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告》之“咸替百成”
《四告》簡3有“顛覆厥典,咸替百成\"之語。
對于簡文中的“成\"字,整理者引陳奐《詩毛氏傳疏》對《詩·節南山》“誰秉國成”的解釋:“‘秉國成'猶云‘秉國均'也。”又引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的解釋:“成、平互相訓。上章‘秉國之均’,均亦平也,與‘秉國成'同義,即執國政也。\"成,猶政也。①
今按從整理者所引兩人的解釋來看,這里將“成\"解釋為“平、均”,又將“平、均\"解釋為“國政”,“平、均\"對應的詞應是“秤、鈞”,是以“秤、鈞\"象征國家的“權柄”。故而這里的“國政\"實為“國家的權柄”,似乎不宜據此將“成\"訓為一般意義的“政”。一般意義的“政”自可用“百\"修飾,“國家的權柄\"是唯一的,恐不可用“百\"修飾。
疑“成\"應該訓為\"已有的刑法、典律、制度”,即“成法、成制”。《周頌·臣工》:“王厘爾成,來咨來茹。\"朱熹《詩集傳》:“成,成法也。言王有成法以賜女,女當來咨度也。”②“咸替百成”是承“抵荒其先王天乙之猷力,顛覆厥典\"而來,上文既言“抵荒了天乙的猷力、顛覆了他創立的典律”,這里進而說“更易了天乙已創立的各種成法大制”。
古代亦用“成\"來訓“刑”,《禮記·王制》云:“刑者,俯也,俯者,成也,一成而不可變,故君子盡心焉。\"這里似乎講的也是“刑法\"不可輕易更替,似亦可作為訓“咸替百成”之“成”為“成法\"的一個旁證。
二、《四告》之“勿恤哉”
先將相關簡文抄錄如下(部分句讀、分段有調整):
曾孫滿拜手稽首,敢截告:嗚呼哀哉,我周文王武王克敬于天,明德威儀,不墜于非彝,唯邦遺老26黎民,是恭厥明刑,知厥若否,用克恭皇天,達殷受大命。
獄訟無得瞻顧,惘于非彝,心好野。用27告三神:勿血(恤)哉!燮抑①朕心,毋惘于非彝、野德,野德多不歸厥吉。封豕不在服,遠往游習,不則 28 捷之習,不度茲事,淫于非彝、愆德,好守足,不則剝達厥家。
嗚呼哀哉,寵抑朕心,毋惘于29非常,事曷唯有不敕,鬼神是求,求以嶮(恤)厥心?不秉抑德,茲好野,余弗敢知。曷唯有庶人是不30用厥典圖?虞悲厥心,以歸于野,余亦弗敢知。31 (簡 26—31)
簡文中的兩處字分別作“戳\"“”。整理者釋該字為“徹”,認為該字承甲骨文“”(徹,《合》36515)字而來。將上錄第二段簡文開頭語句斷讀為“獄訟無得瞻顧,惘于非彝,心好野,用告三神,勿(徹)哉”,將“勿”解釋為“祭祀三神不能徹底”。將“鬼神是求,求以厥心\"解釋為\"通過祭祀三神來達到心靈的溝通與和諧”。②
“血\"字,王寧先生讀\"恤”。③石從斌先生亦讀后一血字為“恤”,并將\"求以雌厥心\"解釋為“祈求它體恤自己的心”。④
今按,此字是否與“\"字為一字尚不可知。《四告·三》通篇大意是在講因惘于非彝、非常、野德,不秉懿德,故而句求三神燮抑、寵抑朕心,使自己能夠恢復到秉懿德的正道。將“勿雌哉\"理解為祭祀不徹底,似乎也較難與上下文文意連貫。故而血字似仍當看作“從支血聲”,王寧、石從斌兩位先生讀為“恤\"應當是正確的。不過兩位先生并沒有對“勿哉”一語作具體解釋。
我們以為“獄訟無得瞻顧,惘于非彝,心好野,用告三神,勿哉”一句似當句讀為“獄訟無得瞻顧,惘于非彝,心好野。用告三神:勿(恤)哉”。換言之,“用告三神:勿(恤)哉”與前文的“獄訟無得瞻顧,惘于非彝,心好野”意義有隔閡,而與下文的“燮抑朕心,毋惘于非彝、野德\"聯系緊密。“獄訟無得瞻顧,惘于非彝,心好野”是句求三神時的現狀和原因,“勿血(恤)哉,燮抑朕心,毋惘于非彝、野德\"均是匄求三神的具體內容。下文簡31—32 的相關內容與此類似:

類似告神之后“勿/毋 × 哉\"格式的文句還見于《四告·一》和《四告·四》:
先告受命天丁辟子司1。慎皋繇:忻素成德,秉有三俊…者魯 11 天尹皋繇,毋忍斁哉…12 (《四告·一》簡10—12)
昭告北方尸:者魯大宗,式陟降上下,古業乃家,毋念斁哉…47
