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秦印構形問題談新見秦私印的考釋

自陳介祺等在《封泥考略》中第一次提出“秦印”的概念以來，①學界對秦印的研究已經逐漸深人。相較于漢印的整飭謹嚴，秦印文字的筆畫、部件及結構都更加靈活多樣，也因此給文字的考釋帶來了一定的困難。與秦漢官印及漢代私印相比，秦私印在“辭例”比勘性方面相對較弱：官印中的官名、地名等可與傳世文獻及在印文內部做比較，而漢代由于有較多雙字名，印文在釋讀上往往也更易于與其他印文及文獻比勘。②因此，對秦私印的釋讀，更多要依靠對字形的把握。本文以秦印構形中的一些現象為基礎，對新見秦私印釋文中未釋或誤釋之字進行新釋與改釋。

一、部件位置的靈活

“逸云軒\"精品古璽印微拍有一方私印（見圖1）。③ 該印首字未釋，陳夢珊先生將其隸定作“”，④對字形的釋寫比較準確，不過如此處理顯然未能解決問題。我們認為此應即“藐”字。

在秦漢文字中，“貌\"經常寫作“墾\"形，并與之混同。馬王堆帛書中“貌\"字的右半即有寫得與“艮\"相同之例。如《五行》107.21的“貌”作，《繆和》40.22的“貌\"字薪。①此外，漢代銅鏡文字中也有同樣的現象。因此馬王堆帛書《五行》整理者謂：

大概在漢代人筆下，“貌”所從的“見”就以寫作“良”形為常。隸楷“狼”及從“狼”之字，在《說文》中本皆作“猥”。睡虎地秦簡《秦律十八種》簡9、銀雀山漢簡《守法守令十三篇》簡905開墾之“墾”原作“狠”；漢印有“墾”字，亦從“狼”而不從“狼”（《漢印文字征》10.19）。所以，即使漢人把“貌”寫作“狠”形，在當時一般也不會造成誤認。②

《澄秋館印存》收有一方“藐置其\"秦印，其中“藐\"字作，③此外漢印有“藐貞”私印，“藐\"字作（《虛無有齋摹輯漢印》1599，下文簡稱“《虛無有齋》\"）。而我們所要討論的這個字與上述兩“藐\"字極為近似，其差距在于“日\"形作“口”，且與“人\"形的相對位置不同。我們知道，秦漢文字部件之間的相對位置經常發生變化，常見的如“信”“好\"等字左右兩部件的對調等。上下結構與左右結構之間的變化也較多，如《乾堂藏古璽印封泥輯存》（下文簡稱\"《乾堂》\"）038“焦拳\"印中\"焦\"作，將典型的上下結構字變化為左右結構。多部件組成的文字中這類情況亦不稀見，秦印中則更為普遍，如“嘉”作（《珍秦齋藏印·秦印篇》268，下文簡稱\"《珍秦齋》\"）、“鷺\"作（《乾堂》056）等。石繼承先生曾論及漢簡、漢印中有將“艮\"之“日\"“匕”二形并列的情況，這更是直接的證據。④而從“日\"與從“口\"僅相差一筆，兩者作為文字的部件在楷書以前經常互作，無需舉例。從秦漢出土及傳世文獻來看，較少用怪字，尤其是不見于后世字書及其他文獻之字是較少使用的。而秦漢時期以“藐”為姓者有多例，如前引“藐貞”“藐置其”，又有“藐延年”。③因此，將此字釋為“藐”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不過需要注意的是：雖然秦印文字部件的相對位置具有一定的靈活性，但是一般來說首先還是要以其通常的“寫法\"為本，《七坨平房藏秦私印》（下文簡稱“《七砲平房》\"）有一單字印（264/265），書中所作釋文為“貲”。該字所從之“貝\"形沒有問題，“此\"為“止”與“匕\"之組合，如果按照早期文字中正反一般無別的現象，再結合部件的靈活性來看，此字的釋文似乎是可從的。但是秦漢文字中“貲\"字極為常見，卻從無作此形之例，而同時期的“貨\"字則與此字更為接近。如睡虎地秦簡《法律答問》簡 209作等，兩者間的差異僅在于“貨\"字所從之“七\"在印文中作“止\"形，這大概也是《七坨平房》未將該字釋為“貨”的原因。然而秦文字中“貨\"字如此作者并不稀見，如睡虎地秦簡《日書·乙》簡60作，岳麓書院藏秦簡《為吏治官及黔首》1548作等。因此印文的該字應為\"貨\"而非\"貨”。

