和贊揚”一節，以1941年12月22日美國總統羅斯福在白宮會見中國駐美大使胡適的談話為例，強調羅斯福認為遠東有三大戰場，其中第一個就是中國，第二個是馬來半島，第三個是海上各地，反映了他對中國戰場的高度重視。1942年1月5日，英國《泰晤士報》、美國《紐約時報》同時發表社論，稱贊中國人民堅持抗戰、力挫日軍，肯定中國戰場的重要地位和作用。③英國首相丘吉爾面對德國戰機對英倫三島的狂轟濫炸，曾以中國人民堅持抗戰的精神鼓舞英國人民士氣。蘇聯領導人斯大林在莫斯科保衛戰之際，也以中國抗戰精神激勵蘇軍官兵。③1945年1月6日，羅斯福在國情咨文中，誠懇地說：“美國忘不了中國人民在七年多的長時間里怎樣頂住了日本人的野蠻進攻和在亞洲大陸廣大地區牽制住大量的敵軍?！雹劭梢?，作為世界反法西斯同盟的重要盟友和世界“四強”之一的中國，在戰時受到西方社會的普遍肯定和廣泛贊譽。

從二戰時期就準備編撰此次世界大戰史的西方學界，卻在戰后的二戰史研究與書寫中有意無意地無視中國抗戰的歷史地位與重要作用，或直接認為中國抗戰無足輕重，更談不上是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東方主戰場。英國政府鑒于二戰的巨大影響，從戰爭期間的1942 年即著手記錄和編撰二戰歷史，成立戰時歷史編寫組，把先期編撰成果作為政府內參。戰爭結束后的1946年，他們開始編撰《第二次世界大戰史》叢書，直至20世紀70年代才基本出齊，其體量至今未被超越。如此體量龐大、內容豐富的二戰史叢書，卻\"很少有對中國抗戰的描述，遑論客觀評論了”。③美國政府在二戰后期，就有計劃地選派歷史學者分赴各戰場，在戰爭結束后立即組織編寫二戰史叢書。蘇聯從1945年至1973年出版關于二戰史的論著達1.6萬多種。即使戰敗國德意日也紛紛編寫二戰史叢書。然而，中國抗戰的地位和作用，“在國際史學界還沒有得到應有的承認和公正的評價”。①有學者以英國學者利德爾·哈特的《第二次世界大戰史》和蘇聯學者主編的《第二次世界大戰史》為例，指出世界各國雖然出版了很多關于二戰史的論著，“但主要是宣傳歐洲戰場和太平洋戰場，很少記敘中國戰場”②王安中較為系統地梳理了西方學界關于中國抗日戰爭的錯誤認識，批評其普遍認可二戰始于1939 年說，長期以歐洲戰場為中心，無視亞洲戰場激烈而殘酷的作戰，甚至將中國戰場視為太平洋戰場的“從屬戰場”。③

為何西方各界從戰時對中國戰場廣泛贊譽，到戰后陷入失語失聲，乃至貶低或否認中國戰場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中的地位與作用？張海鵬認為有以下幾個原因：一是歐洲中心主義的影響，在歐洲學界根深蒂固，導致歐洲學界不太重視中國戰場的作用；二是冷戰使歐美與中國分屬兩大陣營，長期的敵對狀態改變了歐美學界對中國戰場重要作用的認識；三是在戰后較長一段時期內，中國綜合國力較弱、國際學術話語權不大；四是國際學術交流不足，尤其是中外學者之間的語言障礙，導致中國學界的研究成果難以走向國外。胡德坤從國際國內兩個層面進行了分析，他認為從國際層面而言，冷戰對峙、中蘇關系破裂、日本政客歪曲侵略歷史和否認侵略戰爭性質等，導致西方各界對中國戰場的認識抱有偏見；從國內層面而言，抗戰史研究宏觀策劃不足、高質量的系列研究成果較少，海峽兩岸抗戰史料尚未完成搜集、整理與對接，美、英、俄、德、意、日等國戰時檔案資料的搜集、整理和利用還很不足，抗戰史與二戰史的融合研究剛剛起步，相關研究成果的對外傳播較為薄弱。④這些都是影響或制約西方學界關于中國戰場認識的因素，有些因素已經發生變化，有些因素確實值得學界思考。丹麥學者何銘生建議中外學者共享資料、合作研究、互派訪學，鼓勵更多的外國學者來華學習漢語，加強中外二戰史學界的密切聯系。韓國學者裴京漢指出，隨著中國綜合國力的不斷提升，歐美學者“已經不能忽視東方戰場在二戰史上的重要性”。③

