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應物：浪子回頭終成詩（上）

在韋應物創作的詩詞中，最為有名的就是山水詩。幽靜、失落感、自由是詩詞的特點，同時也是詩人韋應物的人生寫照。

韋應物作為中唐時代的明星詩人，與前輩孟浩然、王維及后一輩的柳宗元，并稱為“唐代山水四大家”。

幽靜：排除俗世擾攘的閑適

在唐代山水四大家中，韋應物的風格與王維更接近，偏向于淡遠、放空。韋應物的有些詩從意象的選擇到詩意的呈現，乍看起來都很接近王維，比如這首《秋夜寄丘二十二員外》。

這首詩的后面兩句“空山松子落，幽人應未眠”，很容易就會讓人想起王維的《鳥鳴澗》。這兩首詩都采用了“空山”這個意象，但這并不是指山中什么都沒有，而是指排除了對功名利祿等外在價值的追求，排除了俗世擾攘之后的“放空”狀態。

韋應物的“空山松子落，幽人應未眠”，和王維的“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連句式都很相似，無非是調換了前后的敘述順序，也都用上了“以動襯靜”的寫法，用“松子落”的聲音、“桂花落”的景象，來襯托空山之夜的寂靜或安寧，以及詩中人物的心境。

失落感：閑適中帶著淡淡的憂傷

但仔細感受，兩者之間又有差別：王維的“空山”寫在春天，實際上是充滿生機的，此時有桂花開放（這里的桂花是指春桂），有月光，有溪流（可以想見溪水是充沛的），還有山鳥翩飛、鳴叫，正是在遠離了人事擾攘之后，感受到的春日自然界的生機勃勃。而韋應物的“空山”則寫在秋天，滿是清幽與寂靜，除了松子掉落，詩中就沒有其他的具體景物了。

還有詩中人物的狀態，雖然都是在夜間尚未入眠，王維詩中的人物給人的感覺是閑適的，帶著好興致欣賞山間風景；而韋應物詩中的人物，則在閑適中又帶著淡淡的失落。詩人是因懷念朋友而在這個秋夜漫步，于是在他的想象中，這位隱居于空山之中的朋友，此刻應該也尚未入眠。那么，這位朋友是否也在想念著詩人呢？或許詩人希望如此，但他又覺得這樣的情形很可能不會發生，因為這位朋友似乎是處于一種更為幽隱的狀態，即更為自我的狀態。

這種幽微的感覺，在盛唐詩歌中很少見，卻常常出現于安史之亂后中唐詩人的筆下。我們可以把它形容為一種“失落”的感覺：盛唐的繁華已經消失，高蹈的理想、奮發的狀態也已經消失，剩下的只有略帶茫然的失落，或歸于自然，或轉向內心以求得安寧。

韋應物還有一首題為《寄全椒山中道士》的詩，跟《秋夜寄丘二十二員外》一樣，寫自己在某個寒冷的秋日，想起一位隱居于山中、很久沒有見到的朋友，并想象這位朋友在山中的生活。

而且同樣的，除了想念和想象，詩人什么都沒有做—他并沒有動身去探訪這位朋友，并沒有就此踏入隱居的世界。他只是在自己的居所附近漫步，寫下一首小詩，或端起面前的酒，遠遠地寄托思念。

之所以如此，在《寄全椒山中道士》詩的結尾，詩人解釋說：是因為去找了也找不見，就連這位隱士的足跡也會被落葉覆蓋，無從尋覓。“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尋隱士不遇，也就是沒有遇見，連他去了何處也不知道，是唐詩中常見的題材，其中就包含著明顯的“失落”主題。

自由：失落與超越并存，真正實現了精神自由

不過，韋應物并沒有完全沉溺于失落和憂傷，他深切地體會到失落，卻又能升起一股超越性，這或許與他自己在人生跌落之后重新選擇，最終得以踏入一條新的路徑有關。這種失落與超越并存的狀態，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他的代表作《滁州西澗》：

和王維一樣，韋應物后來踏上仕途，也常常在公務之余向往山野。這首詩便寫在他在滁州任職，到郊野漫步的路途中。

“獨憐幽草澗邊生”的“憐”可以解釋為“憐愛”，即因澗邊幽草長得繁茂而心生喜愛；也可以解釋為“憐惜”，即因幽草生長于荒僻的澗邊、無人欣賞而生的嘆息。而韋應物卻“獨”注意到這幽草（而不是繁盛的花朵），這正是他為自己選擇的位置與態度。

這種獨立、獨自的姿態，正對應著詩的最后一句，“野渡無人舟自橫”中的“自”。二者都是強調：我有自己的偏好與存在方式，與他人無關。

“無人”首先令人聯想到《秋夜寄丘二十二員外》中的“空山”—我們完全可以想象，韋應物漫步所至的滁州西澗，也是空無一人；渡口也沒有人；渡船上也沒有人。也可以說這是一種“失落”，在這個“春潮帶雨晚來急”的傍晚，這個荒僻的渡口與渡船仿佛被廢棄了。

但空與無，在這里所帶來的，更多的是一種新的自由：正因為“無人”，所以小舟自然地、自在地、以自己的方式漂浮在潮水不斷上漲的溪流上。

這個意象，不禁讓人想到《莊子》書中的“不系舟”。《莊子·列御寇》篇說道：“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虛而遨游者也。”

能干的人勞碌，聰明的人憂慮——這都是不自由的；而所謂“無能者”其實并不是沒有能力，而是擺脫了所有的束縛，就像不系繩纜的小舟，能夠自由自在地遨游于天地之間。

我想這正是韋應物在經歷了生命的起落之后，最終想要達到的狀態。

下期預告：

和少年成名的天才詩人不同，韋應物20多歲才開始讀書和寫作，最終從一個驕縱跋扈的侍衛蛻變成了一位成就斐然的詩人。這個巨變是如何發生的，這對詩人后續的詩詞創作產生了什么影響？下期我們一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