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5世紀浙東糧食供給與沿海貿易興衰

糧食貿易是傳統中國市場的重要組成部分，其增長能夠反映傳統社會中城鎮以及手工業等非農部門的發展規模。傳統中國是以農民為主體，并以種植業為農業生產的主要部門，所以鄉村和城鎮糧食市場需求整體不夠發達穩定，跨區域的糧食貿易就更不易產生和維系。自全漢昇以來，學者就注意到了宋朝糧食貿易的產生與發展，全面分析了糧食需求和流通的具體環節，并將其與南宋政府推行的貨幣化稅收以及市傘、賑濟政策相關聯。①但由于史料不足和斷代史研究的制約，其后元明時期的糧食貿易如何延續就不甚清楚。② 一地糧食供給與需求之變化雖直接受制于當地人口的數量和結構，也往往與政府所推行的制度和政策有關，就此而言從區域社會變化的角度來探究糧食貿易的興衰就是應有之義。本文僅就弘治《溫州府志·土產》的兩則記載進行解讀，并以此為基礎勾勒13—15 世紀浙東沿海地區的糧食供給、軍事動員與沿海貿易的變動軌跡，希望方家指正。

一、何謂“民勤于力而以力勝”

完成于弘治十六年（1503）的《溫州府志》，是現存最早一部關于溫州的完整志書，北宋大中祥符年間溫州已有圖經，南宋有淳熙三年（1176）編纂的《永嘉志》和紹熙三年（1192）編纂的《永嘉譜》。此后有嘉定九年（1216）新編的《永寧編》，明志稱其內容“祥悉，議者取之”，① 說明16 世紀溫州士人可以看到全書且頗為推崇。至大三年（1310），元代纂修了《溫州路志》；洪武十一年（1378），明代纂修了《溫州府圖志》。從南宋淳熙三年至明朝洪武十一年志書編纂延續不斷，可惜均蕩然無存，也就無法逐一比對其敘事進而重建這二百年間的經濟與社會變遷。②

弘治《溫州府志》卷一《土產》開篇明言溫州經濟發展之成就：

蓋倚山濱海，土薄艱殖，民勤于力而以力勝。舊志所謂：“織紅工，器用備，粳稻足，海育多于地 產。信其然矣。由今觀之，則水陸之產兼有并致，腴田沃壤一歲三獲，層巒廣谷，材木叢植，礬鐵魚鹽、 谷粟柑桔之類瞻于境而他郡資焉。③

舊志載\"織纖工，器用備，粳稻足，海育多于地產”，強調當地傳統重視手工業和海上之利，而“由今觀之\"無疑是指當下修志的明代弘治年間（1488—1505），溫州平原可一年三熟，糧食自給有余，還輸出到鄰近地區。弘治《溫州府志》撰者進而又提出了溫州“不宜粟麥，人亦罕種”的觀點：

右麥之類，五縣俱同。然溫地下濕，不宜粟麥，人亦罕種。豈無亢爽之麓，不復興墾，蓋平疇沃壤，河流灌輸，粒米易豐，稍乏則交廣連檣之艘至矣。惟山溪之鄉涸稻田而種之，刈稻種豆，刈豆種麥，已仲冬矣。④按明代景泰三年（1452）溫州增設泰順縣后其所屬縣份達到5個，文中所云“五縣”是明代中期才開始的政區劃分，則本條描述的似應為15世紀中葉的情況。關于種植稻、麥的記載，看似與開篇所言互相補充，仔細閱讀又有沖突之感。開篇既言“民勤于力而以力勝”，而本條云“不宜粟麥，人亦罕種，豈無亢爽之麓，不復興墾？”其實有不通之處，種植粟麥就不是“民勤于力”嗎，為何又說還有土地“不復興墾”？這是暗示墾荒種麥這種方式雖“勤于力\"卻不能\"以力勝\"嗎？接著解釋當地水利發達，種稻即豐收可期；災時依賴海艘米商，也就是通過外部市場供給。這種解釋帶來了三個問題。首先，根據開篇里“由今觀之”之后文字所言，溫州\"腴田沃壤，一歲三獲”，“于境而他郡資焉”，怎么還會依賴兩廣而來的海艘米商輸入糧食？其次，開篇云“谷粟柑桔之類”，說明溫州應種小麥，則明代溫州小麥廣泛種植還是僅局限于山區，民眾是否愿意種麥？最后，據府志所言，溫州當地糧食每有匱乏就會隨時得到從兩廣而來的米商救濟，這種發達的糧食長途販運與學者對15世紀上半葉浙江沿海經濟狀況的理解有很大偏差；其描述是否可信而又有廣泛代表性？我們下面就一一探究這些問題的答案，首先從志書文本的傳承開始。

