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紅樓夢》中的影子人物

《紅樓夢》中的人物千差萬別卻又不乏共性，對此最有代表性的論述出自脂批。第八回脂批道“晴有林風，襲乃釵副”，由此生發出“晴為黛影，襲為釵副”之說，在紅學研究中沿用至今。但《紅樓夢》的影子人物遠沒有這么簡單，筆者以為曹雪芹先生在塑造人物時有兩大創見，一個是“正邪兩賦”，另一個便是“影子法”。

“影子法”可理解為次要人物有意模仿甚至突出主要人物的特點，就如晴雯與黛玉不僅外形相似，性格也十分相似，而晴雯更是將黛玉的口齒伶俐發揮到極致。黛玉是主，是本體；晴雯是副，是影子。襲人雖不似寶釵美麗端莊，卻有寶釵的賢良，且與寶釵三觀相合，在勸誡寶玉時不遺余力，說襲人是寶釵的影子再恰切不過。

歷來研究《紅樓夢》中的影子人物，多至“晴為黛影，襲為釵副”而止，然釵黛之影遠不止襲人晴雯，襲人晴雯亦自有其影。

寶釵之影除卻襲人還有湘云，湘云之似寶釵，在三觀而不在相貌、性情。寶釵欲使寶玉遵循儒家規范，讀書進學，光耀門楣。湘云亦贊同儒家入仕觀，但她沒有寶釵積極甚至激進。湘云與寶玉自幼一同成長，較寶釵更了解寶玉的思想和性情，因而退求其次，勸寶玉結交為官做宰之人，以后好有個依靠。若說寶釵希望寶玉進入仕途的核心圈，湘云則容許寶玉做仕途的邊緣人，但不可完全拋開仕途。

黛玉之影除卻晴雯還有齡官，齡官與黛玉的相似度甚至高于晴雯。

第一，齡官樣貌酷似黛玉。《紅樓夢》第二十二回王熙鳳打趣齡官扮上活像一個人，湘云立即說出像黛玉，眾人皆稱是。這與晴雯情況相仿，晴雯眉眼很像黛玉，令不常進大觀園的王夫人過目不忘。齡官即便上了妝，仍能讓人一眼看出“像林妹妹的模樣”。

第二，齡官性格同黛玉相似，孤高自許，不甘平庸，心直口快，不善經營人際關系。元妃省親時寶玉作四首詩，寶釵因元妃不喜“綠玉”勸寶玉改為“綠蠟”，可見她對元妃的順從；黛玉卻在代寶玉所作“杏簾在望”詩中用“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令元妃拍案叫絕，將剛剛賜名的“浣葛山莊”改回“稻香村”。元妃賞識齡官，讓齡官額外多唱兩出戲，齡官不愿只當配角，堅持做主角，這與黛玉無懼元妃、誓要展才壓倒眾人之心相同。第四回寫到黛玉的人緣不及寶釵，齡官的人緣大概也不好，第三十六回她跟賈薔抱怨自己咳血，“偏生沒人管沒人理”，可見她平日里不合群，生了病也無同伴關心照顧。菂官死后藕官念念不忘，蕊官新來藕官也很快跟她相熟相好，而對齡官，小戲子們絕口不提，仿佛她從未出現過一般。

第三，齡官的專情、深情與清情和黛玉完全一樣。脂批記“黛玉情情”，意為黛玉只為鐘情之人報以感情，齡官亦然。齡官鐘情賈薔，即便是寶玉她也無感，不做迎合，規規矩矩坐起來說話。黛玉情深自苦，常自落淚，唯有作詩排解，《紅樓夢》第三十回齡官畫薔，寶玉初以為她是傷春賦詩，效顰黛玉。齡官一句“大毒日頭底下，你就是請了來我也不瞧”（第三十六回），絕似黛玉的刀子嘴豆腐心。黛玉和寶玉一桌吃一床睡長大，可黛玉從未逾矩，不似寶釵“有事沒事跑來坐著，害得我們三更半夜的不能睡覺”（第二十六回晴雯語），甚至有獨自守著午睡的寶玉繡鴛鴦肚兜這樣惹人笑話的舉動。寶玉開《牡丹亭》《西廂記》的玩笑，黛玉立即翻臉，說寶玉欺負她。齡官對賈薔情根深種，然見到賈薔買的銜旗串戲的雀兒，便想到是打趣自己如籠中鳥供賈家人玩樂，頓時淚流不止。或許是多心，但這份自尊是毋庸置疑的，不因身份下賤而自輕自賤。賈薔對齡官甚是關心，千金買齡官一笑，放下公子的身份俯就體貼齡官，這很像寶玉。齡官為情所苦，弄了一身的病，而從賈薔對她十分看重也十分敬重，沒有放浪輕慢之語、動手動腳丑態，便能看出齡官是極自律自重之人。齡官與賈薔并非“皮膚濫淫”之戀，亦沒有小紅和賈蕓私相傳遞手帕那般鬼祟見不得人之態。正因彼此敬重、相互理解，“齡薔戀”才有了“寶黛戀”的感覺，是意淫之戀、潔凈之戀、精神之戀。

