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銀雀山漢簡時令類古佚書札記兩則

銀雀山漢簡《禁》主要按陰陽五行講四時禁忌及違令災(zāi)咎，其中“定夏”一處文字云（簡1704——1705）：①

…定夏大暑蠭治，毋以聚眾鼓盧（爐）樂（爍）金。若以聚眾鼓盧（爐）樂（爍）金， 遺火亥國，臺廟將有焚者，君大堵亥焉。…

簡文“亥”“堵”二詞，原整理者無說。同時，何為“遺火”“亥國”“大堵亥”，亦頗難索解。先生認(rèn)為“遺火\"指“發(fā)生火災(zāi)”，讀“亥國\"之“亥”為“改”，主張“改國\"指“改國號”，謂“遺火改國”與“聚眾鼓爐爍金\"同屬\"禁忌”，為“定夏大暑不可實行之事”。②

按：“遺火”，應(yīng)指“留火\"“失火”，文獻(xiàn)習(xí)見。如《后漢書·天文志》：“大流星如缶，出柳西南行人軫，且滅時分為十余，如遺火狀。”“遺火亥國”之“亥”，則應(yīng)讀為“駭”，義為“驚駭”“擾動\"等。此義典籍習(xí)見，《說文》馬部：“駭，驚也。\"《莊子·在宥》“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駭”，釋文云：“駭，驚也。”傳世古書中亦見有“國人大駭”（《戰(zhàn)國策·宋衛(wèi)策》）、“百獸駭殫”（《后漢書·班彪傳》）、“晉國震駭”（《文選·劉琨lt;勸進(jìn)表gt;》）、“震天駭?shù)亍保ā段倪x·孫楚lt;為石仲容與孫皓書gt;》）等語，可參看。

“駭\"亦與“”“絃\"等通。《文選·張衡lt;西京賦gt;》“雷鼓”，李善注引《周禮》“鼓皆駭”，云：“駭，與驢同。\"《莊子·德充符》“又以惡駭天下”，釋文云：“駭，崔本作驅(qū)。”《莊子·外物》有“驅(qū)天下\"“世”“驅(qū)國\"等語，成玄英本作“駭”，疏云：“駭，驚也。\"同篇“天地大絃”，釋文云：“絃音駭。”成玄英疏：“驚駭萬物。\"所云“驢天下\"\"世”“國”“天地大絃”，即指驚駭擾動天下、世人、國家、天地等，①正可與“遺火亥（駭）國\"之文參互對讀。

簡文\"遺火亥（駭）國”，即謂夏時若違反時令，行“聚眾鼓爐爍金\"之事，則會導(dǎo)致災(zāi)咎而引發(fā)火災(zāi)，驚駭、震動國人。如此，文義顯然更為恰切。

此外，“君大堵亥焉”，原整理者亦無釋，且斷作一句讀。②覆檢圖版，所謂“堵\"字作香，左半似有缺損。簡1573所謂\"堵\"字作。③龐壯城先生解說此句云“君主也將大肆興建墻垣與邊堤”，是訓(xùn)“堵\"為墻垣。④

按：此句中“亥\"亦應(yīng)讀為“駭”，而“堵\"則似可讀為“都”。全句當(dāng)斷讀為“君、大都駭焉”，意思是說“人君”與“大都之人\"會受到驚駭、擾動。“堵”“都”皆從“者”聲，聲近可通。《史記·六國年表》“魏城武都”，《魏世家》“都”作“堵”，即其例。③古文字中，“土\"\"邑”作為意符可因意義相近或相關(guān)而通用。③如，“殷\"有從土作“墜\"者（清華二《系年》17），亦有從邑作“\"者（清華三《說命上》1）;地名“尋\"有從土作“\"者（新蔡甲三259），亦有從邑作“”者（新蔡甲二 6+30+15） 。“都”，指大城邑，與后來所謂國都之義不同。戰(zhàn)國時各國大多行郡縣制，但齊國仍沿用“都\"的名稱，此種“都”是地方所設(shè)的最高一級行政單位，相當(dāng)于區(qū)域政治中心。？ 銀雀山漢簡《孫臏兵法·禽龐涓》簡6—7云“都夫（大夫）孰為不識事”，整理者指出其中“都大夫\"即治理“都\"的長官。③“大都”一語，文獻(xiàn)亦習(xí)見。如《左傳》隱公元年：“先王之制，大都不過參國之一。\"《周禮·地官·載師》：“以大都之田任僵地。\"《周書·作雒》：“大縣立城，方王城三之一。\"孫詒讓指出其中“大縣\"當(dāng)即“大都”。③皆其例。

