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從事正式編輯工作之前,路遙有過臨時性、階段性、見習性質的編輯工作經歷,最早是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與詩人曹谷溪一起編輯延川縣文藝小報《山花》。曹谷溪時任延川縣革委會政工組通訊組長,1972年5月與路遙、聞頻、陶正等共同編選四十一首詩歌,以《延安山花》為名,由陜西人民出版社出版,詩集里路遙有六處署名。這本薄薄的小冊風行海內外,發行近三十萬冊,使延川縣以詩歌之名為全國矚目。曹谷溪、路遙等人乘勝出擊,當年9月1日又辦起一份文藝小報《山花》,曹谷溪回憶:“編第一期《山花》時,我和路遙干了一個通宵。”可見《山花》小報初創之時,路遙是編輯主力。“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從網羅作者、詩文編排、繪刻插圖、鉛印出版,一步也不能少,《延安山花》和《山花》小報的編輯出版給路遙以最早的編輯啟蒙,使他對編輯的工作環節有了整體意識和初步實踐。
路遙開始集中時間精力接觸編輯工作是在延安大學就讀期間。1973年7月,《陜西文藝》創刊,路遙小說《優勝紅旗》發表在創刊號上,之后接連有詩歌、散文見諸該刊,其文學寫作能力引起了編輯部的重點關注。1974開始,《陜西文藝》開門辦刊,邀請有基礎、有潛力、有培養前途的作者來編輯部當編輯,路遙就以業余編輯的身份走進了西安東木頭市172號院《陜西文藝》編輯部的小說組,協助做小說編輯。這半年的時間,他全身心地投入編輯工作,其工作表現得到了編輯部主任董得理的高度認可:“他精神上顯得很愉快,工作得很認真。他對稿件的鑒賞能力比有些正式編輯還要強,對一篇稿子的優缺點往往會一針見血地指出。”
1977年7月,《陜西文藝》恢復為原刊名《延河》。路遙大學畢業時,正是因為編輯部主要負責人的努力爭取,路遙如愿以償,被分配到編輯部正式任小說組編輯。《延河》是一本在全國很有影響力的文學刊物,路遙任編輯的這七年,正是該刊自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在全國叫響之后的又一個輝煌時期。僅以編輯陣容而論,《人民文學》當時的資深編輯、后來的副主編崔道怡曾不勝感慨地評價說:“《延河》的編輯力量太讓人羨慕了,在全國所有文學刊物編輯部中,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家。”路遙很珍惜這份編輯工作和難得的創作空間,晚上熬夜閱讀寫作,白天處理編輯工作,短短幾年間編輯業務能力進步很快,文學創作上也收獲頗豐。眾所周知,路遙幾篇重要的中篇小說正是在這段時間創作的,如《驚心動魄的一幕》《人生》《在困難的日子里》等。與此同時,他的編輯工作也很有起色,很快由一個初審編輯進步為小說組副組長、組長。編輯部輪到路遙主持小說組的組稿發稿工作時,董得理“這個終審忽然感到輕松了許多”,他評價道:“路遙在許多方面都顯得十分執著。干什么都想干得好一些,標準高一些。他在編輯部熬夜寫小說的那一段日子,除了早晨起得遲一些,上班遲到一忽兒,本職工作未受什么影響。他不像某些人,一心只謀劃自己的事,把編輯工作當副業干。”隨著文名日盛,1982年12月,路遙由《延河》編輯部小說組組長轉為陜西省作家協會正式駐會作家,從事專業創作。
路遙人生的最后十年是“用生命寫作”的十年,作家與編輯不可分割,成為專業作家后的路遙始終離不開與期刊打交道、與編輯交往。他深諳編輯之道,更明白期刊平臺的重要性,在生命的最后時間里,他曾為一個新刊的創辦操心惦記,這是少為人知的。路遙1991年獲茅盾文學獎后,與在陜西省政協工作的馬治權交談,想辦一本非純文學類綜合性刊物,“刊物要辦得大氣,名字也要起得大氣”。這便是由政協陜西省委主辦的綜合性文化期刊《各界》。該刊1992年創刊,先是內刊,1996年拿到刊號公開發行。在準備出版《各界》創刊號時,為幫助馬治權去北京約稿,路遙連寫五封信,分別致王蒙、閻綱、劉茵、周明、白燁,請求稿件支援。直至他病重躺在病床上,還惦記詢問《各界》的辦刊情況。
