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石之城”派依肯特的興衰

【導讀】據《布哈拉史》載，在布哈拉（安國）建城早期，派依肯特（畢國）為其提供了巨大幫助，二者的歷史關系也緊密相連：一方面，布哈拉是中亞重要的經濟城市，派依肯特在中亞貿易中亦具有相當的地位，漢文史籍及石刻材料中常有安國出現，卻鮮有派依肯特的記載；另一方面，入華粟特人常常被認為是“以國為姓”，安、康、穆、何等姓氏的粟特人較為常見，而畢姓粟特人則十分稀少。本文以《布哈拉史》與漢文史料為基礎，描述派依肯特的歷史，繼而探究畢姓粟特人活動痕跡稀少的原因。

一、問題提出

公元3-8世紀時期，整個粟特（亦稱“索格底亞那”）地區包括澤拉夫善河和卡什卡河流域，而“索格特（Sugod）”一名通常只是指以撒馬爾罕為中心的東粟特地區，但該名稱有時也擴大至粟特語所流行的整個地區。在7-8世紀時，它包含了其東北方的烏蘇里沙那、赭時、拔汗那，有時甚至包含其西部地區的火尋國，以及塞米列契的西部地區。

粟特并非一個強大的統一國家，而是一系列城邦諸國的集合體。自公元前2-3世紀起，粟特地區的各個城邦便保持著相對獨立的發展，所以粟特地區出現了漢文語境中的“石國”“史國”等諸多城邦國家。其中一些城邦憑借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逐漸發展壯大，進而影響和控制了周邊小型定居點，布哈拉便是典型的例子。根據《布哈拉史》記載，布哈拉在建城之后逐漸控制了周邊眾多定居點，形成了以布哈拉城為中心的“西粟特”，派依肯特便是其中一個較為大型的城市。派依肯特的發展與布哈拉緊密相關，然而漢文史料對它的記載卻十分簡略。

此外，出身派依肯特的粟特人亦不見于漢文史籍；派依肯特故城位于布哈拉西南50公里，結合《隋書》《西突厥史料》等材料來看，派依肯特當為畢國無疑。入華粟特人的顯著特點之一便是其姓氏，人華粟特人多以其國為姓，康、安、曹、史、米、何、石、火尋、戊地是見于漢文史籍的九個粟特國家，合稱“昭武九姓”，活躍于我國的古代粟特人則多以康、安、曹等為姓，極少見畢姓粟特人。

筆者曾希望通過榮新江先生《中古中國與外來文明》一書，尋得出身派依肯特的畢姓粟特人在華活動蹤跡。通過研讀，雖對入華粟特人的日常生活和婚姻狀況有了大概了解，然而所尋之“畢姓”粟特人卻了無痕跡。該書所統計的長安、洛陽兩地粟特人居住名錄中，也未見一人為畢姓。

派依肯特的發展與布哈拉的建城史息息相關，但其國史不見著于漢文史籍。派依肯特的居民，身處“西粟特”腹地，必然會從事商業貿易活動，期間應有相當數量曾入華經商，然而其在華活動的痕跡卻極少。本文將以派依肯特前伊斯蘭時代的歷史為切入，探究派依肯特的歷史脈絡，進而分析入華畢姓粟特人活動記載稀少的原因。

二《布哈拉史》中的“畢國（Paikent）”

在外文史料之中畢國寫作“Baikand”或“Paikand”，可稱呼為“巴依肯特”或“派坎達”，就其讀音來看，具有“kand”的詞綴，這是鮮明的粟特語特征。布哈拉的語言中，貴族被稱為bamuk，意為寶石，kat意為城市，而貴族早期居住在派依肯特，二者合譯則可得派依肯特的含義應為“寶石之城”或“貴族之城”，意為貴族居住之地。

派依肯特位于澤拉夫善河南岸，同其他粟特城市一樣重視商業。《布哈拉史》載，“ThepeopleofBaikand weremerchants.Theytradedwith Chinand the seaand becameverywhealthy（畢國的人民，都是商販。他們行商中國及海外，變得非常富有）”。其中的“the sea”，依蔡鴻生之言，指派依肯特人靠船將貨物運至里海沿岸進行貿易，而英文版注釋則提供兩種解釋，指其他城市或阿姆河；此條史料中的“Chin”應為中國無疑。

另外一點值得注意的是畢國的政治地位，《隋書》記載其為安國的附庸，為安國所統治，并且國中“無君長”。但是《隋煬帝本紀》中的朝貢名單，卻將其與其他粟特諸國平行記載，這固然有史籍撰寫時不嚴謹的原因，卻也從側面反映出畢國與安國之間的附庸關系并不牢固，這也符合中亞地區綠洲農業的特征。一個城邦往往便是一個政治實體，城邦與城邦之間的依賴性較低，統治多個城邦的難度巨大。

