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郪信案是張家山漢簡《奏讞書》第十六個案例。漢高帝六年(前 201),①淮陽守在行縣掾獄過程中,發現新郪令信對獄史武失蹤案的處理不合常規,疑有奸詐。經過重新調查,發現獄史武是在信的指使下被長蒼、求盜大夫布、舍人簪裊余殺害于公梁亭校長丙的轄區,蒼被校長丙、發弩贅逮捕,但隨即釋放。在調查中,信、蒼、贅、丙四人受到審訊,布死,余逃亡。② 本案案卷多處述及信、蒼、贅、丙的爵位,并出現“故楚爵\"等表述,是研究漢初爵制的重要材料。然而,由于案卷本身比較復雜,加之對文本的理解不同,學界對該案涉及的爵制問題有不同看法。③筆者認為現存的“診問”與“當\"存在散亂、補寫的現象,這是造成四人爵位記述自相矛盾的主因,故撰此文,求教于方家。
一、蒼、丙、贅與信的身分差異
案卷對于四名被告人爵位的記述主要集中在“診問”與“當\"兩部分:
診問:蒼、信、丙、贅,皆關內侯。信,諸侯子,居雒陽楊里,故右庶長,以堅守滎陽,賜爵為廣武君,秩六百石。蒼,壯平君,居新郪都陵里;贅,威昌君,居故市里;丙,五大夫,居】廣德里,皆故楚爵,屬漢以比士,非諸侯子。布、余及它當坐者,縣論。它如騂(辭)。①
“當”曰:
敢言之:新郪信、長蒼謀賊殺獄史武,校長丙、贅捕蒼而縱之,爵皆大庶長。②
其中,“皆關內侯\"與“爵皆大庶長\"存在矛盾,但都說明四人同爵。信、蒼、贅為君,丙為五大夫又與四人同爵矛盾。“故右庶長\"與“故楚爵\"的表述意味著四人爵位都發生過變化。如何解釋信等爵位的變化過程,化解上述矛盾是學者討論的重點。厘清“以堅守滎陽”和\"皆故楚爵\"涵蓋的對象是理解文意的關鍵,以往研究者形成了兩種觀點:一是“堅守滎陽\"是信、蒼、丙、贅四人之功,“廣武君\"\"壯平君\"“威昌君\"“五大夫\"因此功封,皆“故楚爵”。二是“堅守滎陽\"為信一人之功,“故楚爵\"只包括蒼、丙、贅三人之爵。
按照前一種理解,可以進一步推出“故楚爵\"是漢政權在楚漢戰爭時期行用的爵制,四人的爵位有一個從“楚爵\"轉化為\"漢爵\"的過程。如朱紹侯先生認為在楚漢戰爭中,蒼、信、贅、丙因堅守滎陽獲得了廣武君、壯平君、威昌君、五大夫的爵位,皆為楚爵,后來這些爵位都改成漢爵,四人獲得大庶長的爵位。根據漢高帝五年詔“故大夫以上賜爵各一級”的規定,信等在大庶長的基礎上升一級,成為關內侯,但是因為他們都是在押的罪犯,沒有辦完手續,最終沒有成為關內侯。③
“信,諸侯子\"最初被釋為“信有侯子”。①后被改釋。③信\"諸侯子\"與蒼、丙、贅\"非諸侯子”的身分差異得到了重視。③有學者進而認為信與其他三名被告人具有不同的經歷。如王冰先生將“診問\"斷讀為“診問,蒼、信、丙、贅,皆(偕)。關內侯信,諸侯子…”,認為‘皆”,偕也,是“一同\"“一道\"之意。“蒼、信、丙、贅,皆\"表示四人一同應訊。“關內侯\"非楚爵僅是信的爵位。信以“諸侯子\"和漢“右庶長\"參加滎陽保衛戰,因功賜爵“廣武君”,后或因高帝五年詔,賜爵一級,升為“關內侯”。信、丙、贅是“非諸侯子”,曾是楚軍吏,現為漢高爵成員。他結合高帝五年詔認為信是漢軍舊部,可享受“故大夫以上,賜爵各一級\"的待遇,而蒼、丙、贅只能享受“復故爵田宅\"的待遇。①“故楚爵\"被認為是楚政權授予的爵位。
