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一座永不謝幕的劇場

像北京、巴黎一樣，倫敦也濃縮了一個國家的精華與矛盾。它既優(yōu)雅又疲憊，既莊重又曖昧，既展示鋒芒，也暴露傷口。我曾在西區(qū)劇院門口看見盛裝而來的觀眾，手里拿著節(jié)目冊，站姿端正，像還沒走出某場維多利亞時代的表演；轉(zhuǎn)個彎，在南岸的便利店前，又遇到酒鬼手舞足蹈接著電話，一邊咒罵一邊翻口袋里的幾枚硬幣。倫敦的氣質(zhì)，像是一層永遠沒干透的灰——如果說倫敦是一臺相機，那它的默認設(shè)置就是陰天、低飽和、對比度-50。剛來這里的時候，我常常為此抱怨：光線不夠，影子太軟，整座城市像在一張未洗的膠片上漂著。但時間久了，我也不再想著去拍清楚它。我開始允許圖像里有模糊，有噪點，有我無法解釋的空檔。就像傍晚的泰晤士河，水面灰得近乎無色，拍照時總以為什么都沒留下，但回看時，反而什么都在。

在倫敦拍照，對我來說不僅是圖像創(chuàng)作，更像是一種文化穿行，穿過街區(qū)、光線、人群與節(jié)日，也穿過我作為一個異鄉(xiāng)人的感知方式。倫敦是一座專擅制造微小錯覺的城市，它不直接告訴我任何事，但也從不全然隱藏。與我以往拍攝中國的經(jīng)驗不同，倫敦街頭具有某種難以言說的戲劇性。這里沒有固定的演員，沒有設(shè)定的情節(jié)，也沒有預(yù)先布置的燈光與布景，只有不斷更替的觀眾與偶然的片段。攝影在這里，不是記錄的沖動，更像是劇場中的一次布景嘗試，只不過布景的控制權(quán)，從不在我手里。我不希望去模仿任何一種街拍傳統(tǒng)，也不想做一個獵奇的過客，我更在意圖像是否能成為理解的路徑——以一種陌生者的敏感，去發(fā)現(xiàn)倫敦日常中的非日常。我拍攝慶典、游行，不是為了制造沖突感或異域感，而是試圖通過圖像理解多元文化如何在一座城市中共生、交錯、沖突，又如何在制度化秩序中不斷書寫位置。

我不追逐“決定性瞬間”，我只是反復(fù)練習在它來臨之前的那一秒應(yīng)該站在哪里。與35 毫米定焦鏡頭相處的這幾年里，我漸漸熟悉了那片緊湊、固執(zhí)、不給退路的取景框，它不寬裕，不慷慨，也不原諒遲疑。徠卡M 的光學(xué)取景器沒有提示、沒有矯正，它要求我用全身去判斷距離，而不是依賴機器來修正。這種拍攝方式幫我維持一種恰到好處的在場感：不追逐、不打擾、不制造對抗；像空氣、像影子、像一陣風。但克制并不等于抽離，相反，它是一種持續(xù)的注視。我始終覺得，真正動人的街頭攝影，是在“看”與“被看”之間建立起一種互文關(guān)系。我看照片中的人時，他仿佛也正在回望我。照片因此不只是圖像，而成了一種經(jīng)驗，我進入它的方式，也正是它進入我的方式。

有朋友問我：“倫敦好拍嗎？”我總說：“不容易。”它不拋媚眼、不耍花招。我可能整整一天沒有拍到一張成形的畫面，也可能在某個街口站了五十分鐘，只等來一個恰好錯身的動作。而它一旦回應(yīng)我，就往往是完整的，不多不少，像某種誤會剛好成型的瞬間。我從不覺得拍不到是件可惜的事，落空本就是街頭攝影的一部分。倫敦常常是這樣的，有些天它安靜，不說話，不給我任何畫面，但它一直在那兒，像一塊不肯翻頁的暗影，等我下次再路過。街頭攝影真正打動我的，從來不是拍到了什么，而是那種等待的過程，我站在那里，不確定會不會發(fā)生什么，但也不打算走開。

我攝影，也研究攝影。我分析中國當代攝影中的社會圖景，討論圖像中的秩序與失序，思考攝影如何轉(zhuǎn)化為個體的表達語言。但寫得越多，我越傾向于回到街頭，回到那些沒有腳注和參考文獻的地方。書寫圖像的人，常常以為自己掌握了它，可圖像其實并不服從分析，它更聽命于當時的光線、當時的空氣、攝影師站的位置，以及那多少分之一秒的遲疑或果斷。理論是整齊的，但街頭永遠帶著破綻。我寫得越多，越容易錯把“理解”當作“抵達”，有時候不過是靠得太近的一種錯覺，而拍攝，反倒是一種保持距離的誠實。我按下快門那一刻身體的反應(yīng)，是猶豫還是篤定，是賭一把還是悄悄放下，這些決定了照片的性格。有時候我拍完一組照片，回家整理時會想起論文里那些字斟句酌的術(shù)語，比如“城市邊緣影像的結(jié)構(gòu)性隱喻”“身體在都市空間中的非線性調(diào)度”“流動性經(jīng)驗的視覺再生產(chǎn)”，當時寫得斟酌再三，覺得精準有力，可當真正落在某張照片上時，卻變得格外生硬。那一刻我意識到，不是那句話錯了，而是它太整齊、太試圖完成，而街頭給出的答案，總是帶著缺口的，雖然不完美，但卻更接近某種真實。

這些街頭影像最終也構(gòu)成了我與倫敦的關(guān)系——這座城市從未完全向我敞開，我也從未幻想可以理解它，我只是把拍照當作日常的一部分，慢慢對焦，偶爾誤判，反復(fù)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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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旸

英國女王大學(xué)藝術(shù)史在讀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