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南充向北,西充縣一個叫仁和鎮的地方,綠油油的桑樹正鉚足勁生長。在省屬仁和蠶種場的冷庫里,一盒盒蠶卵蓄勢待發,一個多月后,它們將從這里起程,分赴省內外各地鄉村,從蟻蠶到蝶變,完成生命的又一輪回。
在南充,像仁和這家至今仍由省里直接管理的蠶種場,還有閬中蠶種場、南充蠶種場兩家,分別創建于民國初、中期。
用桑枝抽打屁股。現在回想起來,這打挨得真是原生態。夢里,我曾聽見桑樹喊我的乳名。
解放后,仁和蠶種場首任場長叫張軍,河北人,是位老紅軍,身材瘦小,一只眼因戰場受傷殘疾。他對人友善,在我的童年記憶里也留下了深刻印象。他鼓動工人像是在部隊給戰士下達作戰命令,簡潔、明了:建設美好新中國,多養蠶,制好種,同志們向前沖!
我的母親是仁和任家溝村人,15歲時,她成為仁和蠶種場這家老牌企業的養蠶工人。至今我還記得童年時在那里生活的一些片斷。諸如將母蠶蛾放在一張紙上,看它們甩著尾巴,產下一粒粒淡黃色的卵,我驚奇于那些卵竟能排列得非常整齊。夏天,我們在桑園里藏貓貓,找蟬殼。小河漲水時,與小伙伴順著桑園旁的溝渠去摸魚。
當然,在桑園里也沒少被母親
“向前沖!”蠶房、催青室、桑園就是母親和工友們的戰斗崗位,沒有誰輕言下過火線。
他們像蠶一樣,默默奉獻了自己一生。
“天上取樣人間織,滿城皆聞機杼聲。”一粒比芝麻還小的蠶卵,竟然隱藏著一座城市的基因密碼。
“伏羲化蠶,嫘祖始蠶。”嫘祖誕生于今四川省鹽亭縣金雞鎮,距南充市不到50公里。建國初期,鹽亭縣與南充同屬川北行政區。每年農歷二月初十螺祖誕辰,海內外華夏子孫都會齊聚鹽亭縣嫘祖國家紀念公園,拜謁華夏母親,開展文化交流活動。
據中國現存最早的地方志《華陽國志》記載:周初,南充所產蠶絲織物已成朝廷貢品。秦漢時期,各縣令皆勸課農桑,女皆事蠶,開布帛為租、絲綢為賦的先河。“巴蜀人文勝地,秦漢絲錦名邦\"就真實反映出了當時的社會狀況。
埃及博物館至今珍藏著3700年前的南充絲綢文物。
西漢建元二年(前139年),以當時南充絲綢生產規模和水平來講,張騫奉漢武帝之命率領浩大隊伍出使西域,誰能說那上百匹駱駝承運著的沒有產自都京壩上“精細光潤”的南充絲綢呢?