結合上述研究,筆者認為四人有共同經歷且爵位相近的可能性較小。首先,從官秩、爵位來看,蒼、丙、贅擔任的長、校長、發弩,漢初皆秩百廿石,是《二年律令·秩律》所載秩級最低的官職。②而關內侯是二十等爵制中僅次于徹侯的高爵,在食邑、襲爵、田宅等方面享受優厚待遇。據《史記·高帝功臣侯者年表》統計,新郪信案發的高帝六年漢朝封列侯(徹侯)者僅66人。當時,關內侯也是難得之爵,能獲封關內侯者,在楚漢戰爭時期應已擔任漢軍高級將領,轉任行政官僚后,不會僅秩百廿石。如高帝十二年(前 195)受封為列侯的毛澤、朱濞高帝六年時爵位應為關內侯。他們不僅來自豐邑,是劉邦的子弟,并且楚漢戰爭期間已擔任郎將、都尉。③ 文景時期的丞相申屠嘉文帝元年(前179)時因朝廷“舉故吏士二千石從高皇帝者”而封關內侯。申屠嘉軍事履歷豐富,高帝時為都尉,但在賜爵前都未能憑借軍功封關內侯。④因此,以蒼、丙、贅官職之卑在漢朝成立后進爵為關內侯幾無可能。
高帝五年(前 202),稷嗣君叔孫通以博士參與劉邦皇帝即位典禮。博士比六百石。同年,婁敬因建議遷都關中,“拜為郎中,號為奉春君”。③郎中比三百石,婁敬因言受封,本身并無軍功。高帝六年,劉交以文信君被立楚王,劉交是劉邦之弟,為宗室。新郪信案發前后,叔孫通、婁敬、劉交等稱君者官職、地位明顯高于蒼、贅。此外,案卷還記載蒼曾為信舍人。而信的舍人余爵為簪裊、造爵為小簪裊。《奏讞書》案例十五中醴陽令恢的舍人興、義皆士伍。③這些例子從側面說明蒼實際爵位不會很高。因此,蒼之“壯平君”贅之“威昌君”得自漢朝的可能性也比較小。
而信秩六百石。六百石在漢代的官僚體系中具有重要的分層作用,六百石以上的官員是統治集團的核心成員,享有各種特權。③僅就官秩而言,信與蒼、丙、贅已分屬不同社會階層。《奏讞書》案例十五醴陽令恢秩六百石,爵左庶長,官秩、爵位與信相似。③高帝六年,關內侯鄂千秋因舉蕭何功封列侯,他的官職為謁者。① 謁者,秩比六百石。謁者與縣令秩奉相當,且有遷轉關系。②案卷說:“信長吏,臨一縣,上所信恃。”③漢初功臣多有擔任郎中、謁者等宦皇帝者的經歷,信為皇帝所信賴,或有此類經歷。從官職來看,信爵關內侯的可能性較大。
其次,診問\"記錄蒼、贅、丙皆新郪人。從傳世文獻看,劉邦入關前與新郪并無交集。漢朝元功封侯者無新郪人,漢王朝之核心和上層為豐沛元從、碭泗楚人集團長期壟斷。①而新郪屬淮陽郡,蒼、贅、丙不具備從漢朝同時獲取高爵的籍貫特征。岳麓秦簡《置吏律》規定縣有秩吏應任命本縣人。③陶安先生“蒼、贅等為新郪本地人,被縣令信辟除為縣屬吏\"的看法較為合理。⑥而信籍貫在雒陽,為諸侯子。雖然學界對于諸侯子的具體含義有爭議。?但是從相關記載看,諸侯子群體是漢政權的重要統治基礎,在漢朝建立后受到優待。高帝五年,漢朝定都于雒陽,在遷都關中前曾出現\"左右大臣皆山東人,多勸上都雒陽\"的情形,③信諸侯子及雒陽人的身分與漢功臣相符。
綜上,蒼、贅、丙背景相似,而信與三人在官秩、政治身分、籍貫等方面存在顯著差異。在楚漢戰爭時期,信應當是漢軍成員,因堅守滎陽之功,封廣武君,后獲封關內侯。蒼、贅、丙的高爵得自漢政權可能性較低,漢朝成立后,賜爵為關內侯幾無可能。因此,“診問”中“信,諸侯子…秩六百石\"是就信而言,“蒼,壯平君…屬漢以比士,非諸侯子\"則是對蒼、贅、丙三人的記錄。
二、“診間”與\"當\"的文本問題