這里提到的“舊志”就是編纂于南宋淳熙三年（1176）的《永嘉志》，今已不傳；幸賴其后刊印的《方輿勝覽》一書收錄了該志的零碎內容，其中就包括了弘治《溫州府志》所征引的觀點：

富貴不務本?！犊ぶ尽罚骸巴联M民貧，云云。嗇用，嫁娶以財氣相高，喪葬以緇黃自固?！笨椑w工而器用備?！队兰沃尽罚簻鼐油磕嘀u，土薄艱植，民勤于力而以力勝，故地不宜桑而織紅工，不宜漆而器用備。不宜粟麥而粳稻足。同上。海育多于地產。商舶貿遷，云云。③

按這里所云“郡志”，當是指《永寧編》。《方輿勝覽》同時征引\"土薄艱植，民勤于力而以力勝”指明所引是更早的《永嘉志》，以與前者區別；“不宜桑而織纖工，不宜漆而器用備。不宜粟麥而粳稻足”的所謂三大不宜（按不宜即不出產），被弘治《溫州府志》有意識地簡化為\"織纖工，器用備，粳稻足”。值得注意的是，宋、明兩代的發展模式也在實質上呈現出差別，南宋兩部方志編纂者均指出溫州“土狹民貧\"或“土薄艱植”，《永寧編》將本地發展模式總結為“富貴\"卻“不無本”，也就是不以農業致富；《永嘉志》則概括為\"民勤于力而以力勝”，其表達則更為正面。兩種說法均強調了當地從事漁鹽、紡織、漆器等副業和手工業均比糧食種植回報更高。由此推測，弘治《溫州府志》麥類一則所載“不宜粟麥，人亦罕種”，強調農民不愿間種小麥，就是《永嘉志》所謂\"不宜粟麥而粳稻足”的真實含義，也符合“富貴不無本”之概括，應抄自南宋志書。下面我們就對有關問題做進一步的考證。

麥子在南方地區的種植在唐宋變革之際開始加速。南宋時期政府為鼓勵農戶種麥，特意對稻田上間種的小麥免稅，所以種麥所得會成為農戶特別是佃戶的專門收入。① 南宋嘉熙年間（1237—1240），溫州知府吳泳曾在任上頒布勸農文，云“東甌之俗，率趨漁鹽，少事農作”，②這實際與弘治《溫州府志》所言“人亦罕種”一致。吳泳鼓勵農民植麥，“向也涂泥之地，宜植粳稻，罕種麰麥，今則彌川布垅，其苗幪幪，無不種之麥矣”，③可見“人亦罕種”的習俗不是不可以改變的。吳泳出任溫州知府要比《永嘉志》編纂晚60年，可以想象南宋后期溫州沿海平原種麥面積還是有實質性擴張。④

明代弘治《溫州府志》僅保留《永嘉志》“民勤于力而以力勝”一句，淡化了副業分工以致富的原意。按照弘治《溫州府志》的說法，到十五、十六世紀之交，當地“水陸之產，兼有并致”，而非南宋時“海育多于地產”，且在糧食生產方面“腴田沃壤，一歲三獲”，以致“于境而他郡資焉”，迥異于南宋糧食生產之窘境。根據吳松弟的研究，自南宋以來溫州圍海造地進程加速，但是新圍灘涂堿性高，即《永嘉志》所謂“居涂泥之鹵，土薄艱植”，仍然需要投入大量人力和物力改良土壤才宜耕種。③明代修建了許多水利配套設施如埭、水閘水湫和海塘等，用以阻擋海潮的倒灌，并引河水沖淡灘涂中的堿性成分。③通過仔細核查溫州歷史文獻，吳松弟發現溫州在明代中期已經成為糧食輸出地區，這和當地稻麥種植發達直接有關。③弘治十二年（1499），溫州知府文林觀察到，溫州已向鄰近臺州、處州輸出糧食，“二郡資食于溫也宜矣”③稍后成書的弘治《溫州府志》與文林說法完全一致，足證當時糧食生產得到明顯發展已經是官員士人的共識。需要指出的是，溫州沿海灘涂開發是日積月累的過程，其進程加快是在明嘉靖二十四年到清光緒朝（1545—1890）這三百多年間，至于南宋乾道到明嘉靖朝二十三年（1165—1544）這近四百年間成陸面積僅91平方公里，占從南宋到當代全部成陸面積的 24% ;③ 考慮到從弘治十二年到嘉靖二十五年之間還有45年，所以對明代前期由灘涂開發而轉變所得的農田面積也不宜估計過多。

