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學誠“著書者之心術”再辨析

“心術\"作為史學概念，并非章學誠首創，但以“心術”定義“史德”，卻完善并深化了古代史家修養理論。后世學者雖然對“著書者之心術\"探究了百余年，但一直有不同的認識和闡釋，甚至某些觀點相差甚遠。在我們看來，既有研究不同程度地缺乏對“著書者之心術\"本意與思想價值的正確認識。鑒于此，本文擬對此一問題予以再辨析、再探討。

學術史考察及問題所在

歷史著述雖然受到客觀因素的制約，但卻是一項主觀性很強的工作，受到史家自身知識儲備多募、認識水平高低、認知能力強弱、邏輯能力大小、文筆流暢優美與否等多種因素的影響。近百年來，不同史家對章學誠“著書者之心術\"的理解與闡釋，就很強烈地體現出不同學者的這種主觀性。

章學誠在《文史通義·史德》篇提出了“著書者之心術”，其完整表述如下：

能具史識者，必知史德。德者何？謂著書者之心術也。夫穢史者所以自穢，謗書者所以自謗，素行為人所羞，文辭何足取重。魏收之矯誣，沈約之陰惡，讀其書者，先不信其人，其患未至于甚也。所患夫心術者，謂其有君子之心，而所養未底于粹也。夫有君子之心，而所養未粹，大賢以下，所不能免也。此而猶患于心術，自非夫子之《春秋》，不足當也。以此責人，不亦難乎？是亦不然也。蓋欲為良史者，當慎辨于天人之際，盡其天而不益以人也。盡其天而不益以人，雖未能至，茍允知之，亦足以稱著述者之心術矣。而文史之儒，竟言才、學、識，而不知辨心術以議史德，烏乎可哉？

…陰陽伏沴之患，乘于血氣而入于心知，其中默運潛移，似公而實逞于私，似天而實蔽于人，發為文辭，至于害義而違道，其人猶不自知也。故曰心術不可不慎也。①

這里理解“著書者之心術\"的關鍵，在于如何理解章氏所說的“天”“人”“天人之際\"以及“盡其天而不益以人”。對此，學術史中表現出的觀點可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一）以主觀與客觀二元對立思維進行闡釋

這種觀點認為，“天\"指客觀歷史或歷史的“客觀性”，“人\"指人們的主觀意識，“天人之際”指主觀與客觀的關系。這種觀點主張在歷史撰述過程中去除主觀，追求純客觀。也就是說，史學家寫史應據事直書，以客觀主義的態度尊重史實，不以主觀意圖妨礙客觀記載，甚至不能摻雜更家的任何主觀意圖。如梁啟超認為，“實齋所謂史德，乃是對于過去毫不偏私，善惡褒貶，務求公正”，即“對于所敘述的史跡，純采客觀的態度，不絲毫參以自己意見”，進而主張史家“把自己主觀意見鏟除凈盡，把自己性格養成像鏡子和天平一樣”①。何炳松認為，章氏“天人之際\"指的是客觀主義和主觀主義，所謂“盡其天而不益以人\"就是“應該辨明什么是客觀主義、什么是主觀主義，應該純用客觀主義去觀察一切事物的真相，不應該參雜絲毫主觀的成見”，這是“章氏對于史學上客觀主觀的學說的一個大前提”②。這種觀點對后世產生了重要而深遠的影響，比如錢穆、白壽彝、倉修良、施丁、羅炳良等先生都持相同或相似的觀點③。除了主要觀點相似外，他們在對具體的“天”、“人\"等的理解上卻稍有不同。比如周文玖就認為，“天，指歷史的本體，即歷史認識的對象；人，指人的主觀認識”④。

對上述觀點，諸多學者從不同角度予以駁議。喬治忠認為，在章學誠著述中，雖然也偶爾談到過自然界的“天”，但更多的是從哲理的角度說“天”，卻從來不曾以“天”代指歷史事實，將“盡其天\"解釋為如實記述史事不符章氏原意③。趙梅春認為，將“天”“人”兩個概念理解為客觀史實和史家的主觀意圖，是對這兩個概念的誤解⑥。饒展雄、高國抗認為，把章氏所謂“天”“人”解釋為“客觀主義”、“主觀主義”，把“天人之際”解釋為“客觀與主觀之間的關系\"的說法，并非章氏的本意；所謂“盡其天而不益以人”，并不是說寫史不能摻進主觀成分，而是說不能摻進“違理以自用”、“汨性以自恣\"的主觀情緒？。