通過上文分析可知,信、蒼、丙、贅并非同爵。這與\"診問\"“當\"的同爵記錄存在較大矛盾。其中,“皆關內侯”與丙爵五大夫的矛盾最為顯著。有研究者注意到這種情況,并嘗試做出解釋。如上文所述王冰先生認為只有信是關內侯,從而避免了這一矛盾,但“皆\"字在案卷中常用,意義明確,為“全\"“都”之義,不好只將此處理解為“偕”,并且“蒼、信、丙、贅皆(偕)\"不辭,同類材料中也沒有相似用例。陶安先生則從文本角度出發,認為“這應該是因為‘問'畢竟只不過是調查記錄的摘錄。比如說,在裁剪前后文的時候,將原插在‘蒼、信、丙、贅'與‘皆關內侯'之間的一些字詞刪掉,沒有重新對人名和‘皆'字進行調整,因而造成微小誤差,似乎不足為怪”。①
考察“診問\"的內容,除“皆關內侯\"存在異常外,“布、余及它當坐者,縣論”一語的位置,也違背了秦漢時期的治獄程序。在正常審理的案件中,訊獄后,通常遵行“診問—鞠—論”的程序。其中\"診”“問”是“訊獄”之外的兩項主要信息來源。“診”是指案件主管官員專派人進行實地檢查、驗尸等;“問”是詢問、查尋的意思,指主管官員通過函詢等方法了解情況的調查記錄。②而鞠是判決前對犯罪事實的認定,其文書意義是對案件程序與案卷核心內容的概括。③論則是依據犯罪事實而定罪。“縣論”即由縣判決。④本案中的布、余是新郪縣有權定罪的被告人。在奏讞書中,“它縣論,敢讞之\"作為固定搭配,經常作為案情陳述的結束語,與文書開頭的“敢讞之\"之間的內容構成文書的主體部分。在包含“當\"的奏書中也有類似的用法,如同書案例十四:
八年四月甲辰朔乙巳,南郡守強敢言之,上奏七牒,謁以聞,種縣論,敢言之。⑤
“論”是“鞠”后的程序。按照治獄程序及文書書寫格式,“布、余及它當坐者,縣論\"原本應該在“當\"之后,文書末尾“敢言之”之前,而不當出現在“診問”中。這說明原案卷可能存在散亂乃至亡佚的情況。本案的“當\"更能體現這一點。
“當”云:⑥
簡92敢言之:新郪信、長蒼謀賊殺獄史武,校長丙、贅捕蒼而縱之,爵皆大庶長。
簡93 律:賊殺人,棄市。·以此當蒼。
簡94 律:謀賊殺人,與賊同法。·以此當信。
簡95 律:縱囚,與同罪。·以此當丙、贅。
簡96 當之:信、蒼、丙、贅皆當棄市,毀(系)。
簡97 新郪甲、丞乙、獄史丙治。
簡98 為奉當十五牒上謁,請謁報,敢言之。⑦
簡92至簡98,從格式上來說,前后皆有“敢言之”,從書寫形式上來說,簡91后有較大空白,而簡92的內容不與之連書。從這兩方面看,該段是文本中相對獨立的一部分,內容是對四人的“當”,即治獄者的量刑意見。治獄者新郪甲、丞乙、獄史丙無權對四人論罪,因而向上級提供\"當\"作為\"論\"的依據。
以往在討論四人爵位時,通常只考慮簡92一簡的內容,對于“當\"整體未加措意。該“當\"在格式方面存在明顯不合常規之處。首先,一般上行文書,第一個“敢言之\"前應該有具體時間與上書者的信息。如上舉案例十四中“八年四月甲辰朔乙巳\"是上奏時間,“南郡守強”是上奏者。而新郪信案的“當\"不具備這些要素。其次,據該“當”,治獄者為“新郪甲、丞乙、獄史丙”,甲、乙、丙不是真名,而是天干代號,這是擬寫文書的標志。睡虎地秦簡《封診式》多用天干來代替人名,如:
奸爰書:某里士五(伍)甲詣男子乙、女子丙,告曰:“乙、丙相與奸,自晝見某所,捕校上來詣之。\"①
