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城華富里

查莉妮·提拉素帕（Chalinee Thirasupa），是來自泰國的記者和體育攝影師。她于2019 年開始成為路透社的自由撰稿人，2025 年憑借一套極具震撼力的攝影作品，成功斬獲荷賽獎。

這套作品將目光聚焦于泰國人與猴子之間復雜而微妙的關系。泰國華富里地區(qū)，素有“猴城”之稱，一年一度的“猴子自助餐節(jié)”聞名遐邇，人們會為猴子提供豐富的水果和飲料，以此酬謝它們吸引游客前來之功。

猴子在泰國文化與精神信仰中占據(jù)著獨特地位，但近年來，隨著生態(tài)環(huán)境變化、旅游業(yè)過度發(fā)展等因素影響，人猴關系逐漸失衡，產生了諸多矛盾。

查莉妮·提拉素帕深入這一社會生態(tài)現(xiàn)象之中，耗時良久進行拍攝。她的鏡頭捕捉到猴子在街頭肆意游蕩、闖入民居破壞財物的場景，也記錄下人們面對猴子侵擾時無奈、焦慮的神情；同時，她也沒忽略那些依然對猴子保有深厚情感，堅持投喂、照顧猴子的人們。通過這些畫面，她構建起一個全面、立體且真實的人猴共生圖景，深刻揭示出人與自然、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發(fā)展之間錯綜復雜的矛盾與聯(liá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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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的成長環(huán)境里，并沒有家人從事攝影相關工作，是什么因素促使你踏入攝影領域，開啟攝影事業(yè)的探索呢？

查莉妮·提拉素帕：我成長在一個以軍人和國企職工為主的家庭，家里一直把穩(wěn)定、紀律和傳統(tǒng)看得很重。雖然我尊重家人選擇的生活道路，但心里始終向往著另一個方向——藝術、講故事、保持好奇心和觀察世界。

我天生喜歡質疑和思考，而新聞攝影成了我認識世界的方式。它讓我擁有了一種不依靠身份或權力的話語權，這種話語權來自親身在場的記錄、對他人的共情，以及獨特的觀察視角。最讓我深受觸動的，是照片能揭示那些未被看見的真相，它們能讓不同國家、不同語言的人都產生共鳴，去感受、去思考、去建立連接。

一開始，家人強烈反對我的選擇，因為這和他們眼中安穩(wěn)體面的生活完全不一樣。但我還是決定追隨自己想要的人生。后來，通過多年的堅持和專注，他們慢慢理解并接受了我的職業(yè)。其實從本質上來說，我并沒有拋棄從小養(yǎng)成的價值觀，只是換了一種表達方式：我把同樣的責任感和服務意識，都融入了用鏡頭講述的故事里。對我而言，這就像是另一個“戰(zhàn)場”，在這里，真相、時機和人與人之間的情感聯(lián)結，就是我用來“戰(zhàn)斗”的武器。

是什么契機促使你聚焦于華富里（Lopburi）的人猴關系主題，并決定將其作為角逐世界新聞攝影獎（WorldPress Photo Award）的創(chuàng)作方向？

查莉妮·提拉素帕：小時候，我曾跟著父母在泰國華富里短暫生活過，這個地方給我留下了揮之不去的記憶。每次重返這里，童年的片段總會在腦海中閃回。2021 年，我因報道當?shù)匾荒暌欢鹊?“猴子自助餐節(jié)” 再次到訪，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座城市已悄然蛻變。這種翻天覆地的變化深深震撼了我，也促使我?guī)е闷嫘纳钊胗^察。原本看似老生常談的報道任務，在路透社團隊決定深挖之后，逐漸展現(xiàn)出愈發(fā)立體的故事脈絡。