以客觀與主觀二元對立思維這一西方的觀念，解讀“著書者之心術”，不但不能洞徹其本意，而且根本解讀不通。人心之外的歷史或物質世界，從“存在\"的角度講是“客觀\"或“純客觀”，例如歷史遺跡、歷史人物、歷史事件等。但是，這只是在文字層面描述認識對象的一種概念，一旦進入具體事實的認知和探究層面，并不存在真正的客觀或純客觀。一方面，史實本身有著人心的參與。任何一個歷史現象或歷史人物，或一部歷史著作，絕不是一種純客觀的存在。不論是其產生、發展的過程，還是落幕、消亡的歷程，都有著人心的滲透，有著心術的介入。另一方面，人們對歷史的認識、研究、著述的過程，每時每刻都有人心的注人，甚至有著詳細的計劃、方案乃至實施流程，其中既有所謂客觀的因素也有所謂主觀的成分，是一個主客觀難以截然分開的圓融整體。歷史著述是一個主觀與客觀互動、成為一體的融合過程，是一體性高于主客觀對立性的。

（二）從維護“封建倫理綱常\"的角度進行解讀

這種觀點認為，章學誠提出“著書者之心術”，就是要維護“封建倫理綱?！?，也就是要求史學家站在維護“封建倫理\"的立場上寫史修史。此種觀點，除了肯定“史德\"這一概念，豐富完善“才、學、識\"三長而至“四長”的理論框架，對“著書者之心術”幾乎全然否定，甚至語言有偏激之處。這里面，既有將“天\"等同于“天理”，又有將天理等同于“封建倫理綱?！?，將“道”等同于“三綱五常之類封建道德”的情況①。這種觀點，不僅沒有看到道德規范本身的相對性及其在古代社會的合理性，同時也否定了“道德規范”背后的“宇宙觀”、“天道觀”，否定了以“心術\"界定“史德”的合理性。

其一，將“天道\"或“天理\"等視為“封建的綱常倫理”，將“盡其天而不益以人\"解釋為維護“封建統治的倫理綱?！?，有違章學誠“著書者之心術\"原意，并犯有致命的邏輯錯誤。章學誠在論述“著書者之心術\"及相關篇章中確實將“天道\"或“天理”具體化為古代綱常倫理，但我們不能以具體倫理道德規范否定倫理道德本身，進而不能以倫理道德否定其背后的宇宙觀、天道觀。儒家以其倫理性著稱于世，倫理道德是其宇宙觀或天道觀的具體體現，而具體的倫理道德規范如仁義禮智信等，則是倫理道德的具體內容。天或天道為倫理道德提供宇宙觀的支撐，抽象意義的倫理道德又是比具體道德規范更為寬泛的概念。宇宙觀、天道觀一倫理道德一具體倫理道德規范三者為統一體，是包含與被包含的關系，不能相互替代，更不能以否定具體的道德倫理規范，進而否定抽象倫理道德及其背后的宇宙觀或天道觀。

其二，將儒家思想當作“封建禮教”“名教\"完全負面的東西全然否定，缺乏辯證分析，是非歷史主義的做法。這種觀點是自1915年到1919年發起的對傳統文化予以反思與批判的新文化運動中所存在的“徹底反傳統”思想偏向在當代的表現，就是“全盤否定中國文化的價值，把中國文化的傳統全部看作為歷史的包袱，中國人只有跟他的文化傳統作徹底的決裂，才能夠走向明天”②。這種思想的影響，一直到 2012 年黨的十八大才有較大改觀。在中國古代社會，以儒釋道為主的傳統文化能夠解決社會的道德倫理問題，也是個人安身立命、安頓心靈的主要資源。現在看來，絕不能再以革命年代遺留的“全面反傳統”的思維去理解、去認識中華傳統文化，也絕不能再片面地將其當成“封建禮教”、“封建迷信”全然否定，而是應該以寬闊的胸懷去全面認識、正確分析、辯證看待，尤其應該改變傳統與現代二元對立思維，正視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對中國歷史及當今社會的重要作用。

其三，對“著書者之心術\"而言，有兩方面值得思考。一方面，中華文化為史家端正心術提供了思想和實踐資源，因為“若社會上下道德蕩然，且無先哲垂訓，詔之以特立獨行，決不能產生心術端正之史家”③；另一方面，史學家要反觀自身，反省自身的“心術\"問題，只有突破自我的“執著”，對歷史的認識才能走向深入。正如陳寅恪所言，“所謂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與立說之古人，處于同一境界，而對于其持論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詣，表一種之同情，始能批評其學說之是非得失，而無隔閡膚廓之論”④。唯有如此，方能從中領悟史家的見識、智慧，從而洞見史家的深邃思想及其境界。

