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邾叔之伯鐘\"十\"字考釋
邾叔之伯鐘(《集成》87):
邾叔之伯□父擇A吉金,用鑄其龢鐘。
A字原篆作“”,舊或釋為“ナ”,認為是“畢\"字之訛,或徑釋為“畢”,不具引。從字形上看,A字明顯是“大\"字,和“畢\"有別,徑釋為“畢”是不正確的。金文中“畢”“又”二字常常相混,①而“ナ\"\"又”二字存在互訛的情況,將A釋為“ナ”,認為是“畢\"字之訛,這種可能性應該也是存在的。
我們認為,A字釋為“ナ”即可解釋得通,但并非“畢\"字之訛,而是應讀為“差”。“ナ”即“左\"字的初文,“差\"從“左\"得聲,古音接近。②《爾雅·釋話》:“差,擇也。\"《詩·小雅·吉日》“吉日庚午,既差我馬”,毛傳:“差,擇也。\"銘文中“擇差”為同意連用,《淮南子·要略》中有“差擇微言之眇”一語,與“擇差\"類似。
王子桓匕鼎(《銘續》208):
王子桓匕B其吉金。
B字原篆作“”,《銘續》釋為“”。從文意來看,B字應表示“選擇\"之義,網友“ee”(單育辰)先生即認為:“‘爻其吉金’,《說文》卷六認為‘爻'相當于‘若’,而卷一又訓‘若'為‘擇菜也’,可見‘若'有擇義。”①但是,B字并不從三“又”,字形與“”不合。其次,李家浩先生曾經指出,“爻\"“”與“若\"是同一個字的不同寫法,《說文》將它們分為兩個字,非是;《說文》中的“爻\"是后世篡改的字形。②因此,釋“爻\"之說不可信。石小力先生指出,B字實從左(按:即十)、從開,左為聲符,并引蔡一峰先生的意見將其讀為“差”,訓為“擇”,“差其吉金”意即擇其吉金。③石、蔡兩位先生的觀點可信。A、B兩個字均與“ナ(左)\"有關,均可讀為“差\"訓為“擇”,彼此可以互證。金文中常見“孱擇”一詞,舊多讀為“選擇”,王磊先生讀為“差擇”,④可參看。
二、曾子叔匹自名考釋
《銘續》987著錄了一件春秋晚期私人收藏的青銅匜,為免讀者翻檢之勞,銘文揭之如下:

可以看出銘文均是反字,這也導致了部分文字的誤釋。例如作為器主名的字,《銘續》釋文認為從“考”。其實將該字鏡像翻轉后作“”,可以看出其所從毫無疑問應為“”。至于具體應釋為何字則有待研究。①本文要討論的是銘文中處于自名位置的“”(下文記作C)。②
C字字形奇特,以往似乎未曾出現,《銘續》釋文將其釋為“盪(匜)”,后來《金文通鑒》改釋為“盤(匹)”,黃錦前先生認為其上部所從為匹之象形。③以上諸說在字形上顯然不合。將C字鏡像翻轉后,字形如下:

C字最下端的兩筆,應該是“Ⅲ\"旁,只是“皿\"下方筆畫鑄壞了。其上部所從,我們認為包含“虎\"形,“虎”的頭部極為明顯,“虎”形下部與常見的“虎”不同,可能是字形訛變或鑄造不精導致;并且仔細觀察字形,可以看出“虎口\"處還有一曲筆。試做摹本如下:

雖然C字此前未曾出現,但是其所從的偏旁,我們認為就是以下金文中十分常見的字(下文記作D):

關于D字,舊有“虎\"“濾\"\"號\"“鳦\"等多種釋法。而林沄、裘錫圭、謝明文、陳志向等諸先生皆認為D字應釋為“虎”,現已得到多數學者的贊同。④C字上部即從“廬\"得聲,下部從“皿”,可隸定為“盛”。銘文中的“\"應讀為“匜”,是這件青銅匹的自名。
“匜\"從“它\"聲,“它\"古音在透母歌部。“\"從“虎\"聲,關于“虎\"字的古韻,張富海先生有過很好的研究:
“麂\"字《廣韻》息移切(在支韻斯小韻),從其中古音韻地位來看,上古音有歸歌部和支部兩種可能…從“嗁”聲的“篪”與支部字“知、斯、圭、攜”韻,故歸“麂”于支部是有根據的。但問題好像并不那么簡單,從古文字資料看,“廬”字多與歌部字相通轉…以上所述“鹿”跟歌部字相通的證據表明,“麂”字的上古讀音有歸歌部的可能,至少是除了支部的讀音以外,還有歌部的異讀。①