小麥種植的重要性也反映在其地位在稅收結構中的飛升。弘治《溫州府志》記錄了溫州五縣當時的兩稅，涉及夏稅麥、夏稅鈔、秋糧米和稅鈔四種。這種稅制以實物繳納為主體，并將麥子種植和稅鈔兩項納入其中，但后者因成化時鈔價跌落其實際價值可忽略不計。夏稅麥在各縣所納兩稅均有重要地位但比例略有差異，以麥米比例最高的泰順為例，秋糧米約1834石，夏稅麥為757石，數額約為稅糧的 29% ，這大約是因為該縣地處海拔較高的浙南山區，屬于志中所言“山溪之鄉”，利于“刈稻種豆，劉豆種麥”。地處沿海平原的瑞安縣秋糧米約21230石，夏稅麥為4235石，夏稅麥約為稅糧的 17% ，而瀕海的樂清縣秋糧米約12457石，夏稅麥為2677石，夏稅麥約為稅糧的 18% 。0永樂《樂清縣志》則具體記錄了溫州樂清縣洪武二十四年（1391）和永樂十年（1412）的兩稅內容，其所錄稅類涉及夏稅麥、夏稅鈔、秋糧米等。洪武二十四年夏稅麥數額是3213石，而秋糧米為11334石，夏稅麥約為秋糧米的 28% ，可見這種現象在明初就存在了。①隆慶《樂清縣志》記載的元代兩稅稅種較為簡單，只有夏稅中統鈔和秋糧，稅額極輕，小麥沒有被納入兩稅，而其對明初兩稅的記載和永樂縣志內容一致，這說明對小麥種植征稅就是明代洪武朝新辟的稅種。

明朝將小麥納入夏稅普遍征收當然會給當地百姓帶來額外的稅負，萬歷時人姜淮在其所撰《岐?，嵳劇分芯徒衣读他湺愔啵?/p>

吾郡舊額：率田十畝以三畝為陸田，輸麥稅。民苦麥稅之重，造版籍時，莫肯收陸田者，訟聚弗決。

何公疏請均陸田之稅與水田等。民賴其利以至于今 ①

按照姜淮的解釋，明初政府不管農戶實際耕種情況，徑直將各縣耕地的 30% 定為陸田以輸麥稅，這個比例和前述樂清縣夏稅麥和秋糧米之比接近。麥稅在洪武年間是否就真是如此粗率而定，尚待更權威資料進行印證?！夺，嵳劇分兴峒暗摹昂喂睉窃谛鲁瘯r出任溫州知府的何文淵，他留下的《東園遺稿》提供了我們尋找的線索。在該書前面有何氏門生、時任禮部右侍郎章綸于何文淵去世后所寫行狀，而正是在行狀里，章綸述及此事：“舊額，田十畝以三畝為陸田，俾輸麥稅，其后田有買賣而民畏麥稅之重，造版籍時，莫肯收陸田者?！雹谶@與姜淮所言一致，可見《岐海瑣談》所載的這段史料原來引自行狀。明初夏稅米正是通過這種極為粗糙的方法加派至各縣，而水田納稅時卻使用不同科則，導致土地交易時各種糾紛。何文淵奏請朝廷將水田和旱田科則均一，全府民田一律均平納稅，這對原來耕種“陸田”的農戶不啻德音，但這項改革并未減少原征數額，只是將夏稅麥的負擔均攤到全府各縣每畝土地之上，不致有畸輕畸重的差別。

與此形成對照的是，小麥種植雖然在南宋時期大有發展，又獲得地方官員提倡，但是南宋浙東兩稅結構中仍罕見麥稅的身影。學者一般以為，宋時“南方夏稅主要有錢和絲蠶產品，秋稅主要是晚稻”，而實際南宋州郡案例也說明各地夏稅為稅錢、絹帛，秋稅為苗米，浙東地區紹興、明州（寧波）等夏稅均收有麥子，但都是折變而來，數量極少。③隆慶《樂清縣志》保存了自南宋到明代隆慶朝的兩稅科目和數額，南宋淳熙朝夏稅僅有絹帛和銅錢，也可折輸會子，秋稅僅有粳米九千三百余石（按1宋石約等于0.67明石，以上折合約6231明石），完全沒有涉及小麥。④從南宋淳熙年間到明代弘治朝三百多年，小麥在浙東地區的種植逐步展開，而麥稅征收則是在洪武朝突然設立并成為重要稅種。③由此觀之，弘治《溫州府志》撰者重提南宋舊志所記溫州“不宜粟麥”之論，其實是對洪武稅制重大變化視而不見，既然當地\"陸田”曾年納“麥稅”，再公開宣揚“不宜粟麥”，就是對洪武朝以來國家強制推行夏稅征麥的抵觸和不滿。

