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學敏的名字在我閱讀星空中閃耀始于三十年前。一九九五年二月的某天,印月井老街臨河茶館里,因為生計,那時的我與寫作隔離。小城詩人雷田倫遞給我一張報紙,不是《成都商報》就是《天府早報》,報販叫賣的,一大疊,叫我看一位詩人重走長征路的消息。面向河坎上一叢新葉樹的我正在低吟帕斯捷爾納克的一句詩:“大放悲聲抒寫二月/一直到轟響的泥濘/燃起黑色的春天?!蔽蚁矚g這樣有激情有硬度的詩。當時是王家新還是周所同,在一篇詩評里說以帕氏為代表的這種風格的詩叫硬派抒情詩。我是一九八九年在一本《國際詩壇》上讀到帕氏的這首詩的,在山林里伐木的我當時就被激蕩了??粗ぷ雍舆厴嫎渫鲁鋈酌哪廴~,默誦出“二月,墨水足夠用來痛哭”。在那樣的乍暖還寒萬物卻生發的時令里,我從報紙上讀到了一位叫龔學敏的阿壩青年詩人(也是記者)身揣一冊紅軍長征路線圖,清晨六點從瑞金上路,開始了一個人的詩歌長征路。后來我就讀到了他在兩個多月時間里寫就的澎湃《長征》詩章:
作為第一條河流,平靜地躺在中國的版圖中。
兩岸的樟樹,以及樟樹的船制作的浮橋
被腳步匆匆地掠過。誰的目光正在撫摸
1934年10月18日夜晚的那段水面,和水面上
負重的馬用情感顫抖著的天空
作為第一個渡口,中國江西
于都的河
你伸長的手指,為那些過往在空中的太陽、月亮、星辰、鳥
構筑通向自由的、唯一的門。
(龔學敏《長征》節選)
我感覺,這樣長風驟雨的澎湃詩意絕非出自一般詩人之手,這樣雷霆閃電的長短句有著惠特曼、艾略特、聶魯達的詩風融通。但本文不宜展開。試讀龔學敏新詩集《經濟艙》中以雪為題的雪意詩才是目的。閱讀他的雪意詩句子使我窺得一個人在忙碌生活之外的另一個“他”,對于美好的深描,流星過宇,足見詩跡。
為什么我偏愛龔先生的雪意詩呢?與我五歲隨父母下鄉到青牛沱山區有關。我在那里生活了二十一年,年年山里下雪,過年門前都掃雪。一九七五年年關臨近,家里饑寒交迫,是雪致使一個礦工因情樹縊,是雪致使只得找父親上滴水巖把礦工背下來,掙了十五塊錢(相當于現在的一千多),我們一家才有了湯圓,我與弟弟才穿上了新衣。年年下雪門前山溝邊的白梅花就開了,溝溝坡坡的白梅花,溝溝坡坡的雪。我沿著碎石公路走啊走,走到山邊又走回家,那雪的白梅花的香至今還在夢里。
從新詩集《經濟艙》讀到了七首帶雪字標題的雪意詩,它們是《雪地》《雪景》《大雪》《下雪》《雪山下》《看見雪》《連雪都比先前小了》。前幾天在什邡,曾與一位作家交流,這世間的一切都講緣分,大到人生福祿,小到與某人一句話不對,或去遠天遠地睡一宿,去深山寺廟喝一杯茶。帕斯捷爾納克寫出了《二月》,龔先生震響詩壇的二千五百行《長征》也起句在二月,今天坐在沱江支流綿遠河畔讀他的雪意詩也是二月。我這個愛讀書的人出生也是在二月。哈,是不是有緣呢?還是來讀龔先生第一首雪意詩吧。
連雪都比先前小了。像拖拉機上的
憤怒,顛簸一下
柴油和我的心勁就小一些
……
作為標準的零度消逝,雪地中
有污點的人
沒路可逃
踩在雪地身上的腳印,被雪背負著
光天化日下的假話,反光
比雪還硬
……
——龔學敏《連雪都比先前小了》
雪于詩人有沒有如我那樣關系饑寒的恩澤無從知曉。但是,雪對于萬物的恩澤,包括瑞雪兆豐年的玉黍收成瓜果甜盈,是與人都有關系的,何況詩人是川西高原九寨溝土族人,祖宗在他的血液里播下青稞種子時,雪的圣潔瑩澈就縈繞他的夢的足爪了。敢肯定,他的靈魂是駐扎在雪國里的,他對風花雪月有著特別的情愫。這特別的情愫毋庸置疑,遇見美好同時,也遇見了不忍之遇見,“雪花像是被剁碎的蓮花白/灑落下來/在雪地里說出的大白話/異常清醒,用結成的冰/不停地敲打路燈/直到燈光被凍成了假話”。(龔學敏《雪地》)