在聲母方面,“虎”為心母字,但從“虎”得聲的“啼”“遞”“鋸”“”“”“”為定母字,“”“褫\"為透母字,從諧聲系列來看“虎\"有舌音的讀音,②與“它”的上古聲母均屬于 *L- 系。③張富海先生也說“‘它'與‘麂'的聲母相近,毋庸多論”。
在上引張、陳兩位先生的文章中列舉了一些“虎\"聲字和“它\"聲字相通的例子,茲整理如下:《說文》“拕\"字段注:“《易》終朝三褫之',鄭本作拖。\"清華簡《系年》之“蛇”從貝它聲,既可以看作“褫\"的異體,也可以看作施予之“施\"的本字;內史毫同的“虎\"字可以讀為“弛”;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吏》篇有時稱名詞“日廬”,饒宗頤先生指出即文獻中的“日施”;秦印中有復姓“公虎”,施謝捷先生讀為“公施”;《左傳》昭公八年的“虎祁之臺”,《韓非子·十過》和《論衡·紀妖》均作“施夷之臺”,《阜陽漢簡》二號木牘《春秋事語》章題作\"施祁之臺”;馬王堆帛書《五十二病方》“\"或寫作“施”。此外還有如《說文》“,讀若池”,“弛”有或體作“弧”從“麂\"聲;《禮記·月令》:“調竿笙笆簧。\"《經典釋文》:“笆,本亦作篪。”上舉從“也\"得聲的字本為從“它\"得聲,后訛為從“也”。④由此可見,將“盛\"讀為“匜”十分合適。
順帶一提春秋晚期甚六鼎(《新收》1250)銘文中的\"\"字,李家浩先生據西漢早期隸書文字中的“虎\"字寫法將其釋為\"虎”,并認為銘文中的“甫(舖)Π時\"是時間詞。此說至今仍有學者贊同。③石繼承先生指出:
從目前見到的資料看,早期古文字中的“嗁”,常將象老虎口中所出聲氣的“廠”寫在虎口附近,保留了較強的表意性;將“廠”寫成“L”形且置于虎旁下方的寫法,大概要遲至戰國時代出現,至少到秦漢之際才算比較普遍。甚六鼎為春秋時器,文字規整秀麗,李家浩先生根據早期隸書中的寫法將此字釋為“廬”,似乎還缺少時代較早的類似寫法作為證據。
并認為該字仍以商志譚、唐鈺明先生及《新收》釋“虛\"之說為優。① 現在我們找到了同為春秋晚期從“麂”的“”作“鸞”,其“虎”旁仍將象老虎口中所出聲氣的“廠\"寫在虎口附近,仍保留了較強的表意性,可為石說提供佐證。
三、據清華簡《四告》斷讀班簋銘文一則
班簋(《集成》4341)銘文中有一句,舊多斷讀為“旻天威,不②畀純陟。公告厥事于上…\"在討論該句銘文之前,先談一下班簋銘文中的人物關系。班簋銘文中毛伯、毛公、毛父及班的身分關系問題,過去有許多討論,可參湯夢甜女士的碩士論文,③此不贅引。近年陳英杰先生則認為“班\"跟前文“毛公”是同一人。①毛伯在“更虢城公服”后,王對其改稱“毛公”,“毛公”去世后,其子輩“班\"稱其為“昭考”。因此本文贊同毛伯、毛父為同一人,班為其子輩的觀點。銘文后面說“班非敢覓,焦(唯)乍(作)邵(昭)考奭*益曰大政”,唐蘭先生據此認為,“此昭考即毛父,毛伯班之父,作器時毛公已死,所以稱昭考”。③再聯系到下文我們對“陟\"字的解釋,我們認為唐說可信。
接下來討論這句銘文。過去大多將\"純”和\"陟”連讀,關于“陟\"字,于省吾先生讀為“德”,?黃盛璋先生認為是地名,唐蘭先生讀為“敕”,李學勤、孫稚雛、劉翔、王輝等先生皆訓為登、升,孫稚雛先生認為“純陟\"連起來當為厚遇,“丕畀純陟\"就是都給以優厚的待遇。但是正如陳劍先生所說,“陟\"字還很難講落實。①為了避免這個矛盾,又有將“陟\"字單獨點斷的讀法。②陳英杰先生則認為“陟\"大概可以讀為“鷺\"訓為“定”。③