二、形近部件的通用

古文字中一些意義相近的形旁可以相互通用，這種情況在秦漢文字中仍然可見。《萄鈴室藏古璽印選》（下文簡稱\"《匈鈴室》\"）私印“郭”（407），其中后一字作，即將“鳥\"替換為“崔”。“崔”與“鳥”的通用在歷代文字中均不稀見。此外，“又”與“寸”、“殳”與“攵”、“言\"與\"心”“目\"與\"見”“食\"與“米\"等亦為秦漢文字中較常見的義近通用部件。①不過除了義近形旁可通用外，秦印文字中還有很多形近部件通用之例，也頗值得重視。如“登\"字作（《七砲平房》281/280“王登\"私印），以“非\"替換了形近的“”;②“奭\"字作配（《匈室》425\"楊奭\"私印），“奢\"字作（《鴨雄綠齋藏中國古璽印精選》100“成奢\"私印，下文簡稱“《鴨雄綠齋》\"），則均是將“大\"形以“犬\"形代替；③“履”字作（《匈鈴室》468“鷺履”私印），將“復\"形替換為形近的“後\"形；④“離\"字作（《陜西新出土古代璽印》633“王離”私印），將\"離\"形替換為形近的\"萬\"形。這些形近部件的通用及替換一般不會造成釋讀上的困難。

《乾堂》有私印“王蜀”（O47），其中后一字作。僅從字形上看，隸定作“”沒有問題，不過此字未見于后世文獻及字書，作為人名值得懷疑。我們認為此應即“歜”字。秦印中屢見以“歜”為人名之例，如“侯歜”“郭歜”“楊歜”等。③秦漢時代，作為部件的“欠”與“又”經常寫得極為近似甚至出現混同。如秦印“范歎\"之“歎”作（《洛泉軒集古璽印選萃》240，下文引證時簡稱\"《洛泉軒》\"、“進欬\"之“欬\"作， ⑥ 兩者所從之“欠\"已與“又\"形幾乎無別。《陶文字典》卷三\"歐”與\"\"并出，后者作，其右側所從確與“又\"難以分別。徐在國先生將其改釋為“歐”，應該是正確的。①

《七坨平房》211/210為“楊白馬\"私印，其中“白馬\"作。我們認為這個所謂的“白馬”當是“為\"字。秦漢文字中“爪\"形因筆畫粘連，經常寫成“日\"形，比較典型的有“爭”“受”“淫\"等字，所從“爪\"形即常從“日”作。②此外，秦印、秦簡中所見“為\"字也與此變化類似。如知還印館藏秦印“郭為\"之“為\"作，即從“日\"形。③“為\"字所從本為“象”，不過隨著字形的發展與演變，“象\"形越來越抽象，以致失去本來形貌，并最終在漢代被誤識為“母猴”。值得注意的是：在秦文字中有一部分“為\"字所從的“象\"形變得與“馬\"字隸書寫法極為接近。這也是《七酡平房》將“為\"誤釋為“白馬\"的原因。除上述兩印文“為\"字所從均與“馬”形近外，在秦簡中亦不乏其例，如睡虎地秦簡《法律答問》簡175“馬\"字作，《日書·甲》簡79“為”作等。④

《和齋藏古璽印》收錄了一枚復姓私印（見圖2），釋文著錄為“東野彿”。③從著錄的釋文來看，作“彿”僅是作了隸定處理，并未解決此字的釋讀問題，我們認為此字應釋為“僕”。秦漢文字中有“イ”作“彳\"之例，馬王堆漢墓遣冊“僕”作，即將“イ”替換為“彳”形。⑥

三、筆畫的“衍\"與\"脫”

《文雅堂輯秦印》有一方“田侖\"私印（見圖3），所謂的“侖\"字與同時期的“侖\"形差別較大，我們認為此應為“處\"字。秦漢印文中“處\"字下部多與此字同，如秦印“鄭處”之“處”作（《珍秦齋》292），漢印“王安處\"之“處\"作（《虛無有齋》2383）等，而\"虎\"在隸書中的形體變化多樣，這種變化對同時期印文的影響亦極大，如秦印“虎\"字有作者（《珍秦齋》243），“烏處\"之“處\"作圖（《盛世璽印錄·續貳》122），均與\"田處\"之“處\"僅相差一筆;《知還館藏古璽印》有一枚私印“盧支疢”，其中的“盧\"字作圖，“慮\"形與我們要討論的該字更為接近。①因此，將此字釋為“處”應該是沒有問題的，造成誤釋的原因應與缺少豎筆有關。

秦漢印文中“漏刻\"筆畫尤其是“漏刻\"豎筆或橫筆的情況并不稀見，其中又以秦印更為突出。如《盛世璽印錄·續三》104“封脊\"之“脊\"作;《珍秦齋》251\"召憲\"之“憲\"字作圖；《風過耳堂秦印輯錄》212“大夫固\"之“固\"字作圖;《珍秦齋》187“衰叢\"之“叢\"字作；②知還印館藏秦印中有\"曹賈\"私印，其中的\"賈\"字作閬等；③以上所舉均為豎筆“漏刻\"者。《新見古代玉印選續》025“巍膚\"私印中“\"字作，則屬橫筆“缺刻”。《匈鈴室》336“樂”作，將\"木\"形簡省為\"又\"形，亦應與筆畫缺漏相關。

《盛世璽印錄·續二》116號私印，編著者所作釋文為“黃頻？”，將第二字釋為“頻\"字而存疑。此字作，我們認為釋“頻”應無可疑。秦印文字有在兩“止\"形（\"步\"或“峯”間加“口\"或“ 0 ”之例。《鑒印山房新獲古璽印選》有一枚“趙降\"私印，其中的“降\"字即作，④《鴨雄綠齋》122“降爽\"之“降\"字作餐，以上兩例均與此印“頻\"字的作法相類。而\"步”與“條\"均從兩“止”，差別只是方向相反。③