時光最能說明一切。普魯斯特在《追憶逝水年華》中說,“當我帶著幸福的如此激烈的顫栗,聽到湯匙碰觸撞餐碟和鐵錘敲打車輪所共有的聲音,在德·蓋爾芒特親王府的大院里和圣馬克教堂洗禮所感到腳下一高一低的鋪路石板等等,此時復蘇的那個生命只從事物的本質汲取養料,也唯有在事物的本質中它才能獲得自己的養分、他的歡樂”。(普魯斯特《重現的時光》,譯林出版社1991年10月第1版第181頁)
他說,記憶是靠不住的,我們往往從靠在門楣上的一個人不經意的一句話,或一個尾音夾雜著的一個眼神,分辨出他的心靈深處的想法,有時候一個物件,萊奧姨媽的瑪德娜餅干與椴花茶,或踩在教堂的一塊地磚上,某段時光就復活了。“詛咒終止謊言,這是我西北口音的/童年,非常重要的一棵樹/重要到可以忘記貧窮和歧視”。(龔學敏《雪地》)這幾句與普氏早早就在床上臥著的追憶都是在重現時光的細節。
時光不會說謊,如布羅茨基在《我們四個》中的娜杰日達·曼德爾斯塔姆等作家詩人一樣,“像是一堆烈焰的余燼,一塊陰燃的煤”。
優秀的詩人是真相的感應器,“人們在清洗大街,像爬上樹干的甲殼蟲/夕陽撞出的鐘聲邊撼樹,邊墜地/新修的寺廟/想要收養與鐘聲一起飛的烏鴉”。(龔學敏《雪景》)
黑烏鴉白烏鴉不僅帕斯捷爾納克入過詩,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一批崛起的詩群和詩派,詩行里都有烏鴉的影子。除了受舶來詩歌的影響,我想與烏鴉這個從化石時代穿越過來的倔強物種也有關的吧,多少文字附加它的不祥與死亡。我發現無論是三十年前的《長征》長詩,后來陸續在期刊上讀到的龔先生的詩作,還是現在的這本《經濟艙》,出句和隱喻及意象,都明白如話,卻又能讀出話中之話。這就考驗詩人的手藝,考驗詩人向生活煉丹的功夫,“每一棵樹都形同虛設,只記得/電鋸們哭泣出來的黎明與紙一樣蒼白/杜鵑控訴了三千年/依舊未老”。(龔學敏《下雪》)
力透紙背的東西出來了,這就是詩人的憂戚,從屈原的《楚辭》中漫漶。但憂戚又有憂戚的不同,此憂戚非彼憂戚,更細微,更有祖宗先賢《齊物論》的生命博愛,托爾斯泰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悲憫。這悲憫也是莊子的“齊物”,非人卻關乎人,生命的尊嚴。這自然就想到了大氣、土壤和水,生命的狀態與每一棵樹每一棵草息息相關,只不過詩人用平和的語感來息息相關,“滾落的云朵把院落砸出天井的坑/需要多大的悲哀,大地才會濺出/這么痛的青苔”。(龔學敏《雪山下》)
不僅關乎到人了,還關乎到了詩背后的“我”,“我一滑,便摸到了它的凄涼/像我不敢言語的失眠癥”。(龔學敏《雪山下》)
個性的寫真既是個體,亦是整個族類。布羅茨基一九八七年的諾獎感言里有一段話:“藝術是一門無后坐力炮,決定其發展的不是藝術家的個性,而是素材本身的推動力和邏輯,是材料發展的命運,這些材料每一次都需要找到(或提示出)本質上全新的美學解答。擁有自身的演變、動力、邏輯和未來,藝術便不是同義的,但在最好的情形下,與歷史同步,其存在方式就是一次次新的美學現實的創造。因此,藝術常常走在‘進程的前面’,走在‘歷史的前面’。”