二、“交廣連檣之艘”背后的糧食需求及其長期變化

溫州從南宋“富貴不務本\"到明代“腴田沃壤，一歲三獲”，反映出宋元明之際東南沿海地區糧食供給和需求的重大變化。南宋地方官員鼓勵農民在稻田間種小麥，除了旨在增加佃戶收入之外，還有防災救荒的目的。但是后者也可以通過海艘米商，也就是外部市場來解決。在本節，我們再將考察角度轉到宋元糧食需求本身，并考證所謂\"交廣連檣之艘至矣”正是這一時期浙東海上糧食貿易發達的真實寫照。

南宋溫州必須依賴外部市場輸入糧食，這首先是因為南宋稅收中實物交納不甚發達，不足以滿足城市駐軍的消費，而城市居民的糧食消費也需依賴市場解決。吳泳曾云，當地“戶口幾二十萬家，苗頭僅四萬余石考之職方，參之里諺，乃知總一歲所收，不敵浙西一邑之賦，舉全州盡熟，不如蘇、湖一頓之粥”①按苗頭就是以納米為內容的秋苗，則溫州府每年所納秋糧數量，還不及浙西一縣。一旦災荒發生，政府需緊急使用度牒向市場購買糧食，更要發布信息招徠外地糧商。吳泳在嘉熙三年（1239）授任溫州知府，路上聽聞有災荒發生就全力救災，但還是被浙東提舉馬光祖彈劾而不得不上書自辯。其自辯狀中提及溫州秋糧之少，“本州苗額四萬九千，去秋收二萬八千，歲支七萬四千，除放外系欠四萬余石支遣”，尚欠兩月之糧，而解決之道除了“就寺院畝頭上敷乘，系以市價償之”，②就是招徠海艘米商。吳泳在自辯狀里特別申明自己如何出榜曉諭、招誘米客：

光祖疏謂，郡通海道，商舶往來，其間愷能措置招徠，不患米艘不集。泳乃折支度牒，低價敷梁，以致客舟望風奔遁，米不入境。臣比準朝廷乞降度牒二百道、提舉司一十道，皆是給付諸縣令自變賣，傘米巢濟，本州原不曾立價敷梁。又嘗出榜曉諭、招誘米客，其來者二十五萬余桶，流入處州者亦此米也，光祖乃謂客舟奔遁者，不知奔遁于何所也？其詳已見之申省賬冊。③

吳泳和馬光祖圍繞當時平穩糧價舉措是否得宜而展開爭論，其背景與宋朝和傘制度有關。宋代兩稅包括米糧在內的實物比重一直在下降，政府有意通過市場化方式加以彌補。南宋時期東南諸路的和傘更為發達，每年常額為120萬石，其中包括臨安在內的兩浙路可達76萬石，占一半還多；而同時實征的秋米數量從原額469萬石降低到332萬石。④斯波義信認為，和傘糧食的對象為農戶和商人，有時甚至科配于農戶。③以吳泳所云，即使正常年份溫州苗米所納和糧米支出也有2.5萬石差額，需要通過和傘等手段措置；而此次災荒需要措置的糧米多達4萬多石。平穩糧價是荒政的關鍵環節，吳泳在狀中提及“寺院畝頭上敷采”，同時申明“以市價償之”，就是向寺產攤派額度并以市價購買，同時盡力招誘海艘，即通過商人從外部輸入糧食，結果“米價每升正是四十見錢”， ⑥ 即米1升40文銅錢，堪稱平穩。

招徠米商和以免稅優惠吸引米船是南宋賑災的通行政策。③浙東的明州因糧食供應不足，賑濟糧食依賴外地供應。如南宋淳熙八年（1181）朱熹在當地措置救荒，就乞求朝廷降下官會、度牒作為傘本，“雇備人船出海，往潮、廣豐熟州軍收傘米斛，準備賑傘賑濟”，③這比吳泳招誘海艘還要更進一步。朱熹在招誘外地米商時，“印榜遣人散于浙西、福建、廣東沿海去處，招邀客販”。③不止溫州和明州這些浙東沿海地區，其他內地州郡也把招徠米商當作施政之急務。以同在兩浙路的嚴州為例，景定《嚴州續志》撰者專門設立了“荒政”一門，諄諄告誡郡人：

