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蓮池書院講學，在河北大學打球

一

2023年12月的一天，河北大學張進紅老師忽然發(fā)我一條微信：“趙老師好，最近我的工作調動到蓮池書院了，下設一個蓮池講堂，誠摯邀請您來講學指導，我們打球相聚?！?/p>

我一看有球可打，便迅速回復：“哈哈張老師，好啊，何時去你那里打球！”

“隨時，望眼欲穿。年前能成行否？”

“年前估計不行了，事情太多?！?/p>

“年前您日程繁忙，接下來您可以隨時來蓮池講學、打球、散心。期待！”

我能認識進紅，并能在“打球”層面“以文運事”，自然是因為最近幾年我與河北大學文藝學團隊走動較多，進紅則是其中的一員干將。至于他球打得怎樣，我卻沒有任何印象。河北大學文學院有幾位乒乓球達人，我都與他們交過手。

所以當進紅約我講學時，我只是惦記著打球，心里壓根就沒有“講學”二字。

轉眼就是來年4月，進紅又催問何時能踐行乒乓之約。這一次，他干脆發(fā)來“蓮池講堂”的宣傳頁，上面寫道：“2022年7月，河北大學和保定市政府簽署共建蓮池書院協(xié)議，重開蓮池講堂，旨在賡續(xù)蓮池文脈，重啟兼通新舊、融合中西的學風?！边@時我才意識到，光打球是不行的；打球之外，還得脫絲履，赴清池，撲騰幾下。

其實，我最早知道的不是“蓮池”，而是作為刊物的《蓮池》。記得研三那年（1990），我因參加《怪才莫言》一書的寫作，先是了解莫言身世，然后又把莫言作品一網打盡。那個時候，我就知道他的處女作《春夜雨霏霏》發(fā)表于保定《蓮池》。我們的書中也有一節(jié)內容，叫作“《蓮池》起步與孫犁贊許”。許多年之后我訪談莫言，他還特別提及毛兆晃老師，說他既是北師大人，也是福建人，因為毛當時是《蓮池》編輯，就是他從眾多來稿中發(fā)現了莫言。于是莫言很感慨地說：“我在《蓮池》連續(xù)發(fā)了五篇小說，前三篇都是毛老師責編的，所以我跟福建人特有緣?！眀至于孫犁的贊許，我后來也查到了，全文如下：

去年的一期《蓮池》，登了莫言作的一篇小說，題為《民間音樂》。我讀過后，覺得寫得不錯。他寫一個小瞎子，好樂器，天黑到達一個小鎮(zhèn)，為一女店主收留。女店主想利用他的音樂天才，作為店堂的一種生財之道。小瞎子不愿意，很悲哀，一個人又向遠方走去了。事情雖不甚典型，但也反映了當前農村集鎮(zhèn)的一些生活風貌，以及從事商業(yè)的人們的一些心理變化。小說的寫法，有些歐化，基本上還是現實主義的。主題有些藝術至上的味道，小說的氣氛，還是不同一般的，小瞎子的形象，有些飄飄欲仙的空靈之感。

莫言就是憑著發(fā)表于《蓮池》的幾篇小說和孫犁的這篇微評論（發(fā)表于《天津日報》），敲開了解放軍藝術學院的大門。

另一個讓我對“蓮池”或《蓮池》感到親切的是，許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我的大學老師邢小群的父親是作家邢野，母親叫張今慧。邢老師回憶，1979年，時任保定市文化局副局長的她母親被調到市文聯(lián)，任副主任（市文聯(lián)主任為作家徐光耀）。因市文聯(lián)是新單位，白手起家，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她便找蓮池公園管理處主任借房借桌借凳子，又向財政局打報告，要了一千多元經費，買了些辦公用品，就算開張了。市文聯(lián)原有四位工作人員——韓放、苑紀久、毛兆晃和夏昊，他們也歸隊回巢，于是一起商量如何開展工作。張今慧說：“我見他們四個人有三位當過編輯，另一位擅長戲劇和書畫，于是提出，咱們可以先辦個刊物，讓喜歡文藝的人有個園地，也可以培養(yǎng)新作者，再說你們幾位都是內行。大家一致同意。當即商量，叫什么名字？夏昊提議叫《蓮池》?！?/p>