唐宋年間,南充綢、綾、錦、絹、絲等10多種產品被定為朝廷常貢,生絲源源不斷地涌向成都,成為蜀錦的主要原料,成就了“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的盛世景象;果州花紅綾還由長安輸往日本等國,蜚聲海外。
滿清入主中原后,官府也注重絲綢發展,閬中、蓬州等地均勸課農桑,西充等縣還明令谷雨之后差不下鄉,停征停訟,以不誤蠶時。“田中清水盈盈,陌上新桑扶疏;農夫揮鞭叱牛,村姑攀枝采桑”。在南充這塊廣袤土地上,到處呈現出一派栽桑養蠶的繁忙景象。
南方絲綢之路總長有大約2000公里,是中國最古老的國際通道之一,對加強東西方文化交流、促進人類文明進步發揮了巨大作用。它以成都為中轉,經雅安、蘆山、西昌、攀枝花到云南的昭通、曲靖、大理、保山、騰沖,從德宏出境,進入緬甸、泰國,最后到達印度和中東。
中國南方絲綢之路“絲綢源點”標志現就安放在高坪區都京壩的南充六合絲綢集團公司廠區內。1912年,西充縣占山鄉人傅駿三投資白銀萬兩在這里開辦興隆絲廠,后改名為六合絲廠,時為世界最大絲綢企業。六合,便是南充人口中的“絲二廠”。1915年,南充吉慶絲廠生產的醒獅牌揚返絲在巴拿馬萬國博覽會榮膺金獎。這次獲獎,使早已聞名遐邇的南充絲綢再次飲譽中外。用這種揚返絲織成的華貴衣料和舞襪,曾轟動巴黎,暢銷歐美。時隔10年,六合絲廠的金鹿鶴牌生絲又榮獲巴拿馬國際博覽會金獎,再次將南充絲綢推向世界絲綢業的巔峰。
在“絲綢源點”標志旁,有一座鳥語花香的四合院,最早為六合絲廠辦公舊址,雖歷經百年滄桑歲月,至今仍保存完好。放眼望去,古樸的老廠房、巨大的古桑烏木、緩緩行進的小火車、身著漢服或旗袍的優雅女子行走在落葉繽紛的小徑上,構成了一幅美麗的畫卷。
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后,日本生絲打入國際市場,在上海廉價拋售,致使國內生絲大量積壓,損失慘重。南充吉慶絲廠老板常德源憂勞成疾,臨終前嘆道:“我之所以失敗,不是人無才能,也不是設備不好,質量不高,根本原因是國家不強盛,關稅不自主。《馬關條約》開通商口岸,禍及子孫,實可憤慨!”為抵御倭寇經濟入侵,南充絲幫、綢幫、繭幫等幫派摒棄門戶之見,同仇敵汽;同德、六合兩廠為渡過難關,合并為同六絲廠,聯手抗日。
“一兩生絲一兩銀。”生絲被國民政府列為重要戰略物資,嚴禁私買私賣。同六蠶絲產量占四川絲業年產量的 50% 以上,所產蠶絲大都出口,用以換取軍需物資。抗戰勝利后,國民政府為表彰企業在抗戰期間蠶絲救國作出的特殊貢獻,獎勵美式吉普車一輛。該車一直使用到20世紀80年代,現存展于該企業。
朱德年少時曾在家鄉栽桑養蠶,至今在他故居左側還長著他親手栽植的“嘉陵桑”。1960年3月,朱德回鄉視察,在南充綢廠,他詢問:
“順慶大綢怎么樣了?”看見織綢車間一派繁忙的生產景象,老人家臉上掛著欣慰的微笑。在西充縣停留時,他一再叮囑地方“要發展好優勢產業”。
辛亥革命后,鄧小平的父親鄧紹昌在原南充所轄的廣安縣興辦纜絲廠,生意火紅,鄧小平赴法國留學時,其路費和學費即來源于鄧家生意所得。
1913年,張瀾和盛克勤、王行先在今天順慶區南門壩創辦果山蠶業社,傳授孵蠶種、栽桑養蠶、改良蠶種的新技術,并有繅絲織綢生產。他最早明確提出南充發展實業必須大量培養蠶絲人才的觀點,并創辦了南充縣立中學,即現在全國唯一的蠶絲中等專業學校——四川省蠶絲學校。這個學校從開辦時起就采取讀書與實踐相結合的教學方式,以便發掘和培養蠶絲業的專門技術人才。如今這所學校仍然以為社會培養有栽桑養蠶繅絲等專業技能的人為根本,注重學生的專業知識和技能的培養。1923年,羅瑞卿考上了這所學校,讀書期間創辦了《蠶絲季刊》。