中國學界在發現西方學界的前述偏見和謬誤之前，從未想到中國抗戰的地位與作用會被無視和歪曲。1980年，劉思慕、王振德、侯成德、馬新民聯合發表《中國抗日戰爭及其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地位和作用》，批評一些國家的史學界長期無視甚至貶低、抹殺中國戰場的重要作用，指出中國戰場開辟最早、持續時間最長、傷亡最多，對二戰的發展與進程發揮了巨大作用。鑒于西方學者往往強調美軍投放的兩顆原子彈迫使日本接受無條件投降，以及蘇聯學者認為1945年8月9日蘇聯紅軍出兵中國東北發揮了決定性作用，齊世榮指出：“但不應忘記的基本事實是，日軍在投降前已經被中國人民的連續八年、大小幾十萬次的戰斗打得狼不堪了?！雹壑袊箲疬€極大地支持了世界其他國家的反法西斯戰爭。此后，討論中國抗戰與二戰的關系，尤其是中國抗戰的歷史地位與作用，逐漸成為中國學界尤其是世界史學界的一個熱點。據統計，從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40 余年間，中國學界探討中國抗日戰爭歷史地位和重要作用的論文達420余篇，③為提出中國抗戰是世界反法西斯戰爭東方主戰場奠定了堅實的學術基礎。

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東方主戰場說法究竟始于何時？雖然尚無法確定其最早起源，③但是據《人民日報》檢索，發現該報最早使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東方主戰場一說的，是徐如俊、董宏君、蘇銀成于1995年6月22日發表的《槍聲驚醒猛獅——中國人民抗日戰爭紀念館巡禮》一文。該文在介紹中國人民抗日戰爭紀念館展覽的“太平洋戰爭爆發的中國戰區和抗日戰爭的最后勝利”部分時，指出這一部分“記錄了世界反法西斯戰爭東方主戰場上的悲壯畫面”。①7月6日，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50周年的大型展覽《中華民族的勝利》共設五大部分，其中第四部分是“東方主戰場、正義奏凱歌”。②這兩篇文章反映了當時關于抗戰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展覽，已將東方主戰場作為專欄標題或重要內容。7月11日，林登泉在《人民日報》發表《中國共產黨對抗日戰爭的戰略指導》，指出“作為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東方主戰場，中國抗日戰爭對世界反法西斯戰爭作出了重大貢獻?！雹?月24日，江澤民在紀念抗日戰爭勝利50周年駐京部隊老戰士座談會上，指出：“中國抗日戰爭，是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重要組成部分。中國抗日戰場，是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東方主戰場”，④引起學界積極響應，③由此成為評價中國抗戰歷史地位與重要作用的主流話語。