郡墾山為田十一二，民食仰傘旁郡，航粟一不繼，便同兇年，況旱潦乎？庚子之旱、壬子之水、辛酉之絕梁，非天假仁侯竭力拯惠，民其枯魚矣，用摭其實，以告來者。①

據該志記錄，景定二年（1261）秋的饑荒是因浙右發水，致使食米輸人源頭湖州和秀洲遭災，“航粟遂梗，民無所得采”，而當時知州錢可則承認“本州環山為郡，地非沃衍，家乏蓋藏，一年耕且不足以給一年之食”，必須仰賴客商販米。①兩浙路官府和民間不僅在災荒時依賴外部市場輸入糧食，而且在平常年份也需與米商互通往來。正如斯波義信所總結的，這種情形會因南宋軍需供應和地方財政對市場的依賴而更趨加強，不管沿海的溫州還是內陸的嚴州都是如此，這里暫時以溫州為例說明軍需供應和糧食市場之關系。宋代推行募兵制度，兵農分離，國家需調動專門資源養士兵，養兵就成為宋代財政最大負擔。南宋高宗紹興五年（1135）章誼知溫州，趕上大旱，“用劉晏招商之法，置場增直以傘，米商輻，其價自平”②他就曾討論溫州軍費開支沉重的根源是添招廂軍和禁軍：“軍兵猥多”“糜費衣糧，耗蠹財用”。據章誼報告，北宋時溫州廂軍和禁軍共2051名，除貨幣開支外，每年還要食米32000多石，多耗用細絹布共一萬余匹；到紹興朝時二者總人數已近4000人，又要增加食米28800多石，多耗用細絹布8600余匹，總計約食米6萬石，細絹布近2萬匹。③南宋后期葉適呼呼裁軍以寬國力，并以其家鄉溫州為例說明該如何改革養兵制度。根據他提供的信息，嘉定九年（1216）溫州軍兵總數達2722人，比紹興朝減少很多，但按照標準一年支米也應有45 514石。④前述吳泳自云“本州苗額四萬九千…歲支七萬四千”，是嘉熙三年的實際數字，且歲支七萬四千石主要是軍兵食糧，和紹興年間比總數并未減少。由此可知，溫州軍兵食糧長期保持在6萬＼～7萬石，超過秋苗苗額1萬＼～2萬石，平常年份也不能自給，需要從外地輸入糧食。

宋元易代之后，元廷在江南派有大量鎮戍軍，但制度以世襲軍戶和屯田為基礎，供給在相當程度上依靠遠在華北的軍戶。這一制度又為后來的明朝所繼承，所以軍需供給方式在宋元之間產生了巨大變化；不過蒙古貴族一向對海上交通和貿易持鼓勵態度，所以米商海艘人元后也沒有中斷：“夏若水，虎林人，至元二十九年授溫州路總管。初至郡，歲歉，廣招米艘，民賴以濟?！毕娜羲谥猎拍辏?292）出任溫州路總管兼管內勸農事，歲歉則“廣招米艘”，顯然元初繼承了南宋的政策。弘治《溫州府志》記載：“（至正）十九年饑，潮州米艘至江次，方明善禁民巢，不許米多（按當作傘）入城?！雹圻@說明直至元末從潮州向溫州輸入糧食的海上貿易依然存在。

三、海禁確立與松弛背景下的東南沿海貿易興衰

麥稅在洪武朝突然成為正式稅種，這和小麥種植的擴張并不同步，應是政治因素居多，也因此被當地民眾視為苛政。值得思考的是，從明代洪武朝正式征收麥稅到弘治朝溫州可以向鄰近臺州、處州輸出谷粟，溫州糧食生產在這一時期顯然做到了自給有余，考慮到浙東地區在洪武至成化、弘治這一百多年中是明代海禁政策的發源地，在這一發展過程中政治因素起到了什么作用？進一步講，南宋方志中所推崇的“地不宜桑而織紅工，不宜漆而器用備。不宜粟麥而粳稻足”，加上“海育多于地產”，是充分依賴外部市場分工而形成的手工業和漁業生產優勢，人明以后卻變成以農業種植為本，這種演進路徑究竟是自然累積所致還是受外界政治因素沖擊所致？

我們首先需關注從明初到成化、弘治朝近一個半世紀，海禁政策對浙東乃至整個東南沿海地區的市場周期，特別是沿海貿易，究竟有什么約束以及產生了哪些深遠影響。海禁政策是明代立國的基本原則之一，它剝奪了民間從事海上貿易的權利，沉重打擊了東南沿海市場經濟，而其出臺和推廣都與浙東有關，因為這里是明朝征服的第一個沿海地區。朱元璋試圖用武力、禁錮等各種手段徹底肅清盤踞在這里的方國珍等敵對勢力，故海禁又和強制移民、簽軍一起推行。洪武四年（1371），朱元璋為防止沿海居民支助方國珍余部，下詔\"禁?！?，“禁瀕海民不得私自出?！保案矣兴脚c諸番互市者，必置之重法”。這年十二月，明廷又詔吳王左相、靖海侯吳禎“籍方國珍所部溫、臺、慶元三府軍士，及蘭秀山無田糧之民嘗充船戶者，凡十一萬一千七百三十人，隸各衛為軍，仍禁瀕海民不得私出?！?。①洪武朝有記載的強制遷徙溫州、臺州、寧波等浙東沿海府縣居民就有三次之多。朱元璋剛平定浙東三郡，就立即將方國珍家屬、余部和臺州府縣官吏遷徙到滁州種田，而后又將方氏遷到南京居住，便于監視，但未全面禁海。第二次大規模的強制移民就是洪武四年這次。洪武十六年（1383），朱元璋又派致仕參政舒唐到溫州、臺州、寧波、紹興四府招集方氏舊水夫至京，這是第三次大規模的強制移民，一共強制遷徙了27018人。②