第四，齡官的結局應與黛玉相仿。《紅樓夢》八十回后文字佚失，曹雪芹先生究竟如何描寫黛玉之死我們無緣得見，齡官的結局更是撲朔迷離，第三十六回后再無交代，我們只能從前八十回中找尋些許蛛絲馬跡。黛玉和齡官皆有咳疾，齡官的病似更重些，第三十六回便已咳血，黛玉雖未咳血，然消瘦乏力、精神恍惚，病勢已成。或許黛玉、齡官未能嫁心愛之人，確因沉疴難起，命薄早夭。《紅樓夢》第五十八回，老太妃薨逝，賈府解散戲班，小戲子們有兩條出路，或是回原籍回本家，或是分入各房當丫鬟。十二個女孩子中回家者四人，分入各房者八人，文中明確寫道“將小旦蕊官送了寶釵”，要知道這十二個女孩子各學一行，蕊官是在原小旦菂官死后補的。而齡官的行當便是小旦，她應是初代小旦，她之后是菂官，菂官之后才是蕊官。齡官如此優秀，連元妃都對她贊不絕口，賈府斷不會主動將她放走，補菂官必因不可抗力，如齡官病逝。黛玉、晴雯和齡官皆未嫁而逝，如《芙蓉女兒誄》所言“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如《葬花吟》所示“質本潔來還潔去”。

細說“齡為黛影”后，我們再來看影子之影。

《紅樓夢》第二十回明確說到麝月公然又是一個襲人。麝月盡職盡責，很像襲人，她雖不勸寶玉讀書上進，倒也說過不喜歡楊樹沒出息的話，可見她也希望男人立一番事業。而影子的影子是個更虛的存在，她與本體的相似度較影子打了折扣，所以麝月既像襲人和寶釵，又不似襲人、寶釵那般低調，她的口角鋒芒更似黛玉和晴雯。脂批透露，襲人被迫離開賈府時說“好歹留著麝月”，抽到荼蘼花簽的麝月得以完成襲人的夙愿，陪寶玉走到最后。影子的影子延續了影子的使命。

柳五兒出場時，書中寫到她“生得人物與平、襲、鴛、紫相類”，并未論及五兒是誰的影子，程高本后四十回有“五兒承錯愛”一節，明寫五兒像晴雯，寶玉將她當作晴雯的替身說了許多孟浪之語。程高本試圖模仿曹雪芹先生的寫法，為晴雯找一個影子，延續寶玉和芙蓉女兒的故事，然筆法拙劣，描繪出的五兒不僅沒有晴雯的潔凈、靈動，還心懷鬼胎，落了才子佳人小說的俗套。程高本對影子人物的寫作嘗試不止柳五兒一人，賈政言道寶玉有他年輕入仕前的樣子，寶釵的結局很像李紈。

《紅樓夢》塑造一系列影子人物，堪稱人物寫作方面的“三染法”。寶釵、襲人、麝月一染再染，將女子之德發揮到極致。黛玉、晴雯、五兒，如果五兒塑造成功的話，應將女子之才發揮到極致。而無論影子人物還是本體人物，成功的關鍵是“正邪兩賦”，即豐富立體的性情。

總之，齡官與晴雯同為黛玉之影，寶釵之影是襲人，襲人之影是麝月，而程高本后四十回力圖塑造的晴雯之影柳五兒并不成功。《紅樓夢》中的影子人物與塑造人物的“影子法”非常值得研究。影子人物并非單純模仿本體人物，她可以是本體人物某一特點的極端體現，也可以是本體人物生命或夢想的延續；她既要有本體人物的核心特質，又要有自己的特點，與本體人物適當疏離。影子人物的存在使本體人物愈發豐滿，也令《紅樓夢》的情節更加豐富。若將《紅樓夢》放入更廣闊的空間來考量，《紅樓夢》中的人物又何嘗不是歷代小說甚至傳說中人物的影子？而后世又有無數《紅樓夢》中人衍生出的影子，其中亦不乏栩栩動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