新時代以來，作為世界反法西斯戰爭東方主戰場的姊妹說——亞洲主戰場說，獲得國內外廣泛認同。2015年5月5日，在習近平主席出席俄羅斯紀念衛國戰爭勝利70周年慶典之際，《人民日報》刊文指出：“作為亞洲主戰場，中國同日本軍國主義者開展了二戰中時間最長、犧牲最慘重、條件最艱苦的斗爭，有效牽制了日軍兵力，為避免蘇軍兩面受敵、支援盟軍在太平洋戰場作戰發揮了重要作用?！雹圻@是該報首次提到亞洲主戰場。5月7日，習近平主席在《俄羅斯報》發表署名文章《銘記歷史，開創未來》，強調“中國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亞洲主戰場”，“俄羅斯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歐洲主戰場”， ⑦ 兩者相互支持、相互援助、并肩戰斗，以鮮血和生命凝成了堅不可摧的戰斗友誼。10年后的同日，習近平主席訪俄并出席紀念蘇聯偉大衛國戰爭勝利80周年慶典之際，又在《俄羅斯報》發表署名文章《以史為鑒 共創未來》，再次強調：“中國、蘇聯分別作為第二次世界大戰的亞洲和歐洲主戰場，是抗擊日本帝國主義和德國納粹主義的中流砥柱，為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作出決定性貢獻?！雹鬯粲鯃猿终_二戰史觀，堅定做歷史記憶的守護者，使亞洲主戰場說深入人心。俄羅斯總統普京深表贊同，認為：“中國是亞洲抗擊軍國主義的主戰場，同蘇聯一樣，為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勝利發揮了重要作用。”③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理論研究中心特別指出，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敵后抗戰是世界反法西斯戰爭亞洲主戰場的有力支撐。

中國學者尤其是世界史學者越來越多地從二戰史和世界史的視角，考察中國抗戰作為世界反法西斯戰爭東方主戰場的歷史地位與重大貢獻。早在20世紀80年代初，張繼平、胡德坤等編著的《第二次世界大戰史》就努力將抗戰史與二戰史研究融為一體，從二戰史視角闡述中國抗戰是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重要組成部分，是抵抗日本侵略的主要戰場，不僅牽制和殲滅了大量日軍，而且粉碎了日軍“三個月滅亡中國”“速戰速決”的侵華策略，打亂了日本南進、北進和西進的侵略計劃，有力地支持了蘇聯衛國戰爭，推遲了太平洋戰爭爆發，為英美荷等國贏得了寶貴的備戰時間，為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創造了條件。① 其他學者在闡述中國抗戰是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東方主戰場時，除前述幾個因素外，主要從以下幾個方面論證：中國戰場作為抗擊日本侵略者的主戰場，打亂了德意日法西斯集團企圖瓜分世界、稱霸全球的狂妄計劃，積極推動建立廣泛的世界反法西斯統一戰線，受邀組建中國戰區和出兵東南亞戰場，配合盟國的“先歐后亞”戰略，有效支援了太平洋戰場、北非戰場、歐洲第二戰場等其他戰場，向盟國提供軍事情報、戰略物資和后方基地，為打敗日本侵略者發揮了決定性作用，鼓舞了其他國家和人民的反法西斯斗爭，是當之無愧的世界反法西斯戰爭東方主戰場和亞洲主戰場。西方學界有人逐漸轉向客觀研究和理性評價中國抗日戰爭的地位與作用，但如何撬動其學界對中國抗戰認識的整體改觀仍任重道遠，而關注中國抗戰對世界范圍內民族解放運動的積極支持與持續影響，是一條值得注意的路徑。

三、世界范圍民族解放運動的推動者

中國抗戰既是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重要組成部分，又是兩次世界大戰之間民族解放運動的必然延續與擴大，既有反殖民侵略斗爭的歷史共性，又有反法西斯戰爭的本質屬性。有學者認為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的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和1935年埃塞俄比亞抗意戰爭，是20 世紀上半期世界民族解放運動的高峰，尤其是中國人民抗日戰爭的偉大勝利，改變了中國歷史發展進程，且隨著1949 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而贏得國家獨立、民族解放?！耙虼耍瑹o論從何種角度看，中國的抗日戰爭都堪稱20世紀上半期世界歷史的重要內容，是這一時期民族解放運動的頂峰，同時也是二戰的重要篇章”，故有學者提議“重新構建兩次世界大戰之間民族解放運動的體系，充分評價中國抗日斗爭的歷史意義及其在20世紀前半期民族解放運動的突出地位”。③因此，如何發掘和充分認識中國抗戰在二戰期間以及戰后世界范圍內民族解放運動中的歷史地位和重要作用，傳遞正確的歷史記憶，確實值得中外學界關注和研究。