布羅茨基的“個性”與龔學敏的“個性”是鍋與勺的框義,前者是范疇是框,后者是詩人書桌上的勺是具象是細節。任何作品或像水面上的船,是“素材本身的推動力和邏輯,是材料發展的命運”在浮動支撐,能否找到需要審美的腕力,要有內功。布羅茨基和帕斯捷爾納克找到了,并有全新的美學腕力和內功塑她或他或它成形,因此獲得了生命。
詩人以《經濟艙》中七首雪意詩應該說也是找到了“材料發展的命運”(或許這種生活中直觀和隱藏許多藝術家都能找到),“走在‘進程的前面’,走在‘歷史的前面’。”許多歷史與現實的沖突,我們的詩歌的確是走在前面的,但是是否能用“新的美學現實的創造”這才是對藝術家(包括小說家和詩人等)的考量。
讀龔先生此詩集中的雪意詩之前,我讀到了奧地利詩人萊內·瑪利亞·里爾克的兩首雪意詩,一首是陳寧譯的《只有雪是新的》,一首是徐知免譯的《冬日》。我有與時令同步讀詩的習慣。
里爾克起筆就寫到了烏鴉,看來烏鴉的生存能力與人一樣強,出句有講究,“那些烏鴉天曉得如何老/森林有三百歲/只有雪是新的”。(里爾克《只有雪是新的》)
也并不是世界級的大詩人每句都是金句,這首不過十句的短詩我就只喜歡他這兩句,后面寫門與樹葉的句子就一般了。他的另一首《冬日》只有四句:“我愛往昔的冬日,再不是因為山野活動/天氣有點冷,可那是多么堅強峭麗/用一分勇氣去沖刺吧/為了重回到家,看星空雪白、閃爍、獵人的刀帶。”這就是我們當下說的“口語詩”吧?在里爾克寫詩的那個時代或許先鋒,但在當下看來與我們讀到的一般詩人的“口語詩”差不多,不及我讀龔先生的“月光下發誓的人,把蒿干枯的/令箭種在我居住的小區/時間被霧阻隔,我聽見的/只是一小塊土,幼年時的哀傷/混凝土們擠在一起,陽臺的/牙齒上,滿是按揭的霜花/鋪天的白布下,沒有一輛卡車/學會哭泣”(龔學敏《看見雪》)過癮?;蛟S是翻譯的語隔吧,里爾克的話中無話,至少我讀著沒感覺到。而龔先生的卻令人玩味,尤其是這幾句:
而大地擠在一起
連廢墟的傷疤都是新的
……
我從未寫哀傷這個詞
可是冬天還是來了
——(龔學敏《看見雪》)
“連廢墟的傷疤都是新的”和“可是冬天還是來了”真是妙手偶得之,所以我把前一句用作了這個試讀感受小文的標題,覺得無論是詩句的波浪節奏還是心魄撼力都不差于帕斯捷爾納克《二月》的結句:
在那兒,像梨子被燒焦一樣,
成千的白嘴鴉
從樹上落下水洼,
干枯的憂愁沉入眼底。
“美學選擇總是高度個性化的,美學的感受也總是獨特的。每一新的美學現實,都會使作為其感受者的那個人的面孔越發地獨特,這一獨特性有時能定型為文學的(或其他類型的)趣味,這時它就已自然而然地,成為免遭奴役的一種保護方式。因為一個帶有趣味——其中包括文學趣味的人,較少受到重復的各種政治煽動形式和節律咒語的感染。問題不僅在于美德并不是創作出杰出的保證,且更在于惡尤其是政治之惡永遠是一個壞的修辭家。個人的美學經驗愈豐富,他的趣味愈堅定,他的道德選擇就愈準確,他也就愈自由——盡管他有可能愈不幸。”(摘自布羅茨基1987年諾獎演說稿《文學的功績在于確立人的個性》)
我在下面的這首詩中讀到了這種“高度個性化”與美學的“總是獨特”的靈魂級審美。
《大雪》
龔學敏
一地霜打過的黃葉。生計的刀鋒
秋風般,刮得快遞小哥們
在街道的樹枝上亂竄
一臺黑白電視的泥濘信號
在大街上中斷。讓我們用雪花
給城市的老年斑不停打粉
一群涂改成曠野的試驗品的羊
大地枯萎
凍死的角在天空中行走
一場有臟球出現的世界杯
買彩票的人用口語,在大街上
幫守門員扎無路可退的籬笆
一張說假話的紙,被打得
遍體鱗傷,大雪的
節氣把黑字們埋藏得如此干凈