《封診式》是示范性文書,內容具有虛擬性。除“當\"外,新郪信案涉及的信、蒼、贅、丙等應是真實人名,“當\"新出現的人名卻為代號。②可見“當\"并非原帙。再次,爵位可以抵罪,是量刑時需要考慮的重要因素。在新郪信案的“當\"中,雖然列舉了四人的爵位,但在量刑時卻沒有體現爵位的作用。在《奏讞書》其他案例的“當\"中,無論爵位是否對最終量刑產生影響,都會將其作為一個重要因素寫明。③此外,該“當\"還存在一些細節問題,如漏寫了贅的官職\"發弩”。
另一方面,該“當\"反映的治獄程序與新郪信案的性質不符。《二年律令·興律》規定:“縣道官所治死罪及過失、戲而殺人,獄已具,勿庸論,上獄屬所二千石官。二千石官令毋害都吏復案,問(聞)二千石官,二千石官丞謹掾,當論,乃告縣道官以從事。徹侯邑上在所郡守。”①郭洪伯先生注意到該律與新郪信案的聯系,他指出:“新郪縣將四人暫時收押(‘系’),并向淮陽郡守府‘上謁’,這正是《興律》的‘獄已具,勿庸論,上獄屬所二千石官’。\"這一分析不無道理。換言之,新郪信案的“當\"是按照縣道官治死罪上請郡府時的文書格式寫成。然而,新郪信案不屬于這種情況。新郪信案是南郡太守所覆之獄。據學者研究,“秦漢時期訴訟程序中的‘覆'是指上級機關主理或由上級機關指定某機構(或使者)主理的訴訟審判,主理的程序包括立案、偵查、審判、復核、監督等各個環節”。據《奏讞書》案例十八記載蒼梧郡攸縣令庫獄由南郡卒史具體負責。《奏讞書》案例十四安陸獄史五大夫平獄、十五醴陽令左庶長恢獄由南郡守親自負責。因此,新郪信案治獄者按照常規不當為新郪令,而應為新郪縣的上級郡守及都吏。
從以上情況看,目前所見的“診問”“當”與原卷宗存在差異。我們可以對現存“診問”“當\"文本產生的實際情形稍作推測。與布、余相比,信、蒼、丙、贅具有共同的身分——吏。因此,“診問\"中“信、蒼、丙、贅皆\"后或原為“吏”。而“皆關內侯\"是原書殘斷后,重新編排的產物。“爵皆大庶長”應是現存“當”的作者根據“診問”中四人爵位信息所作出的總結。“當\"徑作“爵皆大庶長”,可見他所見的“診問”中也有四人同爵的表述,應即“皆關內侯”。在\"診問\"中,四人的爵位表述復雜,同時,案犯皆為關內侯違背社會常識,大庶長是二十等爵制的第十八級,為卿爵,“君\"大致就是卿的封號,“當\"的作者或是根據廣武君、壯平君、威昌君三個封號,將四人爵位判斷為大庶長的。
總之,新郪信案的原案卷存在散亂、亡佚的現象。“診問\"中“布、余及它當坐者,縣論”是錯簡,原當在“鞠\"之后。而現存的“當\"是依照縣道官治死罪上請郡府復核的格式寫成,不能反映實際的覆獄程序。現存的“當\"應當是在原案卷\"當\"遺失后,為使形式完具而作的補充。“診問\"與“當\"中關于四人同爵的表述都存在問題,在探討四人實際爵位時不具參考性。
三、蒼、丙、贅與信的爵位變化
通過上文分析可知,蒼之“壯平君”、贅之“威昌君”丙爵五大夫為“故楚爵”,“屬漢以比士\"則是對三人爵位變化的表述。“故楚爵\"及“屬漢以比士\"的意義需要進一步探討。