這就是說，《蓮池》能被創(chuàng)辦，是“師母”——老師的母親——主政期間的功勞。

能在“師母”生活和戰(zhàn)斗過的地方做一場講座，也該是我人生中的一件幸事。想到這里，我忽然對這堂課充滿了期待。

二

2024年5月24日上午，我走進“蓮池講堂”，開始了我的演講，題目是《〈在曠野里〉究竟寫了啥——對柳青長篇小說佚作的征候閱讀》。

為什么要選擇這一話題？一是進紅囑咐，希望我結合《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講講作家創(chuàng)作，因為蓮池書院有文學傳統(tǒng)，《小兵張嘎》《烈火金剛》《新兒女英雄傳》等都寫于蓮池；二是我正好剛有一篇有關柳青的文章新鮮出爐，就想趁著熱乎勁兒，現炒現賣。重要的是，此話題與進紅的要求不謀而合。

這就不得不提到《人民文學》。

2024年1月，有兩件大事與《人民文學》雜志有關：其一，主編施戰(zhàn)軍走進“與輝同行”直播間，幾個人稍一吆喝，四小時之內就賣出《人民文學》（2024年全年雜志）8.26萬套，99.2萬冊，成交金額1785萬。這件大事搞得地動山搖，以至于我老人家在接受《文藝報》記者采訪時也驚而呼之：“文學只有變成‘貨’時，它才有了成功的可能?！逼涠彩谴笫隆嚅L篇小說佚作《在曠野里》雪藏七十年，終于被柳青的女兒拿出來，刊發(fā)于《人民文學》2024年第1期——但關注度應該只在文學圈內。批評家李建軍不但促成了此佚作的面世，而且也熱心張羅，準備在即將推出此小說的中國青年出版社同時出版《〈在曠野里〉評論集》。于是他開始組稿，也囑我寫上一篇。讀過《在曠野里》之后，我自然覺得柳青果然是柳青，此小說的氣象非同一般，但通過“征候閱讀”，我也看出了一些問題。為了把這些問題說清楚，我寫長文分析，其核心觀點如下：

柳青長篇小說佚作《在曠野里》是一部趙樹理似的“問題小說”，因為它確實反映了新中國成立初期農民出身的老干部在新形勢下面臨的新問題、新心理和新表現。但因作者主要是在“農民出身的老干部”和“知識分子出身的新干部”這一“二元對立”中形成敘述框架，展開矛盾沖突，故后者出現的問題（如自負、盛氣凌人、喜歡夸夸其談、工作不得要領等）要大大嚴重于前者。而梁斌和張志謙作為后者的典型代表，其實正是毛澤東批評知識分子時所需要的那種人物形象，即只有書本知識和知識架子，生產斗爭和階級斗爭知識嚴重匱乏。因此，在此小說中，雖然其敞開的視野是對工農干部和知識分子干部問題的美學賦形和善意批評，但其隱匿的問題域則是對延安“整風運動”和新中國成立之初“思想改造運動”的委婉迎合和間接呼應，把它看作“一部向生活提出尖銳問題的嚴肅的現實主義作品”恐怕有些失之簡單。