朱元璋統治后期開始大興獄案，誅殺功臣，而清除功臣的邏輯也和浙東局勢有種種關聯，海禁政策因此進一步強化。洪武十三年（1380）興起的胡惟庸案是明初第一大案，但朱元璋仍未滿意，以為\"惟庸既死，其反狀猶未盡露”，于是在洪武十九年（1386）又生成林賢獄案。③根據《明史·日本傳》記載，寧波衛指揮林賢受胡惟庸指使，親赴日本勾結其君臣，打算借助日本僧兵以朝貢為名借機在京城作亂。未料計謀還沒施行，胡惟庸就案發被誅，此事也遂中斷，直到六年后才被揭發，于是朱元璋又將林賢全族男性盡皆屠戮，并與日本斷絕朝貢關系，一意防海。④ 洪武十七年（1384）至二十一年（1388），朱元璋任命湯和前往浙閩總攬海上防倭事宜，添設衛所并修建城防，湯和為此大量征發當地丁壯筑城：

（湯）和乃度地浙西東，并海設衛所城五十有九，選丁壯三萬五千人筑之，盡發州縣錢及籍罪人貨給役。役夫往往過望，而民不能無擾，浙人頗苦之?；蛑^和日：“民矣，奈何？”和日：“成遠算者不恤近怨，任大事者不顧細謹，復有者，齒吾劍?！庇饽甓浅??；姶?，定考格，立賞令。浙東民四丁以上浙東海防部署完畢后，湯和又強征民眾當兵，原則上每四名成年男子需出一名服軍役，總計有近6萬人因此被征入軍伍。以溫州為例，衛所數目從原來的1衛、5所發展到了3衛、23所，兵員也增長了數倍，而這些新增衛所營房的建設費用和兵士給養卻完全依賴當地民眾。湯和這次主導的海防工程巨大，所有勞力、物料均出自百姓，洪武朝軍役負擔苛重實在是難以想象的。⑥

上述明初海禁和獄案的描述主要是源自以《明實錄》為中心的官方史料，下面我們就以溫州地方史料記載的玉環島興衰廢禁來具體說明當地政府是如何徹底執行海禁政策并壓制民眾日常生活的。樂清東南近海島嶼，因其連接大陸和海洋而在中國海洋交通上扮演了重要角色。如玉環島地勢較為平坦，又有鹽業資源，很早就有經濟開發，《宋會要輯稿》記載北宋就已在島上設有天富北監及買納場。③南宋乾道二年（1166）溫州大水，玉環受災尤其嚴重，四十多年后葉適在追憶這場災情時說：“天富北監在海玉環島上…如是食頃，并海死者數萬人。監故千余家，市肆皆盡，茅葦有無起滅波浪中”，可見大水前該監商貿盛況。①元末浙東局勢動蕩，曾出仕元朝的溫州人陳高在為島上一座寺廟所寫的記文里稱，“溫之樂清東南為巨海，有山曰玉環，在巨海中。島嶼縈纖袤亙八九十里，山隈多平地，居其隈者凡數千家。有佛寺、宮八所，而靈山壽圣寺為之冠”，②足可見元代玉環島盛況依然不墜。但是這種情況到明初發生很大改變。永樂《樂清縣志》記載元朝在玉環島上設有天富北鹽場鹽課司，“國朝洪武元年設置，仍其舊，以軍伍之有功及疾傷者為百夫長，尋以灶戶鹽額多者為之。二十年，為防御事，徙海島居民于腹里”。③ 這里提及的洪武二十年（1387）徙民與《明史》《明實錄》里有關湯和巡視浙東修筑備倭工事相吻合，也可與當地一些民間記述相印證。正統時致仕還鄉的大學士黃淮為同住在府城的陳祖昂寫墓志銘，即稱陳祖昂全家也是在這一年從海島遷到府城，并編為軍戶。④顯然湯和巡視浙東之行就包括了強制遷徙島上居民和增設衛所，而這一切都離不開對浙東濱海居民的人身管制和強制性勞役，受此影響應該不會存在發達的私人海上貿易。洪武二十一年，永嘉縣民因私下向人貢的暹羅使臣購買沉香等物，浙江按察司發現后上奏朝廷擬以棄市方式將其公開處死，這說明官方朝貢貿易也絕不允許民間參與。③洪武二十五年（1392），兩浙運司因為朝廷“著令軍民不得乘船出海，故所司一概禁之”，懇求中央批準商人赴溫州各鹽場支鹽時可使用船只，最后朱元璋批準商人支鹽不受禁令，③這說明官方對于哪怕近岸海運也基本禁絕。