漢王國成立以前,劉邦先后響應陳涉,歸附景駒,擁立楚懷王,屬楚政權。這一時期,劉邦集團行楚爵當無疑問。目前對于楚爵的基本認識也歸納自曹參、周勃等漢初功臣的履歷。楚爵由低到高大致為:國大夫—列大夫—上聞—七大夫—五大夫—執帛—執珪—列侯。比照二十等爵制推測,楚爵與五等爵有對應關系。其中,執帛、執珪是卿級爵,五大夫至國大夫是大夫級爵,國大夫之下或有士級爵等更低級別的爵。①“某君\"大致是具有卿爵者的封號。②蒼、贅的“故楚爵\"應為執帛、執珪之屬的卿級爵,壯平君、威昌君是他們的封號。丙爵五大夫為大夫級,沒有封號。劉邦至霸上后開始按照王國制度組織政權,后來他被封為漢王,滅項羽后稱皇帝。這一過程中,在賜爵制、官職制度、地方行政制度等方面,漢政權參照秦制而建漢制。①至于漢王國時期爵制的具體內容,學界有不同看法。②由于材料所限,漢王國爵制與楚爵之間的關系尚難得出確切結論。
不過,“楚”\"漢\"并舉在《奏讞書》中并不鮮見,案例二、案例五也涉及被告人在楚漢交替后身分的變動問題,對于理解本案\"故楚爵”具有參考意義。案例二被告人媚供述:“故點婢,楚時去亡,降為漢,不書名數。點得媚,占數,復婢媚。\"案例五被告人武供述:“故軍奴,楚時去亡,降漢,書名數為民。”③張家山漢簡整理者注:“楚,指楚漢戰爭之楚。”④同墓所出的《歷譜》有“新降為漢\"的表述。③對于以上事例中“楚”“漢\"的含義學者有不同看法。蔡萬進、吳亮先生認為除楚漢戰爭之楚外,“楚”應包括陳勝“張楚”之楚、楚懷王“義帝”之楚。“降為漢\"之漢是漢王朝之漢。相關材料中“故\"指秦,繼而述“楚\"述\"漢”。⑥張金光先生則認為“新降為漢\"的記錄,并非標志著“王朝交替”,而是墓主個人的重大歷史關節。何有祖先生結合新出秦簡牘“京州降為秦”“降為縣\"等記述,認為“降為秦”“降為漢”似是成為秦(漢)朝的一部分,即歸屬秦(漢)。“降為縣\"可能指投降而成為郡(縣)。③
綜合相關材料來看,“楚\"不當理解為秦與漢之間的朝代。劉邦稱帝前后的命書、詔令多涉及秦漢之際的歷史定位問題。稱帝前,劉邦徙韓信為楚王的命書稱:“楚地已定,義帝亡后,欲存恤楚眾,以定其主。齊王信習楚風俗,更立為楚王,王淮北,都下邳。”韓信繼義帝而立為楚王,楚國成為關東諸侯王國之一。諸侯王上疏請劉邦稱皇帝,稱:“先時秦為亡道,天下誅之。大王先得秦王,定關中,于天下功最多。”將滅秦歸功于劉邦。劉邦稱帝后徙吳芮為長沙王的詔書稱:“故衡山王吳芮與子二人、兄子一人,從百粵之兵,以佐諸侯,誅暴秦,有大功,諸侯立以為王。”①吳芮為項羽所立,而詔中則言“諸侯\"立。從上述材料看,漢朝對于秦漢之際歷史的定位,完全以劉邦的活動及漢政權為中心,并不認為秦漢之間有所謂\"楚\"朝。這在漢初官方紀年上也有體現。《史記·高帝功臣侯者年表》:“用高后二年所定之功狀。”《表》不區分懷王之楚與項羽之楚,而籠統地稱為“楚”。如陳平“以故楚都尉,漢王二年初從修武”。① 其中,“故楚\"的表述值得注意,此“楚\"包含項羽之西楚,“故\"是相對于陳平投靠漢政權而言的。項伯纏“兵初起,與諸侯共擊秦,為楚左令尹,漢王與項羽有郄于鴻門”。③此“楚\"指懷王之楚國。《表》記載漢政權建立之前的時間用“前若干年\"紀年,“指從劉邦最初起兵之年起算的第若干年”。③而不用楚紀年。