(《四告·四》簡47)
對于“用告三神:勿血(恤)哉”一句,整理者將其與下文的“鬼神是求,求以雌(恤)厥心”合觀統一解釋,思路是正確的。循此思路,祭告者所句求的內容是“(恤)厥心”,因此“勿(恤)哉\"與“(恤)厥心\"表達的當是同一個意思。因此此處的“勿\"似當看作無意義的虛詞,“勿恤”即“恤”。
《爾雅》訓“勿念\"為“勿忘也”。郭璞注“勿念”為“念也”。邢昺云:“勿念,念也,念即不忘也。若《大雅·文王》篇云‘無念貳祖'是也。”②
王引之《經傳釋詞》云:
勿,語助也。《詩·節南山》曰:“弗問弗仕,勿罔君子。”“勿罔”,罔也。言弗問而察之,則下民欺罔其上矣。僖十五年《左傳》曰:“史蘇是占,勿從何益?”“勿從”,從也。言雖從史蘇之言,亦無益也。③
《墨子·非樂上》云:“今王公大人唯毋處高臺厚榭之上而視之,鐘猶是延鼎也,弗撞擊將何樂得焉哉?其說將必撞擊之,惟勿撞擊,將必不使老與遲者。”孫詒讓注“勿”為“語詞”。④
以上諸例,均可證先秦時期“勿\"有無意義虛詞的用法。“用告三神:勿(恤)哉”“鬼神是求,求以(恤)厥心”,其意均在句求三神予以憐憫、體恤。此處的“恤”與“憐、矜、閔、憫、愍\"諸詞義近。《尚書·多方》有“天惟畀矜爾”,《尚書·呂刑》有“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可見天、上帝、神祇哀矜、憐恤下民符合書類文獻的語言風格,如此《四告》句求三神予以憐憫、體恤應屬正常操作。
三、《四時》中的“”“窨\"與《治邦之道》中的“”
《四時》簡4“以怎其篤”,整理者于“葵炙”二字未破讀,似整理本釋文內容有所遺漏。
“筴”疑可讀“畢作”。“\"字字形作“葵”,疑為“鬢\"字省形,省略一倒“或”。《玉篇》于\"\"字字頭下云:“火盛兒。鬢,《說文》惑。\"①《集篆古文韻海》收錄有一個“\"字,其楷體釋文作“”“”,②《傳抄古文字編》即將其放在“囊\"字字頭之下,③可信。
“\"聲字讀為“畢”,出土文獻習見。④“以畢作其篤\"類似句式又可與《四時》下列簡文對比合觀:
以蠆lt;鬢(畢)gt;飛鳥。9 (簡9)
以復淤其篤,以鬻(畢)青云。12 (簡12)
以鬻(畢)赤云云于四方。23 (簡22)
以馨(畢)青維。25 (簡25)
《四時》簡 12\"以聾(畢)青云\"之“警\"字形作“”。③ 網友“覆堂\"先生據此認為《治邦之道》簡13的“\"當分析為從人,從二或,其下方的“匕\"也應視為“戈\"的省寫。?
今按《治邦之道》簡13\"\"字,整理者釋文未做隸定,在注釋中疑為“\"字。? 清華捌整理報告發布后,學者們對該字多有討論,比較值得注意的是網友“子居\"先生的意見,他認為該字當即《集韻》之“\"字。③網友“覆堂\"先生將字分析為“從人,從二或”,與網友“子居\"先生結論一致。
我們認為該字似乎應當被分析為從三“或\"形,隸定作“”。下邊的所謂“\"形是另一個倒\"或\"的省形,與\"\"字情況類似。左側所謂\"人\"形亦可能是倒\"或\"的省形,可參侯馬盟書的“\"字與《四時》簡9的“\"字。三“或\"共享一個“口\"形,組成“\"字。①
《集韻》收有一個“\"字或體,字形作“”,②該字又見于《類篇》。③頗疑該字即是“”字的苗裔,亦當隸定為“”。《集篆古文韻海》所收“\"字,其左側“人\"恐亦本是倒“或”,疑當隸定作“囊”。
四、《四時》簡文校勘
1.孟夏四日條
《四時》孟夏入月四日的天象有“虢星如不至白維乃需”(簡10)一句,整理者原連讀作“虢星如不至,白維乃需”,①根據本篇體例,疑這里應當斷讀作“虢星,如不至,白維乃需”。例可參:
孟春入月四日:“寒門乃畹,如不至,玄維乃需。” (簡2)仲夏入月四日:“以發赤云,如不至,赤鉤乃需。” (簡14)
疑“琥星”是一種星象活動;也可能“猴星”是星名,其后有闕文。
2.孟夏七日條
《四時》孟夏七日的天象描述為“入月七日,焯炯之轄之陳,十時作焉,南風啟孟”(簡10—11).⑤