巴金先生曾講:“編輯的成績不在于發表名人的作品,而在于發現新的作家,推薦新的創作。”作家葉廣芩第一篇小說《在同一單元里》、第二篇小說《飄蕩的煙》的編輯都是路遙,當時葉廣芩還是個醫院的護士,她寫道:“細想我能走上文學道路,從一個普通的護士到一個專業作家,跟路遙大有關聯,不是他的認可,我發不出第一篇小說,不是他的推薦,我進不了‘讀書會’,他是我進入文學之門的領路人。”黃衛平的處女作《〇一三號礦燈》發表于《延河》1981年9月號并配發評論,路遙多次致信給予肯定和鼓勵,并一起探討煤礦題材作品如何才能寫出深度,顯然他對煤礦文學有著自己獨特的看法,他的思考與刻畫在《平凡的世界》里都得以呈現出來。
海波是路遙的同鄉、同學,常給路遙及家人提供生活上的幫助,兩人有長久的交情。面對海波的早期習作,路遙既不會不顧質量走人情通道,也不會因為寫得粗糙而棄之不顧,而是真誠地不厭其煩地進行輔導,幫助其修改直至達到發表要求。在路遙的質量把關和多年指導下,海波的短篇小說《啊,媽媽》終于發表于《延河》1982年6月號《處女地》欄目,并同期配發一千字的短評,海波由此正式走向文壇。
以《延河》在文壇的地位,剛剛大學畢業的路遙就能在省級文學雜志做編輯,從而有機會接觸到多位老一輩的著名作家。路遙虛心地向老一輩作家學習,在近距離接觸中,老一輩作家的精神氣質、價值追求甚至寫作方式都深刻地影響了路遙。
柳青的《創業史》第二部下卷自1978年2月在《延河》連載,路遙正趕上這部名作的編輯出版,可以說路遙曾是柳青的責任編輯。“時不時聽見他被抬進了搶救室;可他的《創業史》第二部的手稿還是一章又一章不斷頭地送到編輯部來了。”柳青在日常生活中要求自己不喪失一個普通人的感覺,但在藝術追求上則要竭力突出于一般人。為了進行嚴肅的現實主義創作,柳青在皇甫村生活了十多年,在病危之中仍克服嚴重的哮喘頑強寫作,字里行間猶聞一片喘息之聲。《創業史》不僅顯示了生活細部的逼真精細,同時在總體上體現出了史詩般的宏大雄偉。路遙讀了很多遍《創業史》,還將其中的兩段話作為《人生》的開篇題記:“人生的道路雖然漫長……”在一次重要對話中,柳青讓路遙挑起“擔子”,給陜北大地寫一部偉大作品。為了寫作《平凡的世界》,路遙像柳青一樣廣泛地深入生活,去學校采風,下礦井挖煤,到橋頭攬工,這一天在農村的飼養室,另一天在渡口的茅草棚,三年沉潛,三年寫作,把柳青頑強拼搏的精神遺產發揚光大。他又以《創業史》未能寫完為戒,長時間抱病舍命寫作,最終創作完成百萬字史詩巨著《平凡的世界》。可以說,無論是柳青個人的頑強氣質、寫作道路,還是《創業史》的規模結構、藝術風格,都對路遙產生了深刻影響。
路遙用“燃燒的烈火”形容老作家杜鵬程的文學創作,他能看出《保衛延安》創作過程中作者和自己所作的無情斗爭。路遙和杜鵬程在創作氣質和勞動態度上有許多相似之處,路遙直言:“二十多年相處的日子里,他的人民性,他的自我折磨式的偉大勞動精神,都曾強烈地影響了我。我曾默默地思考過他,默默地學習過他。”秦兆陽是路遙心中“中國當代的涅克拉索夫”,既是著名作家,又任《當代》主編,路遙中篇小說《驚心動魄的一幕》就是在秦兆陽親自指導下,修改了二十多天才發表于《當代》雜志的。秦兆陽重視對文學新人的關注與扶持,之后又在《中國青年報》上發表文學評論,充分肯定路遙的這篇作品,可稱“文壇伯樂”,助力路遙躍上文壇。
回望這段編輯人生,路遙工作是稱職的,得到了同人和作者的認可,對其自身的文學創作也起到了實質性的幫助和促進作用。編輯《山花》使其人生發生了文學轉向,編輯《延河》(《陜西文藝》)堅定了其為文學而犧牲的精神追求。賀鴻鈞說:“在路遙的創作道路上,幾年的文學編輯,算得上是一塊堅實的跳板。”這句話是實事求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