不得不說，這場人猴沖突的危機本質上是人與自然失衡的結果。疫情期間，社交媒體上曾瘋傳過這樣的畫面：猴子成群結隊涌上街頭，為爭搶殘羹剩飯大打出手。這些場景荒誕得近乎超現(xiàn)實，像極了反烏托邦電影里的情節(jié)。但在這些吸睛的片段背后，藏著更值得挖掘的人性故事，而這正是我想通過鏡頭講述的核心。我嘗試用誠實和共情的視角去捕捉每一個側面，避免陷入非黑即白的偏見。盡管猴子襲擊路人、在街頭游蕩的畫面極具沖擊力，但真正觸動人心的，是這場危機如何悄然侵入當?shù)厝说娜粘Ｉ?—— 在緊閉的房門后，在看似平靜的家庭里，人們正默默承受著生活被顛覆的壓力與疲憊。

與此同時，展現(xiàn)故事的另一面同樣重要：那些依然對猴子懷有深厚感情的當?shù)厝恕υS多華富里居民而言，這些猴子早已不是單純的動物，而是社區(qū)的一分子，他們每天定時投喂，像對待家人一樣跟猴子“談心”。人與動物之間這種復雜而真實的情感聯(lián)結，值得被鏡頭如實記錄。這個故事的意義不在于讓觀眾選邊站隊，而是呈現(xiàn)一個多維的真相：同一個問題如何既是威脅，又是紐帶。通過展現(xiàn)這些層次豐富的現(xiàn)實，我希望觀眾不是被動接受某種觀點，而是主動反思自己與自然、沖突以及共存的關系。

你認為猴子數(shù)量過剩問題對泰國整體的影響主要是積極還是消極的？

查莉妮·提拉素帕：在泰國，猴子長期以來都是文化與精神信仰的一部分，也帶動了當?shù)芈糜螛I(yè)的發(fā)展，尤其是因 “猴子城市” 和年度 “猴子自助餐節(jié)” 聞名的華富里。不過，猴子數(shù)量過剩的問題對華富里的影響主要是負面的，而對泰國整體而言則并非如此。曾經(jīng)的文化和旅游亮點，如今已演變成一場波及公共衛(wèi)生、安全與日常生活的復雜危機——猴子闖入民居、破壞財物，甚至偶爾傷人，導致人猴矛盾日益尖銳。

但事實上，如果缺乏可持續(xù)的管理，任何原本具有象征意義和益處的事物都可能演變?yōu)閲谰魬?zhàn)。這場危機的核心并不只是猴子的存在，更在于人類擴張與生態(tài)責任之間的失衡。要解決這一問題，就需要既要尊重人類的生活需求，也要守護野生動物的生存權利的解決方案。因為當人與動物無法共存時，雙方都將成為受害者。

在拍攝這組作品期間，你面臨的最大挑戰(zhàn)是什么？如何克服？例如追蹤猴子拍攝或獲得當?shù)厣鐓^(qū)的合作？

查莉妮·提拉素帕：剛開始提出這個拍攝選題時，我怎么也沒想到會花八個月才完成。在拍攝動物時，尤其是在人猴沖突的場景里，必須放下對畫面的掌控欲。你根本無法預判它們的行為，能做的只有守在現(xiàn)場，一遍遍地觀察、等待。很多時候，一整天過去都拍不到一張滿意的照片。記得有一次，我在街角守了五個小時，就為了捕捉猴子搶食物、與人發(fā)生沖突的瞬間，最后卻只能空手而歸。直到某天，一只猴子毫無征兆地襲擊了一名女性的眼睛，我本能地按下快門，才終于抓住了那個決定性的瞬間。原來，記錄真相需要的不僅是堅持在場，更要靠耐心、時機和一點運氣。

但這個故事的主角不只是猴子，更是生活在沖突中的人。想要拍出真實的畫面，首先得放下相機，通過真誠傾聽與當?shù)厝私⑿湃巍Ｍㄟ^一次次敞開心扉的交談、互相尊重的相處，他們才愿意讓我走進他們的生活。拍攝過程中，我還要和當?shù)赜浾摺⒐娼M織合作，他們總能及時提供城市各處的線索；而和相關部門溝通時，則需要拿出謙遜的態(tài)度、足夠的耐心，甚至一點“外交智慧”。