此外，派依肯特因為城防堅固，享有“青銅之城”（bronzecity）的美譽，可見派依肯特亦具有軍事功能，此點在后文中也將體現。

在阿拉伯帝國征服中亞之后，許多阿拉伯學者使用阿拉伯文撰寫了眾多中亞城邦歷史，產生了大量歷史著作，而《布哈拉史》便是其中之一。全書詳細描述了布哈拉的政治、經濟、建筑等內容，以及布哈拉伊斯蘭化的過程，有關派依肯特的興衰，或可求助于斯。

（一）絲路廊道中的畢國

隋代裴炬所作《西域圖記》是研究西域歷史的重要文獻，其書已散佚，但其序言卻收錄在《隋書·裴炬傳》中。序言中載有“大小安國”之語，此處的小安國應當是指“喝悍”，阿拉伯語拉丁字母轉寫為Kharghankath。東安國位于布哈拉東北，畢國則位于布哈拉西南，二者距布哈拉里程均為“百余里”，這與現代距離測量無過大差距。三座城市自東北-西南方向依次排列，正好組成了一條綠洲城市帶。

絲綢之路貿易網絡在很大程度上依賴綠洲城市的補給，這些綠洲城市組成了一條條不間斷的貿易廊道，絲路中存在著許多貿易廊道：天山廊道、費爾干納廊道、阿姆河廊道等，派依肯特則處在“澤拉夫尚一卡拉庫姆沙漠廊道”之中。

“澤拉夫善-卡拉庫姆沙漠”廊道總長度為866公里，與中亞地區北部的天山廊道、東部的費爾干納山谷廊道，南部的阿姆河廊道相連，經咸海南部連接西邊的里海廊道，以及經梅爾夫連接呼羅珊廊道。起點位于塔吉克斯坦共和國索格德省的基索拉克（Khisorak），終點是土庫曼斯坦馬雷州的庫什梅罕（Kushmeihan）。行程大體可分為三部，東部為崎嶇山脈，中部為索格底亞那綠洲，西部則為卡拉庫姆沙漠，繼而延伸至穆爾加布河下游的綠洲。

索格底亞那綠洲位于這條“澤拉夫尚一卡拉庫姆沙漠廊道”中部，其中有兩個著名的粟特城市一撒馬爾罕與布哈拉。中部索格底亞那綠洲呈狹長的帶狀分布，而以這兩個城市為中心，可再次劃分為前、后兩段：前段為東-西走向，撒馬爾罕坐落于此；后段為東北-西南走向，此段的大城市便是布哈拉，也即安國。派依肯特就坐落于布哈拉城向西南延伸的次級道路上。

（二）派依肯特的“失語”

地理環境與經濟因素共同驅動著布哈拉在“澤拉夫善-卡拉庫姆沙漠”廊道中擴張，以獲取更大利益。《布哈拉史》中沒有明確記載布哈拉的統治者是否對Baikand具有直接有效的控制，《隋書》也只記載了畢國附屬于安國這一模糊的信息，沒有記載個中緣由。因此，派依肯特與布哈拉的早期關系也是值得論述的。

布哈拉與派依肯特的歷史關系較為復雜，其關系套用現代話語來說，類似“衛星城反過來成為中心城市，并在政治、經濟上取代原生城市”的特殊歷史關系。

書中記載了布哈拉的草創時期的一次政治風波：

…布哈拉因河流（澤拉夫善河）擁有了大量可灌溉的農田，許多人開始在布哈拉聚集，他們開始建造建筑，之后選擇了Abrui作為他們的軍事首領，此時的布哈拉還不存在，但是有著許多村莊，統治者們居住在Baikand，隨后Abrui的力量逐漸膨脹，開始實行暴政…那些還留在布哈拉的人們，去尋求貴族的幫助，幫他們驅逐Abrui在布哈拉的語言中，貴族被稱為bamuk，意為寶石，kat意為城市…那些貴族去往了突厥統治者Qara-Jurun-Turk那里，因為他的別名，他被稱為biyaghu，這位biyaghu派出了他的兒子Shir-iKishvar去往布哈拉，在Baikand抓到了Abrui….