“降漢”降為漢\"也不當理解為個人行為。《奏讞書》案例五發生在高帝十年(前197)七月,案例二發生在高帝十一年(前196)八月,兩案發生時隔一年多且被告人不相識,但媚、武的口供在格式上卻相對整齊,“降為漢\"當是撰寫文書的官吏按照慣例對兩人口供的總結,是官方用語。從媚的經歷看,“降為漢”后媚仍在逃亡,直到被點所得后才占數,在這期間,媚本人應不存在“降漢\"的行為,《歷譜》的“降為漢\"不宜理解為墓主向漢投降。結合何有祖先生的考證,張家山漢簡中“降為漢\"當指臨江國或江陵投降后并入漢政權成為南郡或江陵縣的過程。除簡牘材料外,“降漢”指某地投降于漢,亦見于傳世文獻,如《史記·項羽本紀》:“項王已死,楚地皆降漢,獨魯不下。”南郡在降漢前為臨江國,屬楚地。在楚漢戰爭中,劉邦領導的漢政權與項羽領導的楚政權曾約定“中分天下”,兩國的地位明顯高于其他諸侯王國。臨江王驩支持西楚,被漢攻滅,將臨江國統治時期稱為“楚時\"也合乎情理。因此,在《奏讞書》案例二和案例五中“楚時”是指項楚政權統治時期,具體來說是楚漢戰爭中臨江國統治時期。
《史記·秦楚之際月表》將漢南郡設立的過程記述為:“(漢五年正月)(臨江國)屬漢,為南郡。”③可見,“屬漢”與“降漢”意義相近,指歸屬于漢。“故楚屬漢”與“故……楚時降為漢\"的表述相似,因此“屬漢以比士\"之“屬漢”也應當理解為淮陽郡或新郪縣并入漢政權。與南郡相比,淮陽郡的情況較為復雜。淮陽郡在項楚滅亡后曾經過韓信楚國的統治。“高帝五年(前202)屬韓信楚國為支郡。六年,韓信被奪國,高帝分其地為荊、楚兩國,而以淮陽郡屬漢。”“故楚\"之“楚\"具有指韓信楚國的可能性。不過,《史記·淮陰侯列傳》載韓信至國后,“召辱己之少年令出胯下者以為楚中尉”。? 韓信出身漢將,熟悉漢朝制度。中尉是漢官,可見韓信之楚國在官制上與漢一致,推及爵制亦當如此。結合蒼、丙、贅故爵高而現官職卑的現象及史籍“項王已死,楚地皆降漢\"的表述,楚爵之楚是漢朝成立前的楚國可能性更大。此外,不論漢政權爵制的實質內容為何,即便吸收了楚國爵制的部分要素,在漢朝的行政文書中也應稱為“漢爵”,而不應稱為“楚爵”。
至于“比士\"之義,卜憲群先生引劉劭《爵制》“自一爵以上至不更四等,皆士也”來解釋“士”。①張榮強先生結合里耶秦簡遷陵縣“南陽里戶版\"認為“屬漢以比士”,意為相當于漢王朝的“士\"爵,即不更以下爵稱。②筆者同意上述看法。上文已提及在同案中除蒼外,信的兩個舍人爵皆為士(簪裊、小簪裊)。在《二年律令》中,“士\"有爵為\"士爵\"的用法。《二年律令·傅律》云:
不為后而傅者,關內侯子二人為不更,它子為簮裊;卿子二人為不更,它子為上造;五大夫子二人為簪裊, 359 它子為上造;公乘、公大夫子二人為上造,它子為公士;官大夫及大夫子為公士;不更至上造子為公卒。360 當士(仕)為上造以上者,以適(嫡)子;毋適(嫡)子,以扁(偏)妻子、孽子,皆先以長者若次其父所以,所以未傅,須其傅,各以其傅 361 時父定爵士(仕)之。父前死者,以死時爵。當為父爵后而傅者,士(仕)之如不為后者。 362③
整理小組將簡360與361編連在一起,視為完整令文。《二年律令與奏讞書》認為簡360\"不更至上造子為公卒\"后有五字空白,與簡361似不直接系連。①簡360與簡361之間即便不直接系連,但其內容,特別是對簡361有關繼承爵位順序的部分與“不為后而傅者”密切相關。從令文上看,官大夫以下除后子以外的諸子傅籍時所襲之爵都是一致的,為公士或公卒。但是關內侯子到公大夫子除后子以外諸子則有兩級爵位可以繼承,有二子能襲較高的爵位,這種較高的爵位最低一級是“上造”。“當士為上造以上者\"云云就是對關內侯子到公乘、公大夫子二人不為后者襲爵順序的規定。由這些律文不難看出,非后子者傅籍時,最高能取得的爵位是“不更”,是最高一級的士爵,因此,《傅律》中的“士\"為爵為士之義,不需通為“仕”。