中國共產黨的性質和宗旨，決定了中國抗戰不僅為了中國人民的解放，而且把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和被壓迫民族的解放視作自身的革命任務與奮斗目標。早在1922年，中國共產黨加人第三國際的規定條件之一，就是“對于殖民地的解放運動不但口頭贊助，而且要在實際上贊助他，要求驅逐帝國主義者于殖民地之外，使本國勞動者對于殖民地的勞動人民與被壓迫民族發生真實的友愛感情”，④將支援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與被壓迫民族的解放作為一項重要工作。1925年，中共“四大”通過《對于民族革命運動之議決案》，指出：“無產階級參加民族運動是為了推翻全世界資本帝國主義之壓迫并且要由民族革命引導到無產階級的世界革命，這種世界革命性的民族運動，只可稱為民族解放運動，決不是什么民族主義的運動。”③明確了民族解放運動的路徑與旨歸。1930年5月22日，中共中央發布通告，就反帝國主義運動的策略路線，強調要“聯合全世界無產階級，援助殖民地（如印度，朝鮮，安南）革命運動，打成一片，造成國際的運動”，⑥并提出支援殖民地半殖民地革命運動的具體策略。全民族抗戰爆發后，即使在比較艱苦的1940 年，中共中央仍然決定：“加強華僑工作，設法向印度，緬甸，荷印，安南，暹羅，菲律賓的民族獨立運動取得聯系，盡量給以幫助，使他們的斗爭與我們的斗爭配合起來。”①這反映了中國共產黨支援鄰國民族解放運動的決心與行動。1945年7月7日，中共中央在抗戰勝利前夕強烈呼吁，“中國人民和一切東方被壓迫民族聯合起來！爭取朝鮮、菲律賓、印度、安南、緬甸、馬來亞、荷屬東印度及其他南洋地方的民族解放與民族獨立”，始終肩負起支援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和被壓迫民族解放的歷史重任。②

無論從國際共產主義運動支援世界范圍內民族解放運動的角度出發，還是從中國共產黨積極促成世界反法西斯統一戰線的視野考察，抗戰時期的中國成為凝聚與團結周邊國家民族解放力量和世界進步人士活動的重要舞臺。這包括東北抗日義勇軍、東北人民革命軍、東北抗日聯軍中活躍的朝鮮籍革命戰士，散布于各抗日戰場的朝鮮義勇軍、朝鮮獨立同盟，以及以金九為主席的大韓民國臨時政府的抗日活動；胡志明領導的越南共產黨，常在靠近中越邊境的廣西、云南等地開展反法抗日的民族解放運動；以日共領導人野坂參三為代表的日本革命志士和鹿地亙領導的在華日本人反戰同盟，通過直接參戰、反戰宣傳、提供情報和教育改造日本戰俘等服務于中國抗戰；③還有不遠萬里來華支援抗戰的加拿大大夫白求恩，以及以何棣華為代表的印度援華醫療隊；等等。毛澤東、周恩來等中國共產黨領導人非常關心和關注朝鮮、越南、日本等國人民的反法西斯斗爭，如同中國建立最廣泛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一樣，呼吁和推動建立世界反法西斯統一戰線。1941年10月26日，來自越南、朝鮮、緬甸、泰國、馬來亞、菲律賓、印度、日本等18個國家和民族的代表齊聚延安，召開了東方各民族反法西斯大會，決定成立東方各民族反法西斯大同盟、組織東方各民族抗日義勇隊、成立東方民族學院等，目的就是協調東方各民族反日力量。當時，延安已經成為亞洲各民族反法西斯斗爭的中心之一，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各抗日根據地為各國共產黨和進步人士之間相互支持、并肩戰斗提供了廣闊天地。④

