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導讀】《紅樓夢》一書耗費大量筆墨描繪了多位閨閣女子,她們大多聰慧靈秀、滿腹才情,且都熱愛讀書。
在中國封建社會,男尊女卑、貴賤有別的觀念根深蒂固。男子憑借讀書入仕,在社會上獨當一面;而女子則被要求相夫教子,依附于夫君。由于社會角色的差異,男女所受的教育也大不相同:男子研習經史子集等經典書籍,以增長學識、修身治國;女子則主要學習“三從四德”等女教類書目,比如《列女傳》《女誡》《內訓》《女孝經》《女論語》《女范捷錄》等,都是古代女子教育的重要典籍。其中,《女誡》《內訓》《女論語》《女范捷錄》合稱“女四書”,影響尤為深遠。《紅樓夢》中也多次提及這四本書,其核心內容便是“四德”。“四德”是男權社會為女子制定的一套行為準則,強調女性要侍奉公婆、順從丈夫,還要能操持家務、言行得體。不過,一些較為開明的家庭,也會允許女子閱讀詩詞、史類書籍,甚至聘請專業老師上門授課。例如,宋代著名女詞人李清照,自幼便飽讀詩書,接受了良好的家庭教育,最終以才學聞名于世。
二
《紅樓夢》中女子的才華學識更勝男子。賈府子孫,多不喜讀書;而閨閣女子自幼喜愛讀書,手不釋卷,吟詩作賦亦屬上乘。我們先聚焦林黛玉。林如海膝下無子,黛玉是他唯一的孩子。黛玉自小體弱,卻生得清秀聰慧,惹人憐愛。在她五歲時,林如海便聘請賈雨村來教她讀書識字。在原文第三回“接外孫賈母惜孤女”中,賈母問黛玉念了些什么書,黛玉回答:“只剛念了《四書》。”由此可見,賈雨村教授林黛玉的,是男子科舉時所需的應試書目。
后來黛玉到了賈府,盡管受到了一些環境的影響,但她依然保持著讀書作詩的習慣。在書中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里,賈寶玉問林黛玉《西廂記》這本書好不好,黛玉脫口而出“果然有趣”四個字,還在心中情不自禁地默背其中的句子。黛玉在讀書方面天賦極高,不僅讀書速度快,還能邊讀邊細細品味,讀完后甚至能背誦。后來她對寶玉說:“你說你會過目成誦,難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么?”真不愧是才情兼備的佳人。
在書中第二十六回“瀟湘館春困發幽情”中,林黛玉在瀟湘館內長嘆一聲,吟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這句唱詞出自《西廂記》,黛玉用書中習得的詩文來表達自己少女懷春的心境。在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中,鴛鴦行酒令時,黛玉脫口而出《西廂記》《牡丹亭》中的唱詞,這也表明她平日里時常翻閱這些書籍。而且這一回還寫道:“劉姥姥因見窗下案上設著筆硯,又見書架上壘著滿滿的書,劉姥姥道:‘這必定是那位哥兒的書房了。’賈母笑指黛玉道:‘這是我這外孫女兒的屋子。’劉姥姥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這哪像個小姐的繡房,竟比那上等的書房還好。’”由此可見,黛玉房里最多的便是書。
正是因為黛玉在讀書方面涉獵廣泛且天賦異稟,她才在寫詩方面造詣頗高。例如第二十七回“埋香冢飛燕泣殘紅”中她吟唱《葬花詞》,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里她寫《題帕三絕》,以及第六十四回“幽淑女悲題五美吟”中的《五美吟》,都充分展現了她的才華。不僅如此,在元春省親、眾人結社、蘆雪庵聯詩、重建桃花社、凹晶館聯詩等情節中,黛玉都展現出自己在詩詞歌賦方面的才情與天賦。在那個時代,黛玉的才情和文學功底堪稱女子中的先鋒。
三
再談談香菱學詩。香菱出身高貴,位列金陵十二釵副冊之首,本名“英蓮”,然而這名字卻也暗示了她“應憐”的悲慘命運。她性情溫婉賢淑,深請禮儀之道,尤其癡迷于讀書。原文中寫道:“香菱拿了詩,回至蘅蕪苑中,諸事不顧,只向燈下一首一首地讀起來。寶釵連催她數次睡覺,她也不睡。”
她趁薛蟠外出之際,搬進寶釵的園子里與她同住,并懇求寶釵教她作詩。但寶釵恪守“四德”,認為女子不應過多涉足詩文,便不肯答應。無奈之下,香菱轉而求助愛好讀書的黛玉。黛玉自然樂意耐心教導她。香菱學詩達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甚至在夢中都在構思詩句。在那個時代,女子能如此執著地追求學問,實在是罕見之事。不僅如此,香菱在學習詩歌之后,獲得了一些新的感悟與見解,她會主動與黛玉進行探討和交流,并且開始嘗試作詩。書中第四十八回“慕雅女雅集苦吟詩”中寫道:“寶玉嘆道:‘老天生人再不虛賦情性的。我們成日嘆說可惜他這么個人竟俗了,誰知到底有今日。’”從寶玉的感嘆中不難看出,女子學詩能夠改變性情,塑造出全新的自我。