今按這一句似乎有誤抄導致的倒文,根據本篇體例,疑“十時作焉\"當移至“焯炕之轄之陳\"之前與“入月七日\"連讀,即“入月七日十時作焉,焯燈之轄之陳,南風啟孟”。例可參:
孟夏:“十七日十一時作焉,青勺旦濫,河津溢,以復淤其篤,以畢青云,眾龍以至。”
(簡11—12)
孟夏:“二十七日十二時作焉,天豕旦章,北云作,以雨,北方有吝,南方有得。”
(簡12—13)
仲夏:“七日十三時作焉,融門昏逾,天衢乃睨,芻雨作。”
(簡14)
自孟夏十七日開始,以至季冬二十七日,每月七日、十七日、二十七日,其描述天象的文句格式均為“ × 日 × 時作焉…”,其文句格式具有驚人的一致性。“ x 日\"之后均有
4 × 時作焉”,這與“一日\"“四日”\"十日”“十四日”\"二十日”\"二十四日\"文句格式不同。這樣看來《四時》春季三個月七日、十七日、二十七日“ x 時”之后很可能抄漏了“作焉”二字。
另外此處“入月\"二字可能也是衍文,根據本篇體例,只有在“四日\"之前會加“入月”二字,意在舉“四日\"以賅其他諸日,“七日\"前加“入月”二字僅此一例。
3.仲夏十日條
《四時》仲夏十日的天象描述為“十日南門昏正,旦北門”(簡14—15)。①
今按該句疑有誤抄導致的倒文,正確語序當為“十日南門昏正,北門旦”,調整之后“北門旦端”恰與“南門昏正\"對應。“北門旦翊”應當是指“北門\"在“旦\"這個時間段有“證”這種動作的天象。與“北門旦\"相似格式的文句可參:
孟夏:“二十日玄帑旦陳。” (簡12)
仲夏:“二十日玄維旦伏。” (簡16)
仲夏:“二十四日土汜旦陳。” (簡16)
五、《行稱》和《芮良夫毖》的“攻績”
《行稱》簡5稱:“稱恭祀,利卜筮、社之事。\"整理者原讀“社”為“攻締”。②網友改釋為“練”,讀\"衽練”為\"功績”,即致力于紡績之義。③
今按網友“ee\"先生將所謂“締\"字改釋為“練”,并將“社練\"解釋為“致力于紡績\"都是非常好的意見。不過“功績”一詞多用作名詞表示“功業、勞績”,讀為“功績”與“致力于紡績”之義稍隔。
“社練”似當破讀為“攻績”。“攻\"有治理、加工、從事某項工作之義,《周禮·考工記》有“凡攻木之工七,攻金之工六,攻皮之工五”,④是為證。
“紡績”與“恭祀”乍看起來似乎是沒有關系的兩件事情,但事實并非如此。清華陸《子儀》簡9至簡10上有這樣一句話:“昔之臘兮余不與,今茲之臘兮余或不與,施之績兮而奮之,織纖之不成,吾何以祭稷。\"這段話告訴我們紡績織纖確實和祭祀有著很密切的關系。⑥
由此我們可以重新回頭來看一下《芮良夫毖》簡17至簡18這句話:“凡惟君子,尚鑒于先舊,導讀善敗,俾匡以誡,口□社棟,恭潔享祀,和德定刑。”①社徠,整理者讀為\"功績”,解釋為“功業和勞績”。②這里“口□社棟,恭潔享祀\"恰可以和本簡“稱恭祀,利卜筮、社(攻)練(績)之事\"合觀,雖然《芮良夫毖》一篇“社裸”一詞前缺失兩字,但是對照來看,這里的“社裸\"也極有可能讀為“攻績”,意為\"致力于紡績”。
2022年5月初稿
2023年4月定稿
附記:本文寫作完成之后曾蒙趙平安老師審閱,劉曉晗師姐、外審專家多有賜示,謹致謝忱!
退修追記:劉曉晗師姐看過本文后提出了另一種可能性,她說:“‘攻績'不太確定是不是跟紡織有關,總覺得應該理解成‘攻責’‘攻謫’一類的祝禱祭祀用語,跟卜筮相對。”③循此思路,《行稱》中的“社練”和《芮良夫毖》中的“社棟”就應當破讀為“攻責”,理解為《周禮》“六祈”中的“攻”,此處的“攻”,前賢多解釋為“責讓”,④即通過責讓攘去、祓除妖祥災殃,與卜筮祭禱簡中常見的“攻解\"之“攻\"同義。若考慮到《行稱》和《芮良夫毖》兩處簡文所談到的內容多與卜筮、祭祀有關,將該詞破讀為“攻責\"可能更好。
排刊確認追記:單育辰先生《據清華九考釋疑難文字三例》(《出土文獻》2024年第 2期)一文將《治邦之道》簡13“”字左下部的“\"看作簡17“”字左下“”的進一步訛變,他認為整字可以隸定為“”或“個”。這與我們第三則的觀點不同,請讀者參看。
(責任編輯:田穎、王濼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