這個項目從情感、技術到倫理，全方位考驗著我的能力。它是我職業(yè)生涯中最具挑戰(zhàn)性的任務之一，卻也讓我收獲了前所未有的滿足感。最終我明白，好的故事從不是強行“抓取”來的，而是靠耐心慢慢“等”出來的，靠共情輕輕“叩”開的，只有真正贏得被拍攝者的信任，才有資格講述他們的故事。

從眾多候選照片中篩選最終作品時，你采用了什么標準？如何確保它們形成連貫且有說服力的敘事？

查莉妮·提拉素帕：說實話，這是我第一次向世界新聞攝影獎投稿，此前完全沒有類似經(jīng)驗。我想通過作品傳達的不僅是記錄，更是華富里正在經(jīng)歷的危機——這場危機既暴露了人類與動物的脆弱性，也揭示了兩者之間密不可分的聯(lián)結。

我以一組展現(xiàn)當?shù)噩F(xiàn)狀的照片作為開篇，隨后放入一張極富象征意義的畫面：一只猴子凝視著鏡子。這個場景意在引發(fā)觀者反思：我們在鏡中究竟看到了什么？是動物的倒影，還是人類自身的處境？

接著，我選取兩張照片并置，一張記錄人們對猴子的厭惡與戒備，另一張捕捉人與猴之間溫情的互動，通過“憎恨”與“同情”的強烈對比，展現(xiàn)沖突中極端的情感張力。故事的脈絡隨后轉向猴子的絕育過程——這是控制種群數(shù)量的必要手段，卻也伴隨著爭議。

最后，我以一組充滿隱喻的對比收尾：一名男子被困在被鐵欄封閉的家中，宛如置身 “牢籠”，而一只猴子卻在屋外自由游蕩。這種角色的顛倒，是在試圖引導觀眾思考：當人類為了安全將自己禁錮，當動物因生存被迫侵入人類領地，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自由”？

從44 張候選照片中篩選出10 張的過程并不容易。最初的選片思路零散，缺乏敘事連貫性和情感沖擊力。好在我向資深編輯請教，在他們的指導下重新梳理了邏輯，最終才形成了現(xiàn)在這個更具目的性、情感共鳴更強的版本。

作為世界新聞攝影獎得主，你認為新興攝影師最常忽視的創(chuàng)作陷阱是什么？在“人人都是攝影師”的時代，如何保持職業(yè)競爭力？

查莉妮·提拉素帕：新興攝影師最容易陷入的創(chuàng)作誤區(qū)之一，是盲目追逐潮流，而不是沉下心來打磨個人視覺風格。在社交媒體盛行的時代，人們常常為了獲得更多點贊和關注，去模仿那些熱門的拍攝題材和表現(xiàn)手法，卻忽略了從更真實、更深層的內核出發(fā)進行創(chuàng)作。

在這個人人都能拿起相機拍照的時代，專業(yè)攝影師的核心競爭力在于故事的深度、獲取獨家信息的渠道，以及清晰的創(chuàng)作意圖。攝影的意義早已超越了“拍出一張好照片”，它需要攝影師以獨特的視角去觀察世界，在復雜的場景中與拍攝對象建立信任，并持續(xù)產出在視覺呈現(xiàn)和倫理層面都經(jīng)得起推敲的作品。

說到底，攝影的本質不是簡單的“按下快門”，而是“用心觀察”和“親身在場”——去發(fā)現(xiàn)他人忽略的細節(jié)，用真誠的態(tài)度解讀所見所聞，并有勇氣跟隨好奇心去挖掘表象之下的真相。這才是攝影作品能夠產生持久價值，并讓攝影師在行業(yè)中保持競爭力的關鍵。

查莉妮·提拉素帕（Chalinee Thirasupa）

泰國攝影師，2025 年在泰國曼谷擔任路透社的攝影師，2025 年世界新聞攝影大賽獲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