以往研究者多以“復故爵田宅”來解釋本案中爵位的變化。這與“比士”的處理方式相矛盾。高帝五年詔規定:“民前或相聚保山澤,不書名數,今天下已定,令各歸其縣,復故爵田宅,吏以文法教訓辨告,勿笞辱。”有學者認為該詔是“在全國范圍內恢復與推行秦王朝的賜爵制\"的標志。“復故爵田宅”是重新承認他們在秦時獲得的爵位與田宅的合法性。⑥從詔文來看,“復故爵田宅\"的對象是“不書名數\"的亡人,而不包括廣大在籍人口。《史記·蕭相國世家》載:“召平者,故秦東陵侯。秦破,為布衣。”③召平秦爵為侯,漢時僅為布衣,他爵位的轉變類似于“屬漢以比士\"而非“復故爵田宅”。漢朝馬上得天下,秦高爵者繼承以前食邑等優厚待遇,社會地位、經濟待遇反在漢軍將士之上于理不合。漢初故爵為高爵者當不適用于“復故爵田宅\"的規定。且新郪信案所謂的“故爵”是指楚爵,“復故爵田宅”之“故爵”當非專指秦爵。
除蒼、丙、贅外,新郪信案的其他涉案人的爵名都與二十等爵制相符,而蒼等三人卻書故爵,用\"比士\"來說明他們現有的爵位。這或與韓信楚國的統治有關。漢五年正月,韓信徙封楚王,高帝六年十二月,劉邦偽游云夢,韓信被擒,淮陽郡歸漢。新郪信案發生在當年五月,淮陽守掾獄在當年七月。而漢朝有“八月案比”的制度,《二年律令·戶律》記載:“恒以八月令鄉部嗇夫、吏、令史相雜案戶籍,副臧(藏)其廷。”①在政權屢更的背景下,漢淮陽郡戶籍的統一更造應當發生在當年八月,新郪信案發在此之前。或由于新籍未成,在“診問”中書三人故爵并按照爵位轉換的原則籠統地稱他們“比士”,而沒有寫出三人具體的漢爵名。
而信的爵位故爵“左庶長”及現爵“關內侯”皆是二十等爵制中的爵級名,與楚爵名不符。“廣武君\"當是蒼為右庶長時的封號。以嘉名為封號是戰國后期開始較為通行的做法。秦楚之際,楚政權以嘉號名爵。從目前的材料看,劉邦立為漢王后對爵位進行了重授,但保留了原有的爵號。如酈商在反秦戰爭中“從攻長社,先登,賜爵封信成君”,后來,“項羽滅秦,立沛公為漢王。漢王賜商爵信成君,以將軍為隴西都尉”。② 雖然漢王國成立前后,酈商的爵號未變,但從重授這一行為推測,爵制本身或已發生變化,由楚爵轉變為漢爵(二十等爵制)。
信故爵為右庶長,其爵位得自漢政權,不存在爵位轉換的問題。那么,案卷為何記錄了他的故爵呢?筆者認為右庶長當為案發時信的爵位,在診問前他又因功封為關內侯。《史記·高帝功臣侯者年表》中的“侯功\"具有與“診問\"中“堅守滎陽\"相同的表述:“周苛起兵,以內史從,擊破秦,為御史大夫,入漢,圍取諸侯,堅守滎陽,功比辟陽。”③堅守某地是漢初功臣封侯的重要原因。滎陽之戰是楚漢戰爭中重要戰役,信因之而封右庶長。“堅守滎陽,賜爵為廣武君\"之語與《史記·樊酈滕灌列傳》“從攻長社,先登,賜爵封信成君”④等表述相似。清人趙翼指出:“《史記·曹參世家》,敘功處,絕似有司所造冊籍。自后樊噲、酈商、夏侯嬰、灌嬰、傅寬、靳歙、周鰈等《傳》,記功俱用此法蓋本分封時所據功冊,而遷料簡存之者也。”③“堅守滎陽,賜爵為廣武君\"或摘錄自信之功冊,是他論功封關內侯的依據。
劉邦稱帝以后,大封功臣為列侯,漢初的列侯的分封恰始于新郪信案發的高帝六年。