讀\"堵”為“都”，似亦可從《禁》中四時災(zāi)異所涉對象之分布得以佐證。據(jù)簡文所述，春夏秋冬四時之災(zāi)異分別對應(yīng)于“鄉(xiāng)”“國、君、大都”“賢人、【材】①士”與“鄉(xiāng)”四類對象，如表1：

其中災(zāi)異所涉對象似可分為兩組：一組為\"君\"“賢人\"\"材士”，屬身分等級；另一組中，若讀“堵\"為“都\"可信，則可構(gòu)成為“國—都—鄉(xiāng)”的行政組織序列。《管子·乘馬》：“五家而伍，十家而連，五連而暴，五暴而長，命之曰某鄉(xiāng)，四鄉(xiāng)命之曰都，邑制也。”所載行政體系為“家一伍一連一暴一鄉(xiāng)—都\"制，似正可與簡文所述相參看。②

綜上，我們認(rèn)為《禁》中“定夏\"處簡文可改釋為：“若以聚眾鼓盧（爐）樂（爍）金，遺火亥（駭）國，臺廟將有焚者，君、大堵（都）亥（駭）焉。\"意思是說，定夏時不可“聚眾鼓爐爍金”，若違反時令，則會引致火災(zāi)驚駭國人，燒毀高臺宗廟，同時驚駭擾動人君與大都之人。

銀雀山漢簡《三十時》簡1749—1750云：

……以戰(zhàn)客勝。用入人之地，勝。攻城=（城，城）取。此冬首殺也。此吾審用重之時也。用重之道[1749】始疏，用重不審，名曰先=（先，先）道是以重先輕而后之=（之之）時也。…[1750】③

簡文反復(fù)提及“用重”一詞，涉及“用重之時”“用重之道”“用重不審\"等語，顯然為此段論述重點，十分重要。原整理者無釋。龐壯城先生訓(xùn)“用”為“使用”，認(rèn)為“用入人之地”指“興兵攻打他人”，而\"用重\"指“使用重的規(guī)則”。①

按：龐說可商。“用\"非介詞，應(yīng)為“貨賄\"“財用”之義，此處則特指戰(zhàn)爭中車馬器械、糧草計度等軍用物資。《戰(zhàn)國策·魏策》“吾用多”，姚宏注“用，資也”;《周禮·天官·宰夫》“乘其財用之出入”，鄭玄注“用，貨賄也”;《國語·周語中》“以備百姓兆民之用”，韋昭注“用，財用也”;《孫子兵法·計》“曲制官道主用”，張預(yù)注“用者，計度費用之物”;杜牧注“用者，車馬器械，三軍須用之物也”，皆其例。簡文“用入人之地勝”，即謂車馬器械糧草等軍用物資若隨軍進(jìn)入敵方陣地，在戰(zhàn)事中則會取勝。

此用法之“用”，多見于《三十時》中。如簡1771云：“不可用入人之地，必破敗，大將有央（殃）。\"謂此時不能將車馬、器械、糧草等軍用物資帶人敵方境內(nèi)，否則定會失敗，主將會遭逢災(zāi)禍。簡1772云：“用入人之地，至秋三月必破，上長有央（殃），不死必亡。\"亦指若車馬、器械、糧草等軍用物資進(jìn)入敵境，則戰(zhàn)事持續(xù)到秋三月一定會遇到失敗。可資參看。

“用重\"之“重”，有\(zhòng)"輜重”“器用”義，此處亦指軍事物資。《左傳》宣公十二年“楚重至于必”，杜預(yù)注：“重，輻重也。”《戰(zhàn)國策·齊策一》“軍重踵高宛”，鮑彪注：“重，輻重也。”《漢書·黥布傳》歸重于越”，顏師古注：“重，輜重也。\"《漢書·韓安國傳》“別從代主擊輻重”，顏師古注：“重，謂載重物車也。\"諸例之“重”，皆與輜重有關(guān)，大致亦屬于行軍作戰(zhàn)中所需要的車馬器械一類軍用物資。

《三十時》此處簡文多次提到“用重”一語，其為同義相復(fù)，應(yīng)指車馬、器械、糧草等軍用物資之總稱。如簡1749云“此吾審用重之時”，即謂冬時為審查、詳悉軍用物資各項情況之時；同簡“用重之道”，指涉及軍用物資的各種策略與方法；“用重不審”，則指對各種軍用物資不加審查清點。同篇簡1756亦云“此吾審用重之時”，其中“用重\"用法亦同，可資參看。

（責(zé)任編輯：楊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