明代洪武朝在浙東沿海確立的衛所體系，由于其以軍戶、屯田等自給自足方式為原則，所以大大減低甚或完全消除了由市場供給軍隊糧食的機會。溫州在湯和備倭之后有溫州、盤石、金鄉三衛，其中溫州、金鄉衛均設有屯田，俾其自耕自食：

溫州衛原額屯田三萬四千二十一畝，計二千七百一十票，萬歷二十四年丈實三萬二千六百一十四畝，坐落永嘉縣廣化、積云等廂九與三十六等都，附城沿江，四散安著，民田間雜…歲共該屯糧一萬一百六十九石三升六合四勺五抄。金鄉衛原額屯田九千九百三十八畝五分二厘，地三畝，園四十三畝二分，坐落本衛附城及平（陽）、泰（順）二縣安著，歲共該屯糧二千二百一十六石一升七合三勺，內本衛軍領種屯田八千五百八十九畝八分一厘，共該屯糧二千八十一石五斗五升五合三勺，平陽縣坐民承種屯田七百九畝五分二厘，歲該屯糧七十石九斗五升二合，泰順縣坐民承種屯田六百三十九畝二分，歲該屯糧六十三石九斗一升。⑦

以上萬歷《溫州府志》記載溫州衛原額屯田三萬四千二十一畝，計二千七百一十票，大約1票13 畝。溫州衛、金鄉衛屯田面積合計4萬多畝，繳納屯糧1萬多石，其中原額究竟何時所定已難得知。軍衛屯田政策在明初被強制推行，與南宋募兵制度下和余政策對比，從需求和供給兩方面都減少了對市場的依賴，對明代溫州糧食自給自足起到了重要推動作用。

從宣德正統朝開始，明朝君臣對原來推行的高壓統治進行調整，到了成化朝浙東地方士紳也日趨活躍，但是海禁政策并沒有放松的跡象。弘治十三年（1500）秋天，官府又將偷跑回島的男女1034人強制遷徙至樂清內地撫安塘，并“計口授田，總為三百五十畝”，希冀其“各有定業，始以是徙為永安矣”③從洪武庚戌（1370）安祿侯（疑作安陸侯吳杰）奏徙玉環島民于萬安寺前安置到此次遷徙這一百多年“屢徙屢復”，“殆不知其為幾役”。③此次強遷由浙東軍政當局推行，這說明海禁和強制遷徙的官方舉措作為國策即使到此時也不容被撼動。①

明代的高壓政策雖不能完全禁絕海上交易，但是其規模相當有限，有學者估計活躍的私人海上貿易出現在浙東沿海要到正德朝以后。張彬村指出，“福建的走私船只，特別是漳州船，在浙海活動而開始受到官方注意，是在1510年代”，但是他又強調“一直到十六世紀的三、四十年代以前，中國沿海的走私貿易勝地是在廣州府與漳州府的沿海地方，不是舟山群島”②我們從官方文獻中也確實看到浙東備倭體系從正統朝開始就一步步走向衰敝，但是還不能找到海上走私猖獗的證據。譬如正統五年（1440），溫州金鄉衛沙園千戶所上奏該所圩田為潮水沖潰，要求允準征發所在縣民修補，卻遭永嘉縣縣丞方珍揭發該所軍兵，“假捕倭給行糧，出海取魚以為利”，朝廷就要求浙江核實并禁止官軍出海。③《菽園雜記》作者陸容曾按行溫州、臺州，記載當地漁民駕船出海前往金山、太倉捕撈石首魚，并由是感慨說，“瀕海以魚鹽為利，使一切禁之，誠非所便”，同時又說道：“若私通外蕃，以啟邊患，如閩、廣之弊則無之?！雹苓@說明直到弘治十三年以前，浙東地區的海上交通還多限于本省和長江口一帶，交通閩廣的海上貿易不僅是非法的，而且在當地也尚未聽聞。