根據《侯表》該年十二月、三月、四月、六月、七月、八月都有封侯之舉。信的關內侯可能也是這一年論功行賞所封。信是漢高帝六年封功臣為關內侯的一個例子,只因事有湊巧,這個例子被保存在《奏讞書》之中。傳世文獻雖有漢初零星封關內侯的事例,但沒有大規模封關內侯的記載,新郪信為漢初關內侯的分封提供了一個難得的事例。
總之,根據\"診問\"內容,新郪信故爵為右庶長,封號為廣武君,因堅守滎陽獲封。現爵為關內侯,皆為繼秦而來的漢爵。蒼故爵號為壯平君,贅爵號為威昌君,是執帛執珪等卿級爵,丙爵五大夫,皆是由楚政權授予的楚爵。漢朝建立后,比于不更至公士的士級爵。案卷中“診問\"存在散亂現象,“當\"部分則是后來補寫,“皆關內侯”“爵皆大庶長”等同爵表述不能反映案件的實際狀況。由此可以進一步推測,信案發前為右庶長,案發后因前功獲封關內侯,反映了漢初封關內侯的狀況。案發時,淮陽郡正處于楚、漢戶籍更造的過渡時期,蒼、贅、丙的戶籍資料仍包含楚爵,雖然“診問\"中,信、蒼、贅、丙皆書故爵,但原因不盡相同。
余論
通過上文討論并結合相關歷史背景大致可以勾勒出信、蒼、贅、丙四人的經歷及爵位變化情況。在陳勝首義掀起的反秦浪潮中,楚地誕生了一大批以地域為中心的軍事團體。其中,劉邦為首的豐沛集團史料比較豐富且具有較強代表性。從劉邦集團的人員構成來看,“少年豪吏”是這類群體的核心成員,在征戰的過程中,他們的爵位迅速提升,獲封執帛、執珪等卿級爵位以及封號并不鮮見。淮陽郡是楚國的核心地帶,陳勝至陳而王,蒼、贅、丙三人當是應時而起以新郪為中心的軍事集團的核心成員,他們的楚爵可能是在反秦戰爭中獲得的。揆諸史乘,新郪地區的楚軍可能與呂臣關系比較密切。《史記·陳涉世家》記載,陳勝被殺害后,“陳王故涓人將軍呂臣為倉頭軍,起新陽,攻陳下之,殺莊賈,復以陳為楚”。①新陽是新郪鄰縣。項梁死后,呂臣率軍到彭城保衛懷王,懷王以呂臣為司徒,以其父呂青為令尹。呂青\"以漢五年用左令尹初從,功比堂邑侯,千戶”。② 呂青去世后,呂臣嗣為侯。蒼、贅、丙三人的經歷或與呂氏父子相關或相似。
楚漢戰爭時期,信作為諸侯子為漢軍成員,并因堅守滎陽之功,封右庶長,號廣武君,在此期間,他可能擔任過漢王的宦者。楚漢戰爭結束后,劉邦稱帝,“帝乃西都洛陽。夏五月,兵皆罷歸家”。③信的戶籍在雒陽,可能原籍如此,也有可能是在此時遷居的。而蒼、贅、丙則回到原籍新郪。五年詔規定:“軍吏卒會赦,甚亡罪而亡爵及不滿大夫者,皆賜爵為大夫。”①該詔發布后,漢軍軍吏至少被賜爵為大夫。蒼、贅、丙不具有諸侯子身分,不是漢軍成員,因此,他們失去原來的高爵而比為士。漢軍吏至少爵大夫,故高爵者比士,體現了漢政權對于軍功階層的優待和改朝換代后統治秩序的安排。
經過遷轉,信擔任新郪令,通過任用本地人為家吏進而辟除為縣吏的方式,加強對基層的控制。蒼以此入仕,與信建立起依附關系,因此甘愿為他殺人。蒼、贅、丙三人在秦時可能就是當地的“少年豪吏”,加之具有軍事履歷,因此,三人在漢朝建立后在本縣擔任長、發弩、校長等縣武職。對于蒼、贅、丙三人來說,雖然由于陣營問題,他們并未進人漢朝的統治核心,但參與秦漢之際的戰爭,使其至少保住甚至提升了社會地位。漢初,新郪縣這種軍功新貴擔任長吏,本地豪強擔任屬吏的地方治理模式可能具有普遍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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