我就是把這個觀點掰開揉碎，一口氣講了兩個小時。

講座結束后，進紅先帶我到貴賓室簽名留念——書院已事先買了我寫我譯的一些著作，然后又與我的學生魏建亮（河北大學文學院教授）陪我在蓮池書院參觀。在進紅的講述中，我才知道蓮池書院（也叫直隸書院）創(chuàng)辦于1733年（雍正十一年），是清代直隸最高學府。至1903年停辦，先后存活170年之久。如今，保定市政府讓河北大學派人出力，與之共建，可見蓮池書院已是保定的一張文化名片。而這張名片上面，自然是寫著許多作家的名字的。待我走進一個展室，果然看見從孫犁到鐵凝，眾作家的照片和介紹一字排開，很是壯觀。幾眼掃過去，我就發(fā)現邢野——電影劇本《平原游擊隊》《狼牙山五壯士》等作品的作者——也在其中。進紅介紹，蓮池書院在中國作協(xié)的指導下，已聯(lián)合京津冀三地作協(xié)，連續(xù)舉辦了兩屆“蓮池文學周”，開設了創(chuàng)意寫作工作坊，希望賡續(xù)蓮池文脈，推動更多作家從蓮池走向世界。隨后，我們移步蓮花池旁，只見滿滿的一池蓮葉正茂盛著，青翠欲滴。進紅說，趙老師，請您在這里講幾句，勉勵蓮池書院，我們錄個像，留作資料和紀念。

講什么呢？我是搞文學的，想到這片土地誕生了那么多知名作家和著名作品，我忽然感慨萬千。

三

這個講座規(guī)格高，觀眾多，搞得我人五人六，像直隸總督前去視察。我本想耗在書院，多過一會兒總督癮，但進紅告訴我，該打球了。

打球的時間定在當天下午三點半。進紅說，咱們去老校區(qū)打，那里有教工俱樂部，條件好，高手多。我說好。

此前我已在河北大學打過幾次球，地點是文學院。文學院在新校區(qū)，新校區(qū)1500多畝，樓多地廣人馬少，文學院便有了一大間寬敞的“工會小家”。小家鋪地膠，可放兩張球臺，墻邊還有一些健身器材。于是我就感慨，鄙院雖然號稱“宇宙第一文學院”，二十多年卻混得沒有安放一張球臺的地方，以至于前兩年我與作家畢飛宇約球，只好在北師大旁邊的乒乓球俱樂部租了張球臺，每小時80元。河北大學文學院的球隊隊員每人都有兩把刷子，是不是與那個場地有關？我聽說常寶同志在那里當副校長，也不時會溜達到文學院打球，何以如此？場地好嘛。想當年他在北師大文學院當院長，誰見過他打球？不是他不想打，是沒場地可打。

但一進入老校區(qū)“工會大家”，就把文學院的“工會小家”比下去了，仿佛是九斤老太比下了七斤嫂。工會大家可放七八張球臺，空間足夠大，燈光足夠亮，球手也足夠多。進紅把我領進門，那里已有幾位球手迎候。他對我稍作介紹后便說，你先跟白老師打，注意，他可是反手生膠??！

我就樂了，因為我也是正反反生，與白老師對陣，應該是針尖對麥芒?；蛟唬沃^生膠？這個好說，比“何為理論，理論為何”容易解釋。生膠、長膠、正膠都是顆粒膠。與正膠相比，生膠顆粒短，彈性大，接球可減轉，彈擊速度快，球下沉。當年國手王濤打生膠，曾在巴塞羅納奧運會上拿過雙打冠軍。如今伊藤美誠也打生膠，她的發(fā)球造型雖婀娜多姿、喜感十足，但球風還是相當凌厲的。要我說，這要得益于她的生膠快攻。因為生膠打出的球，快得如韓喬生的大嘴解說——迅雷不及掩耳盜鈴，對手經常是扛得了初一，扛不過十五。套用理論術語，雙面反膠打法正常，是黑格爾的“同一性”哲學；正反反生則有出位之舉，如同阿多諾追求的“非同一性”。我打生膠比研究阿多諾還早，但以前底板和膠皮都不太講究。自從與畢飛宇過招之后，我干脆大換血，直接啟用了伊藤美誠用的那款尼塔庫底板和膠皮，也算是武裝到了牙齒。