抗戰時期，中國共產黨推動了東方各民族解放運動的發展，為世界范圍內民族解放運動的興起積蓄了力量，奠定了堅實基礎?？箲鸨l以來，旅居中國的越南革命人士相繼成立過幾個革命團體，如1935年7月成立的越南獨立同盟會、1941年4月成立的越南民族解放同盟會、1942年10月成立的越南革命同盟會，③以及1940年12月由中越兩國人士共同發起成立的中越文化工作同志會，既呼吁并喚起中國人民和國際社會對越南民族解放運動的同情與支持，又團結與聯合越南人民反法抗日的各派力量。經常往返中越之間的越共領導人胡志明，不僅親自翻譯毛澤東的《實踐論》《矛盾論》等經典名著，而且專門派人到延安學習。③中國共產黨超越黨派、政見分歧，積極支持長期與中國國民黨和國民政府保持密切聯系的大韓民國臨時政府，承認其是韓國獨立運動的領導者，尊重朝鮮半島各派獨立運動力量，盡力維護韓國獨立運動內部團結，支持朝鮮半島的獨立與統一。③原本主要從事暗殺、爆炸等個人英雄主義活動的朝鮮無政府主義者，在中國共產黨和朝鮮各革命團體的感召下，紛紛轉為革命民族主義者，積極參加韓國青年戰地工作隊、朝鮮民族戰線聯盟、朝鮮義勇隊、大韓民國臨時政府的抗日斗爭，投身朝鮮民族獨立運動。①1940年2月，共產國際執行委員會主席團指出：“中國共產黨為組織勝利的抵抗日本侵略及爭取中國人民在民族解放戰爭中的勝利斗爭不論對中國人民以及別的國家的勞動者——特別是對殖民地和附屬國的人民都有著巨大的意義?！雹诳隙酥袊伯a黨支援民族解放運動的成就與意義。

中國人民在艱苦卓絕的抗戰中，積極支持世界各國民族解放運動的歷史，成為彼此密切聯系、共同維護二戰勝利成果和守護歷史記憶的情感紐帶?？箲饡r期，中國政府堅定支持印度獨立，率先將駐印度專員公署升格為大使館；蔣介石作為中國戰區統帥，曾于1942年兩次視察緬甸戰事，支持戰后緬甸獨立；1943年9月，蔣介石在重慶接見“自由泰運動”領導人，支持戰后泰國恢復獨立與平等地位。③ 面對西方列強的殖民統治和日本侵略，中國一貫支持周邊鄰國的民族解放運動和反法西斯斗爭。從1910年日本吞并朝鮮以來，流亡到中國的朝鮮籍革命志士曾受到中國各界的關心、支持和保護。遠在中國大后方的云南陸軍講武堂，就接受過幾十名朝鮮革命義士，為其民族解放運動培養了一批優秀人才，其中不少人成為朝鮮和韓國的開國元勛。④大韓民國臨時政府受到中國共產黨和中國國民黨的大力支持，積極參加中國抗戰，為中國抗戰勝利和韓國民族解放運動做出了貢獻。③2015年9月3日，韓國總統樸槿惠從北京赴上海，參加大韓民國臨時政府舊址開館典禮。她深情地回顧稱：“中國是韓國獨立運動的主要舞臺得到了很多中國人民的支援”，對中國政府妥善保護上海大韓民國臨時政府舊址、重慶韓國光復軍總司令部和哈爾濱安重根義士紀念館等在華韓國民族解放運動遺址“致以深深的謝意”。③那段共同抗戰、追求民族獨立的歷史記憶，凝聚起新時代中韓等國堅持正確二戰史觀、傳遞正確歷史記憶的進步力量。