（三）探討“著書者之心術\"的本意

學界對“著書者之心術\"的研究，一方面固然豐富了對章學誠史學思想的研究，但另一方面也造成了諸多研究越來越偏離章學誠的本意③。一個明顯的事實是，諸多學者往往自覺或不自覺地囿于西方的概念、思想而缺乏必要的批判研究，從而衍生出諸多不符合章學誠本意的結論。

結合《文史通義》所論，章學誠所說的“天”，是指義理之天，具體指“天理”、“天道”;所說的“人”，是指抽象之“人”，具體指人的“偏私、私欲、私念”。他認為，“天數、天理皆可稱天。數之自然而莫能強，固曰天也。理之至當而不可易，亦未嘗不謂之天”③?！氨M其天而不益以人”，是要求歷史著述完全符合天、天理、天道之公，不能因個人之私欲、偏私而對其有所損害。正因如此，人與天通。中國古代史家著述旨趣的一個重要方面，就是以儒家思想解釋歷史，同時或明或暗地貫穿著對天人關系的終極性探究，例如司馬遷“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①。章學誠對“著書者之心術”的認識和闡述，既有“天人關系”的考慮，也有以“天道”為主要內容的宇宙觀支撐。這構成他論證“即器明道”、“以史明道\"思想的根本前提。以往學者對“著書者之心術\"的誤讀，正是由于對其中天人關系的不解所致。

其一，不存在摒除主觀的純客觀。百余年來，前述的學術界關于“著書者之心術”的種種觀點，恰恰反映了不同史家具有相當的主觀性，而且在不同的主觀認識中又有著不同的“用心”。這也恰恰說明，那些主張歷史著述中去除“主觀\"而追求“純客觀\"的觀點自相矛盾，不攻自破。從中外史學自古至今的實踐來看，不論是著名史家，還是一般學者，在著述中不可能將自己的主觀意圖與歷史事實截然分開。不管有意，還是無意，他們都將自己的主觀意圖浸透其中。從章學誠所論來看，著書者之心術”絕不是說不摻雜任何的主觀，追求純客觀，而是不摻雜主觀偏見與私念。在這一點上，梁啟超曾指出，“吾儕今日所渴求者，在得一近于客觀性質的歷史”，但“史之性質與其他學術有異，欲為純客觀的史，是否事實上所能辦到，吾猶未敢言”②。瞿林東也曾指出，章學誠“并不認為在歷史撰述中可以完全排除史家主體意識的作用”③。

可以說，對歷史著述，史家主觀不是摻雜不摻雜的問題，而是發揮著組織史料、表達思想、生成觀點、撰述成文的重要作用。在這里，問題的關鍵是如何正視這種主觀作用，如何既要約束負面、消極、邪惡的用意，又要提升正面、積極、至善的用心。當然，這絲毫不否定歷史著述的“信史\"原則。一方面，忠實歷史之真，摒棄個人私欲偏見；另一方面，正視史家“用心”及“心術”的重要作用，賦予歷史著述以思想和靈魂。

其二，“著書者之心術\"絕非僅僅維護所謂的“封建倫理道德”，而是要彰顯史之大義，以史明道。章學誠指出，“史所貴者義也”④，“史家著述之道，豈可不求義意所歸乎”③；他進而指出，“史之大原，本乎《春秋》。《春秋》之義，昭乎筆削。筆削之義，不僅事具始末，文成規矩已也。以夫子‘義則竊取'之旨觀之，固將綱紀天人，推明大道。所以通古今之變，而成一家之言者，必有詳人之所略，異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輕，而忽人之所謹，繩墨之所不可得而拘，類例之所不可得而泥，而后微茫杪忽之際，有以獨斷于一心”⑥，故而“載筆之士，有志《春秋》之業，固將惟義之求”③。章學誠這里所論的史之大義，體現了一種崇高的價值追求，對豐富和升華史家的“心術\"具有重要作用。我們不能因為其中具體倫理道德規范在當今不合時宜就對其全然否定。即使在“科學\"大行其道的今天，如何彰顯史之大義，也無不拷問著良知史家的靈魂。

一 “著書者之心術”的學術價值

如果說直書、曲筆、才學以及不同的道德律令、學術規范等是對史家的外在要求，那么“著書者之心術”則注重史家內心的自律、自覺，即如何具有正向、至善的用心，而杜絕負面、邪惡的用意。雖然“心術\"在方式上人人各異，在具體內容上千差萬別，但有一點是共同的，那就是“如何用心”。因此，超越千差萬別的形式，總開關還在于人心“自控”。道德律令、學術規范等外在要求，需要借助“內心\"的轉化，才能在史家身上發揮作用?！靶男g\"恰恰重在內心修養，而這種“內功\"更為根本。