上述漢文轉寫中的幾個名詞需要簡要解釋一下，在英文注釋中，Qara-Jurun-Turk為突厥室點密可汗；biyaghu為突厥官職Yabaghu，也即葉護。Shir-iKishvar的身份，注釋引用了兩個觀點：其一，此詞義為“突厥的IlArslan”，當為波斯語意譯；其二，認為他是達頭可汗的兄長。關于Abrui的身份，原文注釋提出了兩種觀點；其一，Abrui是當地傳說，是澤拉夫善河的化身；其二，Abrui是最后一位嘅噠王子。

由上述材料可知，派依肯特的興起遠早于布哈拉，在早期，布哈拉甚至只是派依肯特的“衛星城市”。不過，澤拉夫善河為布哈拉提供了良好的灌溉條件，這使得布哈拉能夠承載更多人口，進而發展成為規模更大的貿易城市。隨著布哈拉的發展壯大，它反過來壓制了派依肯特。派依肯特當地人們的心態也可以印證這一點，“他們不喜歡任何人稱他們為布哈拉人，而自稱為派依肯特人”。根據這條記載可以推測，中亞本土居民將派依肯特人視為布哈拉人，這也從側面證明了布哈拉在文化層面取代了派依肯特的生態位。

（三）阿拉伯勢力的涌入

7世紀中葉的阿拉伯帝國已經進入了倭馬亞王朝時期，擴張行動如火如茶，基本指向東西兩個方向。呼羅珊總督便是阿拉伯帝國在東方（中亞）擴張的先鋒。派依肯特位于澤拉夫善河與錫爾河交匯處，毗鄰波呼羅珊地區，與波斯故地隔河相望。阿拉伯帝國的軍隊若想進略中亞，進軍路線應為“謀夫一派依肯特布哈拉—撒馬爾罕”，故此，在阿拉伯擴張中，派依肯特首當其沖。《布哈拉史》在有關阿拉伯征服運動的篇目中，也將一些筆墨勻給了派依肯特，而其他拱衛布哈拉的小型城市或定居點均未有記錄。

根據《布哈拉史》記載，673-634年阿拉伯帝國將領烏拜德在被拔擢為呼羅珊總督的同一年，便越過阿姆河進攻布哈拉，擊敗了布哈拉攝政女王Khatun的軍隊，還擊敗了前來救援布哈拉的突厥達干可汗的軍隊。烏拜德在此次行動中沒有占領布哈拉，而派依肯特卻被他輕易拿下，在回軍梅爾夫（木鹿/謀夫）途中還大肆劫掠。

675年，新任呼羅珊總督Said·ibn·Uthman再次軍臨布哈拉，這次索格底亞那其他國家的軍隊進行了大規模的集結，達到12萬人，然而再次被Said擊敗。

682-683年，呼羅珊總督Salm ?₁??₂ ibn ?^? Ziyad（納爾沙希記作Muslim·ibn·Ziyad·ibn ∴ Abihi）再次向布哈拉進發。布哈拉尋求粟特、突厥人的幫助，軍隊人數再次來到12萬，然而再次被擊敗，女王又被迫投降求和。

704年，古太白·伊本·穆斯利姆（Qutaibaibn·Muslim）成為新任呼羅珊總督。他于709攻占布哈拉，派依肯特則早在706年被其攻陷，在706至709年之間，派依肯特應當長期受到阿拉伯勢力的控制。阿拉伯軍隊在占領派依肯特之后展開了一場劫掠，時任派依肯特長官（Amir）的瓦爾卡（Warqa·ibn·nasr·bahili）希望占有一對姐妹，她們的父親不屈從于他，并拿起刀反抗，造成流血事件。古太白得知之后殺掉了所有反抗者，并劫掠派依肯特。此事過后，派依肯特的居民迅速展開重建城市，但是之后不知何因，古太白再次摧毀了派依肯特。

在7-8世紀，阿拉伯帝國的歷任呼羅珊總督都以進攻中亞為首要任務，布哈拉及周邊地區多次遭到阿拉伯軍隊的進攻，派依肯特在古太白的隳城行動中動搖了根基。

三、畢姓粟特人在華活動遺跡

派依肯特的居民十分重視商業，也曾到訪中國。吐魯番文書、石刻材料也見載曹、康、安等姓氏的粟特人，然而畢姓粟特人在華活動的痕跡非常少。筆者目前只尋得兩方證據：肆與《大藏經》之僧人名錄。

（一）饌與畢姓粟特人

是一種外來食物，自唐代傳承至今。我國塔吉克語中亦有halwo、alwu，有關其形制的問題，前輩學者已進行了多方面的討論，有“抓飯說”和“悖悖說”兩種說法。本文不深入討論其形制。

漢文材料中有關此食物的起源，唯有李匡文所作《資暇集》有記載：“因畢羅者，蕃中畢氏、羅氏好食此味，今字從食，非也。”這里認為之原本字樣應為“篳羅”，其源發于蕃中畢氏、羅氏，在隨后的生活實踐中將“蓽羅”附上“食”，故此成為文獻中現有的。李匡文將饌這一食物，與入華粟特人中的“少數派”一畢姓粟特人緊密聯系了起來。