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偉大勝利，徹底摧毀了法西斯極端勢力，嚴重削弱了帝國主義體系，形成了超越蘇聯一國的社會主義陣營，顛覆了世界舊秩序和國際關系格局，其中最為矚目的是戰后亞非拉民族解放運動的高漲。徐藍指出：中國抗戰沉重打擊了世界殖民體系，成為戰后世界范圍民族解放運動的先聲，“二戰后僅僅20多年，那些曾幅員遼闊的殖民大帝國便土崩瓦解，100多個民族獨立國家在這些帝國的廢墟上拔地而起，以驚人的速度結束了歐洲自15世紀就開始構筑的世界殖民體系”，③這是國際政治力量的深刻調整，促進了國際關系民主化。有學者指出中國抗戰勝利是以弱國打敗強國的典型范例，反映了中國人民高超的政治智慧和頑強不屈的抗戰精神，積累了武裝斗爭的戰略戰術與方法，創新發展了民族民主革命的理論與實踐，引起了殖民地半殖民地國家和被壓迫民族的關注與學習借鑒，推動了歐洲人民的抵抗運動和亞洲人民的反法西斯戰爭，③點燃了戰后世界范圍民族解放運動的熊熊烈火。有學者強調，1949年10月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標志著亞洲民族獨立國家體系的形成”，③而“中國革命的勝利和建設的成就，更給全世界被壓迫人民和被壓迫民族樹立了光輝的榜樣，提供了豐富的經驗”，激勵著世界范圍民族解放運動的蓬勃發展，推動構建更加公平正義的國際新秩序。

結語

總之，以長時段的學術眼光和寬領域的世界史視角，系統回顧與思考中國抗戰史與二戰史研究成果，有助于充分理解中國抗戰的世界意義。隨著“新航路\"開辟和西力東漸，世界各國既聯系日趨緊密，又矛盾沖突不斷。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和被壓迫民族反西方列強侵略剝削的斗爭，到19世紀末20世紀初轉變為反帝反殖反封建斗爭。20世紀三四十年代，這些斗爭又逐漸融入反法西斯戰爭之中。中國抗戰是近代以來世界人民反殖民侵略斗爭的大爆發，是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東方主戰場，波及范圍已突破一國一地的局限，既揭開了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序幕，又經過14年抗戰迎來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最終勝利，為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做出了巨大貢獻，這是任誰也否認不了的事實。新時代的抗戰史研究必須打破學科壁壘，善于運用大數據、云計算、人工智能等數智技術，加強抗戰史、二戰史和世界史的融合研究，以世界史視野加快建構中國抗戰史學科的自主知識體系。畢竟中國抗戰史是二戰史的重要組成部分，而二戰史只是世界史的一個特殊階段。從世界史角度考察，更容易厘清中國抗戰是世界人民反殖民侵略斗爭的歷史延續和必然結果，更容易認識中國戰場作為世界反法西斯戰爭東方主戰場的戰略地位和重要作用，更容易理解中國抗戰推動世界范圍民族解放運動的蓬勃發展及其走向，有助于深刻探討和總結人類社會進步的歷史經驗與發展規律。

責任編輯：吳彤

The Global Significance of the Study on Chinese People's War of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

XUZhi-min

（Institute of Historical Theory，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Beijing，1OolO1，China）

Abstract：After the outbreak of the September 18th Incident（Mukden Incident）in 1931，the Chinese peoplebravely resisted Japanese invasion，marking the beginning of the War of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ese Aggression and heralding the opening chapterof the World Anti-Fascist War.The July 7th Incident （Marco Polo Bridge Incident）in 1937 became the start of China's nationwide war of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ese aggression，opening the Eastern main batlefield of the World Anti-Fascist War.As a crucial part of the World Anti-Fascist War，China's War of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ese Aggresson was the earliest to begin，lasted the longest and sufered the heaviest casualties.Notonly did it openand support the Eastern main battlefield， but also consistently fought against Japanese militarism and pinned down its main forces，making immense contributions to the victory of the World Anti-Fascist War. The great victory of the War of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ese Aggresion was a triumph achieved by the Chinese people fighting alongside with the Allied Forces， and people of other countries.It crushed the ambitions of fascism and militarism to dominate the world through wars，brought an end to theera of great powers carving up the world through colonial conquests，and dismantled the colonial system that had existed for hundreds of years，exerting a profound and far-reaching impact on maintaining world peace and promoting common development.

Key Words：history of Chinese People's War of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 history of World War I ；antifascism；national liberation move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