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87歲的父親逝世了。在整理父親的遺物時,我發現了一份1948年他參加淮海戰役時填寫的入黨志愿書。
這份入黨志愿書,只比巴掌大一點,表格不是印刷的,可能是用篾片一樣的“尺子”人工畫的,紙質已泛黃變脆,仿佛稍一觸碰就能變碎。
志愿書上面的“入伍前經歷”欄內,父親填的是“十三歲放牛,二十歲參加部隊”;“支部介紹人意見”欄內,“戰斗勇敢”4個字清晰可見,還有部隊基層黨組織負責人簽下的“同意入黨,候補期三個月”和紅印章,背面是入黨介紹人3個月后向上級黨組織出具的證明——我支(部)召開支部大會大家同義(意)該同志轉為正式黨員。所有文字均為手寫,“同意入黨”4個字寫得十分工整并加黑加粗。
父親名叫彭立富,1927年出生,1946年參加新四軍上了前線,參加過攻打鹽城、淮城和孟良崮戰役,以及淮海、渡江兩大戰役,參加戰斗70余次,負過傷,立過功,當過班長、排長,1952年復員回鄉務農。

父親的光輝經歷,他從來未向人炫耀過,也沒有對我們兄妹講過。我只記得20世紀60年代,父親的一位老戰友來看他,兩人一直聊到深夜,我們兄妹就在一旁陪著。
那天,父親說起犧牲的戰友幾度哽咽。他說,打仗隨時犧牲是有思想準備的,但沒想到自己能在槍林彈雨中活下來……
父親在部隊積極要求入黨,說起來也和敵人到蘇北鹽阜區掃蕩有關。
1948年麥收時節,敵人來到祖父家中,祖父當時已61歲且雙目失明。從蘆柴捆子里翻出幾顆子彈后,敵人把祖父拖出門外用槍托子毒打了一頓。多虧祖父靈機一動,說子彈可能是哪個打兔子、野雞的獵人放在蘆柴捆子里的,這才保住了自己的一條命。其實,子彈是我大姑父專門藏著的——當時,他是共產黨員、民兵中隊長。
在此之前,土匪也沒少光顧祖父家。一次,幾個土匪到祖父家搶糧食,發現一碗糧食都沒有,覺得十分晦氣。按照他們的“匪規”,搶東西不能空手而回,臨走時,他們要搶去掛在墻上用竹篾子做的捕魚工具——一把大半人高的舊魚罩。祖母不識字但很會說話,對土匪說,那是一把“壞罩(兆)”。土匪沒搶到糧食,又聽說要搶的是“壞兆”,氣急敗壞地扔下走了。
舊恨新仇,讓祖父義憤填膺。黃百韜部隊走后,家里把祖父挨打險些喪命的事寫信告訴了父親,并叮囑他要一心一意跟著共產黨,為人民打天下。
我上小學時,父親曾幾次被學校請去講傳統,我也因此知道了他更多的事情。
父親雖然沒讀過書,到部隊才學了點文化,但他在學校講傳統時,對淮海戰役敵我雙方參戰兵力、傷亡數字等記得非常清楚。父親還說,解放戰爭開始時,我軍裝備比較差,每次戰斗每名戰士只發3顆子彈。后來子彈多了,戰斗激烈時,槍管都燒紅了,就用濕毛巾裹上繼續打;沖鋒時沒有鋼盔戴,就把行軍被澆上水(濕被胎可減緩子彈穿透力),幾個人抬著頂在頭上往前沖……
淮海戰役勝利后,父親所在部隊在徐州以南擔任警戒,見到國民黨兵像潮水一樣,沿津浦線兩側向南京方向潰逃。父親說,那真是兵敗如山倒……
父親當年在學校講傳統時,講到解放軍取得的勝利總是眉飛色舞,有黨員的自信、有軍人的自豪,仿佛又回到了硝煙彌漫的戰場上。雖然過去50多年,那種情景我仍然記憶猶新。
父親在世時,對兒女子孫講的最多的就是,永遠不要忘記共產黨的恩情,不要忘記黨和軍隊的光榮傳統;要保持艱苦奮斗的作風,永葆勞動人民本色。當上國家干部的,要永遠眼不紅、嘴不饞、手不伸;作工務農的,也要守本分堂堂正正做人。
父親的那入黨志愿書,為什么那么小?父親去世后,我們找到了他健在的老戰友詢問才得知:戰爭年代,物資十分匱乏,找一張紙都十分困難,大了也不方便攜帶。當時,因為戰爭中犧牲太多,保管資料的黨員干部隨時可能犧牲并遺失資料,這樣便很難證明一些戰士的黨員身份。隨身攜帶入黨志愿書,便隨時可以向組織證明自己的黨員身份并過組織生活。
父親的老戰友還告訴我們,那時,很多戰士把入黨志愿書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重要,行軍打仗時雨水淋濕了全身,入黨志愿書就放在胸口焐干,有的還留有受傷后浸染的血跡。
父親生前有一個愿望,想重回自己戰斗過的地方看一看,可一直沒能實現。他逝世后的當年深秋,我專程前往江蘇徐州,參觀瞻仰淮海戰役紀念館和紀念塔,那里的一件件實物、一幅幅浮雕,讓我的心靈受到震撼、思想得到升華。
此后,每逢“七一”“八一”“十一”等重大節日,我都會取出父親的那份入黨志愿書,展示給兒孫和親友,并向他們講述到徐州參觀的所見所聞所感。
父親的入黨志愿書,永遠是我們的傳家寶!
(作者為江蘇省射陽縣政協退休干部)
編輯/李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