然而，大概是因為白老師也打生膠，所以他不但不怵生膠，反而打得行云流水，我的生膠戰(zhàn)術總能被他巧妙化解，毫無優(yōu)勢可言。加上他球風穩(wěn)健，基本功好，幾乎沒有破綻，我沒辦法贏他，就只好一比三認輸了。接著與一位直拍手打，三比一贏，算是稍稍恢復了一些信心。但很快，我的信心就被齊老師——就是讓我滿地找牙那位——打發(fā)回家了：零比三敗，敗得還比較慘。接下來，老對手田老師上場了，于是我暗自打氣：咱不賣慘，也不擺爛，一定要與他決一死戰(zhàn)。記得以前與他交手時，他是有一面反膠的，但大概是為了形成非同尋常的“非同一性”效果，也換了膠皮，而且換得令人驚悚——正手正膠，反手生膠。這種打法自然怪異，會令人上半身膽寒肝顫，下半身雙腿發(fā)軟。但因我以前打他時贏多輸少，也算是有些心理優(yōu)勢，所以就戰(zhàn)略上藐視，戰(zhàn)術上重視；又因他剛換膠皮不久，還在適應期，所以，三下五除二，就被我打了個三比零。田老師心有不甘，第二天又與我開打，先是二比零贏我。當我意識到此乃放松革命警惕之故后，便一改疲軟之相，像雄安一樣雄起，像保定一樣堅定，連扳三局，算是暫時把他打服了。

經過一圈車輪大戰(zhàn)后，張進紅摩拳擦掌，準備與我過招了。

如前所述，我對進紅的球路毫無印象，就狗眼看人低，覺得打他大概是張飛吃豆芽——小菜一碟。但實際情況是，剛一與他過手，就發(fā)現有點麻煩。進紅像我一樣打橫拍，卻是兩面反膠。他正手能拉弧圈，上手意識強。加上他小我將近二十歲，年紀輕，步伐好，移動快，一開打就讓我想起孫老者（老舍《斷魂槍》中人物）的那趟查拳：“腿快，手飄灑，一個飛腳起去，小辮兒飄在空中，像從天上落下來一個風箏；快之中，每個架子都擺得穩(wěn)、準，利落。”如此一來，我想打死他就難了點。結果，我先是小勝一局，他則立刻扳回一局。第三局我加強了彈擊，生膠于是發(fā)威，球像出膛的炮彈，讓他只有招架之功，總算又拿回一分。但他也不含糊，第四局開始與我死磕，最終把我磕翻在地。第五局是決勝局，進紅顯然要放開一搏，我也丟掉狗眼，開始虎視，結果，雙方一頓死纏爛打，比分也就交錯上升，一直打到九比九平。這時候進紅依然身輕如燕，我則已經下盤不穩(wěn)了。于是我想起一句戲詞：“毛主席教導我們：往往有這種情形，有利的情況和主動的恢復，產生于‘再堅持一下’的努力之中。”我剛想“同志們！”一聲，像郭建光那樣叫板，才忽然意識到，這里并非《沙家浜》舞臺。就這么一愣神，立刻就輸掉兩分：十一比九，進紅贏下了最后一局，然后“抱拳收勢，身兒縮緊，好似滿院亂飛的燕子忽然歸了巢”。

就這樣，進紅讓我記住了他這位“80后”小將。我則毫無辦法，只能拍拍他肩膀，像郭指導員那樣說，小同志，進步很快嘛！

第二天上午我有公干——李進書要我參加文學院的碩士生答辯。他見我夸“工會大家”，便棄“小家”，顧“大家”，下午又帶我到老校區(qū)，繼續(xù)過球癮。這一次是進書約了六七位球友，陪我操練。便又是車輪大戰(zhàn)，又是不歇氣打了三十多局，打得我渾身通透、骨軟筋麻。最后時刻，我與進書開打，先是二比零領先，接著又被他把比分追平，第五局打到七比七，沒頂住，輸球了。

2025年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