在過去所有的說法中,董珊先生的觀點最值得注意,他將該句斷讀為:“旻(愍)天威,否(不)畀純。陟公,告厥事于上。”他認為\"班簋銘‘陟公,告厥事于上'是說器主班升祀他的先公,在祭祀時向居于上位的先公報告靖東國之事,同時在禱告中談到自己對‘天命'與‘德’的認識”。④我們認為,將“陟\"字和“純\"字斷開,與“公\"字連讀的觀點是可信的。但是對“陟\"的含義則看法不同,此處的“公\"應該仍指毛公,而非班的先公。
清華簡《四告》簡5—6:“鳴呼哀哉,不淑昊天,不卒純,允陟茲武王。”③整理者認為:“《書·舜典》‘陟方乃死’,蔡沈集傳引《竹書紀年》:‘帝王之沒皆曰陟。陟,升也,謂升天也。”?整理者的意見十分正確,“陟\"有死亡義,又見于清華簡《系年》簡13\"武王陟,商邑興反”;清華簡《金縢》簡6“就后武王力”,整理者讀“力\"為“陟”,今本《尚書·金滕》對應的文句作“武王既喪”;嬭加編鐘:“恭公早陟。”③再對比《尚書·多方》:“刑殄有夏,惟天不畀純。”可知班簋銘文中此句可斷讀為“旻天威,不畀純,陟公。告厥事于上”,“陟”的意思和《四告》中的相同。“旻天威,不畀純,陟公”是說上天很威嚴、很嚴厲,不給予某種美好的事物或待遇,使毛公去世,句式與《四告》中的“鳴呼哀哉,不淑昊天,不卒純,允陟茲武王\"相似。③以往多認為作器者班在作器時毛公已經去世,但是銘文過去的讀法只記錄了毛公在世時的活動,并沒有毛公去世的相關表述。這樣斷讀后,對于銘文中的人物關系問題也有了很好的解釋。③
但是這樣斷讀有一個問題需要討論的是,“告厥事于上\"這句話似乎沒有了主語,這也是過去多將“公\"字屬下讀的重要原因。董珊先生認為主語是作器者“班”,我們認為可從。①綜合以上討論,這幾句銘文可以斷讀如下:
旻天威,不畀純,陟公。告厥事于上…另外,子后生盂(《銘續》980)銘文:
子后生曰:丕天威,朕考寬伯,作念彝,其永既子用福。
徐婉司女士認為“\"從夫從烏讀為“鳴\"作為語氣詞。②頗疑“\"應與下文連讀,也有和“陟\"類似的意思。銘文大意也是說上天很威嚴,使作器者的父親冕伯去世,因此制作用來紀念的彝器,③字形待考。
引書簡稱對照表
《集成》 《殷周金文集成》《新收》 《新收殷周青銅器銘文暨器影匯編》《銘圖》 《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銘續》 《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續編》
附記:本文第二則在寫作過程中曾得到汪威、李琦兩位先生幫助,初稿曾發表于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本文初稿曾承周忠兵師審閱指正,后于2022年9月4日在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研究生學術論壇“三代考古與先秦史青年論壇”上宣讀,宋專專女士指出本文一些疏漏,投稿后又承外審專家惠賜意見,謹致謝忱。(在會議宣讀時的原題為《讀金文札記四則》,今將原文關于部鐘銘文的一則刪去。)
本文于2022年4月29日投出,在待刊期間,讀到陳琦《清華簡讀札三則》(華夏語言文字文明研究中心首屆學術研討會暨《民族語文》第十六屆學術研討會,北京,2023年12月)、刁俊豪《班簋銘文補論——與清華簡lt;四告gt;對讀》(《故宮博物院院刊》2024 年第 7期)、華營《金文“擇十吉金”“不散不差\"考釋》(《出土文獻研究》第22輯,上海:中西書局2024年),其中陳琦、刁俊豪二文關于班簋銘文斷句的觀點與本文近同,華營文關于邾叔之伯鐘銘文“十”字的考釋意見與本文相同,但具體論述有別,讀者可以參看。
(責任編輯:楊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