全詩用“五個一”體現出詩人對中國詩詞字斟句酌的錘煉傳統承繼的講究,我們血液里淌著魏風漢賦唐詩宋詞的因子,不講究我們會愧疚的。龔先生深諳這一點,所以他在這首詩里首先把李耳的“道生一”中國哲學活用了。“五個一”的藏頭出句深描出詩的五個小節,“一地黃葉”,注意,是“霜打過的”;“一臺黑白電視”有補語“的泥濘信號”;“一群羊”是被“涂改成曠野的試驗品的”;“一場世界杯”被修飾為“有臟球出現的”;“一張紙”也是“說假話的”。每一小節只三句,暗含“三生萬物”,可見詩歌的建筑構建。從“生計的刀鋒/秋風般”的快遞小哥起勢,橫向的空間碎片鑲嵌“讓我們用雪花/給城市的老年斑不停打粉”;詩人的時空之眼橫過詩人熟悉不過的草原“大地枯萎/凍死的角在天空中行走”;曠野的寂靜對應喧嘩的大詞“買彩票的人用口語,在大街上/幫守門員扎無路可退的籬笆”,格律詩的對仗意識潛移入現代詩的意象里;到《紅樓夢》里曹雪芹扼腕收尾的雪意,“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被詩人化為能意會言傳的“被打得遍體鱗傷,大雪的/節氣把黑字們埋藏得如此干凈”。
好了,七首雪意詩的氣韻美學甚至小心思都在這里了。這就是我讀懂并喜歡上龔先生雪意詩的緣由吧。
古今中外,許多詩人不能不寫到雪,李白在《清平樂·畫堂晨起》里有:“應是天仙狂醉,亂把白云揉碎?!贬瘏⒂凇栋籽└杷臀渑泄贇w京》里開句:“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王維《冬晚對雪憶胡居士家》的四言:“寒更傳曉箭,清鏡覽衰顏。隔牖風驚竹,開門雪滿山?!饼徸哉洹饵c絳唇·十月二日馬上作》中則是:“目送飛鴻,景入長天滅。關山絕,亂云千疊,江北江南雪?!爆F代詩人們更是意蘊遼闊,德國詩人保羅·策蘭的《黑雪花》(孟明/2024年12月)讓我們唏噓之所以雪是“黑”的,是其對于百年后的今天俄烏沖突的精準預言:“落雪了,沒有光。一個月亮/或者兩個,已經爬上來,自從秋天披著僧人的衣袍/給我也捎來音信,烏克蘭山野的一片葉/……媽媽,秋天流著血離去,雪已灼痛我”,這或許就是布羅茨基講的“藝術常常走在‘進程的前面’,走在‘歷史的前面’”的鏡像吧。蘇裔美籍詩人布羅茨基也留下雪意詩《北波羅的海給C.H》(周公度譯):“當一場暴風雪把海港攪成粉末,當嘎吱作響的松樹/在空中留下比雪撬的鋼滑板更深的印痕/何種程度的藍可以被一只眼睛獲得……”
布羅茨基的“個性”與“進程的前面”也好,“高度個性化”也好,“總是獨特”的美學也好,都是歷代詩歌審美人執拗的理想。于詩人來說,對于世間美好的遠去是令我們憂戚的,尤其是傻呆呆看著它遠去卻無能為力,以致關聯到了大氣、土壤和水,如詩人在雪意詩中所呈現的亙古的 雪與人心的憂戚,實則不止于詩人作家等的憂戚。我們實則不希望雪下的世界“連廢墟的傷疤都是新的”。
【作者簡介】
鐘正林,2006年在《北京文學》發表小說處女作《斗地主》后躋身小說界,迄今已在《鐘山》《當代》《紅巖》《中國作家》《人民文學》《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等刊登中短篇和長篇小說,入選過中國作協和其他出版社年選,獲四川文學獎、《廣州文藝》都市小說雙年展中篇小說獎、《作品》年度小說獎、《中國作家》年度散文獎、梁斌文學獎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