四
在賈家,女孩不僅要學習女紅,還需上私塾讀書習禮。書中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提到,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深受老夫人喜愛,便都跟隨祖母一同讀書,由此可見賈家極為重視女子讀書之事。書中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中描述,寶玉“每日只和姊妹丫頭們一處,或讀書,或寫字,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以至描鸞刺鳳,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無所不至”這也從側面反映出,在賈家,女子除了要學習女紅,還需掌握讀書寫字、彈琴下棋、作畫吟詩等諸多才藝。
這些女子的閨房布置也極具書卷氣息。在文中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里,作者對惜春房間的布置有詳細描寫:“這三間屋子并未隔斷。屋子中央擺放著一張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堆放著各種名人法帖,還有數十方珍貴的寶硯,各色筆筒里的筆多得如同樹林一般密集。屋子的一邊放置著一個斗大的汝窯花囊,里面插滿了水晶球兒般的白菊。西墻正中央掛著一幅米襄陽的《煙雨圖》,左右兩邊掛著一副對聯,乃是顏魯公的墨跡案上還設有一個大鼎右邊洋漆架上懸掛著一個白玉比目磬,旁邊掛著小錘。”從中不難看出,惜春房中的書卷氣息濃郁,盡顯書香門第的風范。值得一提的是,四姐妹房中大丫鬟的姓名,也含著“琴棋書畫”四字,凸顯出賈府對女子才情的重視。
最后要提及的是薛家。薛家的情況較為特殊,薛家女子讀書可分為前后兩個階段,以薛寶釵的父親去世作為分界線。薛寶釵與薛寶琴的學識才華有目共睹,脂批曾評價薛寶釵是“博知所誤”。寶釵第一次出場時,書中描述:“比薛蟠小兩歲,乳名寶釵,生得肌骨瑩潤,舉止嫻雅。當日有他父親在日,酷愛此女,令其讀書識字,較之乃兄竟高過十倍。”和黛玉相似,寶釵幼時便受到開明父親的影響,博聞強記、廣識博覽。幼時的她大量閱讀各類書籍,這造就了她博學多才、見多識廣。
然而,寶釵的父親去世后,她的思想發生了巨大轉變。她不再像從前那樣看重讀書,反而更加重視女德與女紅。在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海棠社”中,她為湘云參謀詩題時說道:“詩題也不要過于新巧了…究竟這也算不得什么,還是紡績針鑿是你我的本等。一時閑了,倒是于你我深益的書看幾章正經。”由此可見,這時在寶釵心中,女紅的分量已經超過了讀書寫詩。
書中第六十四回“幽淑女悲題五美吟”中,寶釵也曾說:“自古道‘女子無才便是德’,總以貞靜為主,女工還是第二件。其余詩詞,不過是閨中游戲,原可以會可以不會。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倒不要這些才華的名譽。”此時的寶釵將德行與女紅排在首位,讀書則退居其次,甚至認為女子最好不要讀書。寶釵思想前后的巨大反差,實在令人晞噓。
五
《紅樓夢》中的女子堪稱封建社會女性的真實縮影。王熙鳳以性格潑辣聞名,言辭伶俐,行事機敏且張弛有度,在管家理財方面頗有自己的一套方法。然而,她卻沒讀過多少書,大字不識幾個,是典型的封建社會女性。再看李紈,李紈出身金陵名宦之家,李家素有“族中無有男女不讀書誦詞者”的美譽。然而,到了李紈父親李守中這里卻“破了例”。李守中不允許李納讀雜書,僅讓她研讀《女四書》《列女傳》《賢媛集》等三四種書,目的不過是讓她認得幾個字,知曉前朝幾位賢女的事跡便罷了。與她們相比,《紅樓夢》中的下層女子,比如園子里的丫鬟、婆子們,根本沒有條件讀書識字。
關于女子讀書的利弊,當時的主流觀點認為:讀書能使女子識字明理,便于管家理財,培養知書達理、恪守婦道的品性;而弊端則在于女子若讀書過多,容易滋生雜念,從而失了為人處事的分寸。因此,清代社會對女子讀書普遍持審慎態度。
以薛寶釵、王熙鳳為代表,她們雖認同女子應接受教育,但強調內容需以“女德”和識字為主,吟詩作賦之事則不宜提倡。而像林黛玉這樣才情出眾的女子,她們雖然滿腹詩書,卻終究被困在深宅大院之中。但不可否認,她們展現出的才華與精神追求,在當時具有進步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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