嘉靖朝時海上秩序有新的變化。嘉靖八年（1529）溫州盤石衛逃軍倡亂，兵部尚書李承勛奏告浙東“法度廢弛”“海陸盜起”：“浙江寧、紹、臺、溫諸府，枕山瀕海，通連福建，盜賊嘯發，下海劫掠，出沒不常，事干兩省，勢難控制?！雹郾P石衛兵亂本因軍屯敗壞、士兵月糧不足，同時也與衛所指揮參與走私有關。該案揭露出浙江沿海走私貿易猖獗，且有牙行勾結衛所軍官，聚集番貨，這些證據均指向浙東和閩廣之間的海上貿易已經頗有規模，并有牙行“居積番貨，以為窩主”；明世宗嚴令禁止，還要求拆毀違禁大船以杜絕遠洋運輸。③ 此時距離編纂弘治《溫州府志》又過去了26年了，中間還有正德一朝16年，王瓚當然不可能預設其身后才發生的事情。③ 而且弘治《溫州府志》所描寫的浙東從兩廣輸入糧食的場景只能在宋元時期發生，與明朝嘉靖時期以漳州為中心走私番貨還有重大差異。

東南沿海糧食貿易再次在記載中出現已經是嘉靖朝后期，而且溫州這次也從糧食輸入地變成了輸出地。《籌海圖編》記載：

福、興、漳、泉四郡，皆濱于海，海船運米可以仰給。在南則資于廣，而惠、潮之米為多。在北則資于浙，而溫州之米為多。玄鐘所專造運船，販米至福行巢，利常三倍。③

按“玄鐘所”系指漳州府鎮海衛下轄的玄鐘所，用其所造運船自溫州販米到福州行巢，“利常三倍”。

《籌海圖編》成書于嘉靖四十年（1561），顯然至此時將溫州余糧運銷外地已成為重要的牟利方式，

而來自漳州的商人或在主導這一貿易渠道。萬歷二十五年（1597）刊行的《廣志繹》也談到浙閩沿海

糧食貿易：“臺、溫二郡，以所生之人食所產之地，稻麥菽粟尚有余饒。寧波齒繁，常取足于臺；閩福齒繁，常取給于溫。皆以風帆過海，故臺、溫閉傘，則寧、福二地遂告急矣。”① 經歷了半個世紀的發展，溫州和臺州均已成為“稻麥菽粟尚有余饒”的農業產出重鎮，溫州繼續向福建輸出糧食，而臺州也開始向寧波提供糧食。這又與宋元之時溫、臺二府依賴閩、廣糧食輸入已截然不同。

結語

至此，我們不僅考證了朱元璋海禁政策在明代前中期作為國策在浙東被全面嚴格地推行，同時也論證了至少從弘治朝以后溫州就開始向鄰近府縣輸出糧食，而到十六世紀后半葉溫州、臺州又通過海路向寧波和福州販運食米，這些變化湊合在一起則無疑說明米商海艘的糧食輸入在明代溫州并不存在。這種糧食生產的躍進佐證了弘治《溫州府志》所說的“腴田沃壤，一歲三獲”，“蟾于境而他郡資焉”，而在明代府志編纂者眼中這正是所謂“粳稻足”的寫照。但舊志“粳稻足”是指“海育多于地產”，立足于“稍乏則交廣連檣之艘至矣”的沿海貿易，不該解釋為糧食自給自足。

經濟史的分析如果局限于個別朝代，就容易忽略制度框架的形成及其重要性。我們在糧食供應和需求的分析中，指明了浙東地區在宋元明之間所經歷的政策和制度有重大而具體的變化。南宋政府保護、鼓勵跨區域糧食交易和支持非農經營活動，既是出于軍、賑災的需求，又是因為其稅收結構多元化而不甚依賴糧米，并常通過市場獲取物資。明初洪武實物財政的興起伴隨著里甲制度的推行，特別是在軍事動員模式上轉向了衛所屯田和世襲軍戶制度，軍屯成為解決軍隊糧食供應的主要渠道，而農業稅收以糧為主，貨幣和絲織品所占比例則微不足道，再加上大明寶鈔不斷貶值，從而加快了明代地方財政去貨幣化進程，這些變化也嚴重影響甚至改變了浙東沿海地區社會和經濟發展進程，“民勤于力而以力勝”這一立足于市場和分工的宋人觀念在明代官方經濟政策中消失。

責任編輯：孫久龍

Changes in Grain Supplies and Maritime Trade in Coastal Zhejiang，1200-1500

LIU Guang-lin

（DepartmentofHistory，HongKongLingnanUniversity，HongKong，China）

Abstract：This paper aims to investigate both the supply and demand of grain during the Song-Yuan-Ming transition in coastal Zhejiang.The two extracts preserved in the Wenzhou gazeteer compiled in 15O3 provide important informationaboutthe importof grainto Wenzhou via maritime trade inthe twelfthand thirteenth centuries.This further supported development of handicrafts industries and monetization of taxation.As the early Ming court implemented the ban on maritime trade and introduced military farms in the late fourteenth century to promote self-reliance grain production，Wenzhou became a grain exporter at the cost of its rural industries.

Key words：monetized taxation；eastern Zhejiang；Wenzhou gazette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