上世紀50年代初,胡耀邦在擔任川北行署主任近三年的時間里,對南充絲綢提出“由維持恢復走向發展”的生產指導方針,扭轉了蠶絲生產嚴重下滑局面,且有力保障了剛解放后的南充社會和經濟穩定。他夫人李昭在擔任南充第三絲綢廠黨委書記期間,對企業發展生產作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工作。
南充絲綢業的興旺發達,繁衍了浩如煙海的燦爛絲綢文化。唐代著名詩人杜甫曾寫下了“桑麻深雨露,燕雀伴生成\"等詠贊南充絲綢的優美詩篇。宋徽宗政和年間,果州刺史邵伯溫寫下了流傳甚廣的《元夕》一詩:“萬家燈火春風陌,十里綺羅明月天。”通過正月十五之夜果州街景的描寫,人們似乎看到萬家燈火、春風輕拂的果城之夜,十里絲綢市場人頭攢動,交易繁忙,綺羅與月色媲美。“誰言農家不入時,小姑畫得城中眉。一雙素手無人識,空村相喚看繅絲。”這是南宋大詩人陸游應邀赴漢中,路過岳池農家時,對當地爍絲盛況和淳樸的習俗所作的描繪。
從新中國成立到改革開放,一代又一代南充絲綢人篳路藍縷,創造了絲綢史上“當驚世界殊”的發展成就。
傳統意義上的四大蠶桑生產基地主要分布在太湖流域、珠江三角洲和四川盆地,分別是蘇州、杭州、湖州、南充。撤地設市前,南充12個縣(市區)中,有10個縣全部被列為蠶繭商品基地縣,成為全國蠶繭商品基地縣最多的地區,也是中國西部桑蠶種、繭絲綢、科研教學最集中的地區和中國西部地區蠶繭、絲綢生產規模最大、絲綢產品最豐富的城市。
南充因此一躍成為西部地區絲綢工業中心。“蠶桑坐上席,書記當陪客。”從鄉到縣市,足見蠶桑生產的社會地位和對地方經濟的影響。
鼎盛時期,南充絲綢業從業職工有10多萬人,栽桑養蠶的農戶達到了100萬戶,有200多個產品榮獲國家金銀質獎、部省優質獎和新產品獎,產品遠銷五大洲30多個國家和地區,出口絲和綢份額曾分別占四川省絲和稠的 50% 和 80% ,總量約占全國的 10% ,被外商譽為“萬能絲”“萬能綢”。
1982年10月,我國海上發射運載火箭成功。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隨即向生產運載火箭特品綢的閬中綢廠發出賀電,并贈送運載火箭模型,是全國唯一獲此殊榮的織綢企業。1998年3月,美亞股份(南充綢廠)在深圳股票交易所上市,是當時全國第一家絲綢上市企業。
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常有北京、上海、廣州等大城市客人四處托人要買一床南充產的絲綢被面。當時可謂“一被難求”,特別是繡著鴛鴦的大紅絲綢被面。
“結婚用,喜慶哩。”
當時,南充農民一半的收入來自栽桑養蠶;在城市,4個城里人就有2個人“吃絲綢飯”。如果家中有人在絲綢廠,尤其是在重點絲綢廠工作,那更是一件非常光榮的事。
曾經有一句流傳甚廣的順口溜,對此作了生動的詮釋:“幺妹幺妹快快長,長大好進絲二廠。伙食巴適工資高,干部軍官隨便挑。”其中,多家工廠內學校、醫院、電影院、發電廠、公安科(派出所)等社會職能設置更是一應俱全。
工廠效益好,出口創匯多,很多絲綢廠不斷招收工人,僅六合一家就有近萬名職工,涌現出了多名全國黨代表和全國人大代表,以及全國和省部級勞動模范、全國纜絲織綢能手40多人。
在我38歲那年,很榮幸被組織選派到六合掛職緞煉兩年。
我曾在蠶繭站工作,一年有幾次機會去給工廠送蠶繭原料,無論是在絹紡廠、絲二廠,還是絲三廠,記憶頗深的是下班時,從各車間涌出的絲綢女工,她們年輕貌美,頭戴白帽,挺著胸脯,腰系白圍腰,一路歡歌笑語的場景。
