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球貿易形勢不確定性加大的今天,內外貿“兩條腿走路”無疑是更穩健的選擇。
當全球產業鏈在貿易摩擦與技術變革的浪潮中加速重構,中國外貿企業正站在轉型的關鍵節點。2025年突如其來的新挑戰迫使企業必須在“穩外需”與“拓內需”之間尋找新平衡。在此背景下,外貿轉型如何突破傳統路徑?兩位學者各抒己見,從政策邏輯與實操困境中拆解破局密碼。
張娟(上海市開放戰略研究中心上海WTO事務咨詢中心副主任、研究員):
“出口轉內銷”不是新鮮話題。2008年金融危機后,國際市場需求大幅萎縮,全球貿易摩擦和壁壘持續升級,眾多外貿企業為了生存,開始將目光轉向國內市場。由此,“出口轉內銷”不再僅僅是應對外部危機的權宜之計,而是成為企業基于國內外經濟形勢變化作出的長期戰略調整。
基于形勢變化,中國政府也出臺了一系列針對性政策。比如,2021年12月30日,國務院辦公廳印發《關于促進內外貿一體化發展的意見》,對推進內外貿一體化發展進行系統部署。根據《人民日報》引用的數據,2024年,中國有出口實績的數十萬家企業中,接近85%的企業同時開展內銷業務,內銷金額占銷售總額的近75%,顯示出企業正加大對國內市場的開拓力度和品牌建設,力求實現可持續發展。
“出口轉內銷”成為企業與政府共同推動的長期戰略,其意義不僅限于應對當前的關稅戰和貿易摩擦,而是從全球經濟發展視角出發,回應全球市場格局變化所作出的戰略性調整。
二戰以來,縱觀歷次全球范圍內的經濟危機,無一例外均與消費這個關鍵詞有關。在消費為王時代,政府逐漸由生產的監督管理者演變為消費的監督管理者和服務者。哪個國家的消費最多,往往意味著這個國家在世界上擁有更多的話語權。根據世界銀行官網統計,20世紀70年代,美國消費支出約為中國的6倍。2023年,美國在全球總消費支出中約占29%,持續作為全球最大消費市場,擁有買方市場的話語權。相比之下,中國消費支出在全球占比約為13%,與美國仍有較大差距。
從中國自身經濟發展看,2001年加入WTO以來,中國內外貿實現了長足的雙增長,2024年全國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和貨物進出口總額分別超過48萬億元和43萬億元,較2001年分別增長近10倍和9倍。中國國內大市場的發展也推動外貿依存度(進出口總額/國內生產總值)從2004年的約69.8%降至2023年的32.5%左右。這為推進“出口轉內銷”從“權宜之計”到“長期戰略”提供了經濟基礎,也為其縱深推進提供了事實依據。
在中國本土外貿企業“出口轉內銷”的同時,外資企業也在“出口轉內銷”,即在中國生產布局從出口導向型轉向市場導向型。
根據外資企業出口額和國內商品銷售額測算,在華外資企業內銷規模約為其在華出口規模的2倍。而這個數據,上海外資企業體現得更高。加入WTO以來,外資企業一直是中國外貿的支撐主體,外資企業貨物出口額占上海出口總額比重在2010年達到歷史峰值,約為70%,2024年降至約48%。2003年上海外資企業國內商品銷售額僅為外資企業出口額的0.46倍,2009年上海外資企業國內商品銷售額首次超過其出口額,2023年是出口額的6.8倍。這表明,外資企業對華投資越來越多地考慮中國超大規模市場優勢。
在特朗普政府首個任期內,貿易格局開始加速向本土化、近岸化和友岸化調整。此次加征“對等關稅”,將促使越來越多的外資企業不再只是把中國當成“世界工廠”,而是從“in China for world”向“in China for China”轉變,更加重視中國市場對于企業增長的貢獻。
從更深層次來分析,外資企業“出口轉內銷”,不僅僅是消費市場的內轉,而且還有生產供應鏈的內轉,即不僅是將更多的終端產品在中國市場銷售,而且還包括順應中國本土企業發展的供應鏈配套要求,以參與中國國內供應鏈體系的方式,從零部件進口轉向本地化生產。