四、形近與形混字

《匈欽室》381有“衛歇”私印，所謂的“歇\"字作國，印文與釋文似無異，然而“歔”字最早見于宋本《玉篇》，目前所見先秦兩漢出土及傳世文獻中則均無用例，宋本《玉篇》所收的這個字極可能是后代產生的。我們認為該字應改釋為“欣”，秦漢時期以“欣”為人名者較多，如“秦欣\"“司馬欣\"\"史欣\"等。？而這些用為人名的“欣”與此字寫法均十分接近：如（《珍秦齋》74“史欣\"）、（《珍秦齋》278“司馬欣\"）、（《珍秦齋》286“秦欣\"）等。而“尼\"字從早期字形來看\"象人坐于另一人的背上”。①在秦文字中有時仍可與“斤\"區別開，如圖（《珍秦齋》273）、√（《秦代陶文》1361）、（《古陶文匯編》5.48）等，一個很重要的差別是其上部的“尸\"形仍保留由“人\"演變而來的痕跡，從而與“斤”上部有別，其下部則為“人\"形，與“斤”下部的“刀\"相區別。

雖然秦文字中“尼\"與“斤”一般可通過上面所述的差異區別，但是必須承認的是，有相當一部分已經十分接近。里耶秦簡中有兩枚習字簡牘，其上所書文字即與此相關。《里耶秦簡（壹）》所作釋文分別為：

沂沂鄉斤守沂陽守泥邑里士五

斤所所所

沂所斤所所斤己

（1433背）①

《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則改簡882首字為\"泥”，改\"邑”上一字為\"沂”。② 其所據大概就是我們前面所述的兩字差異，不過其既然是習字，為何會在眾多“沂”（含“斤”）字中混雜寫入“泥\"字，這是值得考慮的。我們認為在習字簡中區別“沂”與“泥”大概是很困難的。不過如果從習字者的角度出發，可以想見，正因為“斤”與“尼”的形近才導致了“沂\"似“泥”。③而1433中的諸從“斤\"之字既有與“尼\"差別較大者，如簡正最后一字，也有與“尼”十分接近者，如簡背第三字。

《乾堂》第051及052為兩方私印，分別作與，該書所作釋文則為“異沙”及“異郢”。先秦兩漢文字中“畢”與“異\"有時確實較為接近，在文獻中亦可見兩字訛混之例：《史記·秦本紀》及《左傳》定公四年之“秦哀公”，《秦始皇本紀》作“畢公”，清華簡《系年》則作“異公”。④不過兩者之間的區別特征在一部分材料中還是較為明顯的。如關沮秦簡 223“畢”作囊，而簡350“異\"字作曼，因此，我們認為此兩“異\"均應改釋為“畢”。

秦漢是文字由篆入隸的重要發展及變革時期，而這一變革導致了很多字形的近似難辨。以上所論之“尼\"“斤\"及“畢\"“異\"便是其中較重要者，此外《洛泉軒》有一枚“狼陵之印”（012），所謂的“陵\"字作，我們認為應為“陸”之誤釋。此字右側下部應為“土”而非“久”。③不過因“陵\"與“陸\"的形近亦曾導致傳世文獻的訛誤。《淮南子·說林》：“褰衣涉水，至陵而不知下，未可以應變。\"王念孫謂：“‘陵'當為‘陸’，字之誤也。‘陸'與‘水'相對，作‘陵'則非其指矣。《意林》引此正作‘陸’。”⑥

余論

由于存在上述現象，在考釋秦私印時應更留意字際差異，靈活處理相關部件及筆畫的“不合常規”，在字形與字用之間做出合理的判斷與取舍。與之相關，也要注意印文中可能存在的誤字。《珍秦齋》360是一枚吉語印，釋文為“君有百離（麗）”。所謂的“離\"作，顯然應是“萬\"字之誤。二字形近，前面曾談及二者在作為部件時可通用之例。《鴨雄綠齋》098 有“王芯\"私印，其中的“芯\"作，從字形上看釋\"芯\"沒有問題，不過此字不見于早期字書及文獻。我們認為其或是“蔥\"字之誤。“悤\"字的構形先秦秦漢文字中均是在“心”上著“點”。因此兩字形近，僅有此一點之別。《印典》所收“淳于蔥”印中“蔥”似亦無“點”，與此同。①漢簡及漢印中亦有因形近而致“蔥\"字被誤釋為“芯\"之例。②亦可作為將“蔥\"誤為“芯”之旁證。

有時，秦印文字還會出現方向整體偏倒 90^° 或 180^° 的情況，造成釋讀的困難，《匈鈴室》400\"喜□\"印中未釋字作，我們認為此字方向鑄刻未正，將字形“擺正\"后作，應是“印\"字。秦漢時期“印\"是比較常見的名字。如“解印\"“司馬卬\"“宋印\"等。③

（責任編輯：楊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