閬中綢廠是上世紀60年代中期國家三線建設時,由2000多名上海人舉家遷入貧窮落后的閬中組建而成。在以后漫長的歲月里,這些來自上海的專家、技術工人為國家軍工事業發展奉獻了幾代人的青春年華。
徐叔和鮑姨是一對夫妻,上海人,大學生,他們響應國家號召來到西充,和我父親一個單位,從事纖維檢驗工作。他們的鄉友秦叔則去了閬中綢廠。閬中到南充,西充是必經之地,秦叔為此常在西充歇腳,老鄉相見,自是消解了些在異鄉的落寞。
除徐叔和鮑姨外,在西充的還有另外8位上海人,均是大學生,分配在醫療、機械等行業,有的在縣城,有的在鄉下。其中一位外號叫“沈笛子”,長得白白凈凈,也常來看望徐叔和鮑姨。我很喜歡“沈笛子”來,聽他吹笛子。有一次,在我們居住的那個四合院天井旁,“沈笛子”親昵摸著我頭說:王二娃,再長大些,叔教你吹笛子。
還有一位叫張德均,后調南充,是天歌羽絨廠的創建人。正當天歌羽絨服走向南極、品牌名聲響徹海內外時,1992年12月,張德均在出差途中不幸逝世。次年5月,有著中國服裝第一股的“天歌股份”在深圳證券交易所掛牌交易。我與張德均只見過一面,在他辦公室,是徐叔叫我去的,想請他在天歌羽絨廠為我安排一份工作。后來,我因為考上大學,就沒去天歌羽絨廠。那一次見面,我至今仍記得他臉上掛著的微笑,人很謙和、儒雅。20多年后的一個初秋,在天歌羽絨廠舊址,我在他塑像前肅立,向一個長輩、商業奇才、大企業家、南充服裝工業的奠基者三鞠躬。
徐叔和鮑姨現定居無錫。我去年到蘇州參加絲綢博覽會,專程去無錫拜訪了二老,時間短暫,自是依依不舍。前些日子和徐叔微信聊天,他告訴我,“沈笛子”是被譽為“中國魔笛”、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江南絲竹代表性傳承人陸春齡的學生。
1990年8月,南充舉辦了首屆為期4天的“中國南充絲綢節”,這是讓南充至今引以自豪的大事。對于當時的活動盛況,很多上了年紀的人,幾乎都用“萬人空巷”四個字來形容。
“走,去絲二廠耍。”說這句話時,南充人眼里往往放著光。10多年前,中國絲綢協會授予南充“中國綢都”稱號后,都京壩又被該協會授予“中國綢都絲綢第一鎮”,在這個僅有幾平方公里的小鎮上,卻匯集了六合、佳合、金華等18家絲綢企業。
絲綢,給都京壩這個小鎮打上了中華民族傳統產業的胎記,新興的工業旅游又給來自海內外絡繹不絕的游客打開了一扇窗。
作為中國生產存續時間最長的絲綢生產企業,六合被譽為中國絲綢工業活化石,是四川省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體驗基地,前幾年又被列為國家工業遺產。
矗立在南充市中心五星花園的大型雕塑“絲綢女神”,是這座城市的地標和文化符號之一,先前曾被拆除,回歸原址后,撫慰了南充人心里的落寞和創傷。繭市街、紅花街、絲綢路、桑園壩、絲綢大廈、絲綢大世界、千年綢都第一坊…這些南充人耳熟能詳的地名和建筑,見證了南充絲綢在世界絲綢史上的發展與壯大,是南充人民心里曾經光輝的“城市記憶”。
【作者簡介】
,四川省西充縣人,長期從事絲綢行業行政工作,曾受聘四川省絲綢科學研究院研究員。上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文學創作,與詩友創辦《冰泉》詩社,油印《春筍》詩刊。作品發于《星星》《草堂》《青春》《太湖》《四川文學》《牡丹》《人民日報》《中國青年報》以及新加坡、美國等海外報刊。作品多次獲文學獎項,入選年度選本、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