無論是從歷史角度,還是從當下的現實角度來看,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加速演進的背景下,“出口轉內銷”既是中國經濟發展的客觀過程,又是體制機制深化改革的主觀過程。在全球貿易形勢不確定性加大的今天,內外貿“兩條腿走路”無疑是更穩健的選擇。但需要指出的是,企業必須清醒認識到內銷市場不是外貿受阻的避風港,而是需要全新打法的競技場。對于施策者而言,“出口轉內銷”也不只是促進“銷”的政策,而是重點在“轉”的政策,尤其是圍繞市場一體化、制度一體化和產業一體化的政策更為迫切。
何歡浪(上海對外經貿大學國際經貿學院院長):
隨著企業全球化經營與競爭力的提升。當前,內外貿企業均面臨一系列市場轉換成本。外貿企業轉內銷時面臨渠道建設、品牌認知度低等障礙,內貿企業出海存在缺乏國際分銷網絡等問題。提升內外貿一體化水平,一個重點舉措是通過跨境電商、海外倉等模式幫助企業無縫對接市場。
在此過程中存在著諸多困難 。比如,傳統偏好與慣性制約內外貿一體化發展。
一段時間里,出口導向型企業在短期內可實現促進就業、增加稅收、拉動經濟增長等多重效應。基于此,一些地方政府往往傾向于制定并實施包含財政補貼、稅費減免等在內的一攬子出口激勵政策。隨著形勢的發展變化,現在看,這一政策偏好會導致內貿企業缺乏公平競爭環境,不利于推動內外貿一體化發展。
此前,國際大客戶具備長期穩定的訂單需求,合作模式相對規范、透明,出口企業可通過差異化策略實現高附加值。諸如“重出口、輕內銷”的傳統路徑依賴,使得一些企業難以靈活調配資源,影響到內外貿一體化發展步伐。
又如,融資體系、結算方式差異以及制度規則銜接不暢。
經過幾十年發展,外貿領域依托出口信用保險、預付款保障及信用證等結構性金融工具,構建起以回款快、周期短、企業資金流轉壓力為特征的“見單即付”外貿結算體系。內外貿企業在融資支持、結算機制上的結構性失衡,客觀上抑制了外貿企業向內需市場轉型的動能。
同時,內外貿在質量標準、檢驗認證、監管規則等領域存在“雙重標準”問題。在外貿主導的制造業上,出口產品需滿足歐盟CE認證、美國FDA認證等國際標準,而同類內銷產品則需通過國內認證標準。再如,跨區域流通效率也會限制內外貿一體化水平提升。對此,我有以下四點建議:
第一,深化制度型開放。建立國際規則轉化實施機制,以CPTPP、DEPA等高標準經貿協定為基準,在自貿試驗區率先開展“同線同標同質”工程壓力測試,動態更新國內質量認證目錄與負面清單。
構建規則體系雙向貫通機制,將國際貿易“邊境后”規則嵌入國內統一大市場建設框架,加強國內市場規則與國際通行貿易規則對接,做好貿易政策合規工作,在貿易自由化便利化、知識產權保護、電子商務、招標投標、政府采購等方面實行更高標準規則,進一步聯通國內國際市場。
第二,市場渠道雙向拓展。市場渠道雙向拓展,既支持外貿企業開拓國內市場,也鼓勵內貿企業進軍國際市場。一方面,通過創新多元化市場對接模式,組織外貿優品內銷活動,拓寬企業國際發展空間。另一方面,建設國家級內外貿一體化公共服務平臺,整合政策咨詢、標準認證、金融保險等功能,提供“一站式”出海服務。
第三,推進金融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構建貫通境內外的主體信用評估體系,推動商業銀行建立內外貿信用并表評估機制,將企業出口信用保險記錄、跨境結算數據納入國內授信評估模型,解決外貿企業轉內銷時因缺乏國內交易數據導致的信用斷檔問題。
第四,完善基礎設施與要素保障。暢通國際國內物流通道,打通物流斷點堵點,加快推進中西部地區多式聯運樞紐建設,深化中歐班列和西部陸海新通道鐵海聯運班列協同聯動機制,推進5G網絡、工業互聯網、物聯網深度覆蓋,開展區塊鏈技術在產品溯源領域的規模化應用試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