根據漢文字典書籍來看，成書于東漢的《說文解字》內并未收錄“饌”“”的字樣，此時的粟特人應還未廣泛深入中原，《說文解字》未有收錄亦是合理。

南朝梁顧野王著作《玉篇》中，恰好收錄有“”，記載如下：“饌，畢吉切，饌饞，餅屬洛河切。”然而《玉篇》在傳之后世的過程中多有散佚，唐、宋多有學人進行增補，因此此條記錄極有可能是后世添加而非當世所作，此條史料暫時存疑；至唐代，有關饌的記錄明顯增多，《盧氏言說》《一切經音義》《酉陽雜俎》等都有記錄，但從實物傳入到文字見書亦需較長的過程，故而保守來講，饌入華的時間應該早于南北朝晚期。

《一切經音義》載：“胡食者，即饌、燒餅、胡餅、搭納等事。”在唐代，“胡”一般特指粟特人，結合《資暇集》中的“蕃中”之語，這種食物的來源應與粟特人緊密相關。

另外，《太平廣記》引唐人盧言所著《盧氏言說》載：“進翰林學士每遇賜食，有物若畢羅形粗大滋味香美呼為‘諸王修事’”。文中的饌成為翰林院賜食，這表明唐代社會的中上層人群，對于這種食物是接受的。

在宋代，已深入人們的日常生活，《太平圣惠方》中就記載了“羊腎饌”的具體做法。自唐代以來，由粟特人傳入的饌在人們日常生活中長期存在，展現出持久的生命力。至元代，一詞出現了些許變化，在元雜劇中稱為“波羅”“波波”。明清時期，饞一詞的使用頻率驟然下降，但此時由于各種原因粟特商團已極少活動，故不深究。有關在元明清三代的演變，陸睿先生已有充分考證，此處不再贅述。

（二）畢姓粟特僧人

粟特地區廣泛信仰祅教，宋次道《東京記》引《四夷朝貢圖》載：“康國有神名祅，畢國有火祅祠”《布哈拉史》中也出現了“fre-timple（火廟）”一詞，可見派依肯特也信仰火祅教，然而中亞地區歷來宗教情況繁雜，也有眾多粟特人信仰其他宗教。《善惡因果經》《阿含經》等佛教經文便有粟特文版，派依肯特城中還有一座重達4000迪勒木的佛像，可見派依肯特擁有信仰佛教的傳統，入華的粟特僧人中亦有畢姓者。

粟特學家利夫希茨認為，“綴上-y'n（阿維斯陀經做yana-，yana-，古波斯語為yana-）和-prn（米底亞語做farnah—）的名字，是穆格山文書中最通行的粟特男名。”而在唐代漢語中，這兩個詞綴寫作“延”“芬”。據高本漢研究，“延”讀作ian，“芬”讀作piugn，由此我們可以確定，在上述文書中的“畢數延”“畢越延”應為粟特人無疑，而這也是畢姓粟特人在華活動的證明

然而除此之外，畢姓粟特人在華活動的記錄便再難尋得。榮新江先生在《中古中國與外來文明》一書中統計了長安、洛陽兩地粟特人的聚居情況，其中無一人為畢姓。但從《代宗朝贈司空大辯正廣智三藏和尚上表制集》和《資暇集》來看，畢姓粟特人不僅活躍于中原地區，而且廣泛參與社會生產與宗教活動。

四、結語

由外文史料來看，派依肯特承載著豐富的民族交流史，粟特人、突厥人、阿拉伯人的歷史都在這座城市中匯聚，構成了多彩的中亞民族史。

派依肯特的衰落有內外兩個因素的影響，在索格底亞那內部，由于澤拉夫善河為布哈拉提供了更好的農業條件，原本的“寶石之城”派依肯特逐漸衰落，成為絲路貿易中的次級中心，布哈拉也取代了派依肯特的文化生態位；在外部，由于7世紀以來的伊斯蘭征服運動，緊鄰呼羅珊的派依肯特首當其沖地成了伊斯蘭兵鋒下的城市，歷年來的戰亂從根本上動搖了這座城市。

出身派依肯特的粟特人，無疑參與了與中國的貿易活動，不過漢文史料中卻鮮見他們的活動記載，有關他們的史料也極其稀少。綜其分析，應該有三個方面的原因：其一，派依肯特實力減弱后出現文化失語；其二，入華粟特人并非全部以“以國為姓”，大規模漢化之后，單從姓氏難以確定族屬；其三，阿拉伯征服運動徹底摧毀了派依肯特的文化造血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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