（一）繼承前賢“心術”思想

注重“心術\"修養，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重要內容，也是中國學術的優良傳統。在章學誠之前，前賢已經注意并提出“心術\"問題。究“心術\"不僅成為歷代君臣互相考察政治態度和行政修為的主要考量，而且成為史家評價君臣對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以及君臣自立與互待是否誠心正義的重要尺度③。

此外，在史家修養論中，重視心術也有淵源。劉勰在《文心雕龍·史傳》篇中提出“素心\"說，即“析理居正，唯素心乎！若任情失正，文其殆哉”③。這里的“素心”，指毫無雜念的純潔之心。劉勰“素心”之說，開中國古代以“心\"論史家修養之先河。之后，明代胡應麟提出“公心”說，即“才、學、識三長足盡史乎？未也。有公心焉、直筆焉，五者兼之，仲尼是也”①。元代揭傒斯則明確提出“心術\"說：

丞相問：“修史以何為本？”曰：“用人為本，有學問文章而不知史事者，不可與；有學問文章知史事而心術不正者，不可與。用人之道，又當以心術為本也。”且與僚屬言：“欲求作史之法，須求作史之意。古人作史，雖小善必錄，小惡必記。不然，何以示懲勸！”由是毅然以筆削自任，凡政事得失，人材賢否，一律以是非之公；至于物論之不齊，必反覆辨論，以求歸于至當而后止。②

這里，揭傒斯將“心術\"提到了修史之“本\"的位置，認為如果史家心術不正的話，即便有其他方面的優長，也不可任用;同時，他還提出了“心術\"的具體內容及標準，即“是非之公”與“歸于至當”。

明代著名學者葉盛進一步指出“心術\"的重要性，提出史官“必以心術為本”，與葉盛同時代的邱浚，認為“心術\"為良史之本;至晚明，“心術\"說在史家修養論中頗受重視，如陳仁錫《無夢園集》馮從吾《元儒考略》、黃鳳翔《田亭草》黃道周《博物典匯》中都引述了揭傒斯的話并奉為圭桌，重“心術”作為晚明史學的重要思想觀念被普遍接受；到清代前期，“心術\"說繼續發展，并不斷被運用到史學實踐，比如彭孫貽稱\"心術”說為“千古名言”，夏之蓉評“心術\"說“得作史之要\"等③。

（二）超越前人的“心術\"說，并以“心術\"定義“史德”

章學誠繼承發展了前賢“心術\"思想，以“心術”定義“史德”，將古代史家修養理論推向新高峰。用他的話說就是“內得諸心，上通于道，古人精微由我而闡，后學津逮自我而開”④?！爸鴷咧男g\"強調以一顆端正、至公、純潔之心書寫歷史、評價歷史，無疑從根本上抓住了“史德\"問題的關鍵。

其一，“辨心術以議史德”。章學誠認為，劉知幾所言“才、學、識”固然是保證“信史”的必要條件，而“史德\"更是不可或缺的首要保證。因為才、學、識并不必然導致“心術\"的純正與良善，也不必然導致歷史著述擔負起明道的使命。只有精粹的“心術”，才能正向駕馭才、學、識，使得史家氣平情正，洞幽入微，探究天人，體悟天道，也就是“善善而惡惡，褒正而嫉邪，凡欲托文辭以不朽者，莫不有是心也。然而心術不可不慮者，則以天與人參，其端甚微，非是區區之明所可恃也”⑤。

其二，“心術不可不慎”。史家的心念有邪惡良善之分、優劣高下之別，“心術\"事關歷史著述之“公”“私”之逞。章學誠指出，“史之義出于天，而史之文，不能不借人力以成之”，若“史文即忤于大道之公，其所感召者微也”，但若“氣失”“情失”而致“陰陽伏沴之患”，最終必然導致“似公而實逞于私，似天而實蔽于人，發為文辭，以至于害義而違道\"之弊患，因此，“心術不可不慎也”⑥。

其三，“心術貴于養”。章學誠指出：“好善惡惡之心，懼其似之而非，故貴平日有所養也?！厄}》與《史》，皆深于《詩》者也。言婉多風，皆不背于名教，而梏于文者不辨也。故曰必通六義比興之旨，而后可以講春王正月之書?！保窟@里，章學誠既提出了涵養“心術\"的重要方法——“貴平日有所養”，又提出了“心術\"貴平日所養的途徑——“不背于名教”。這既受到當代學者較多質疑，也是諸多學者否定其所提“史德”及“著書者之心術\"的主要原因所在。如前所述，他們將中國古代具體的道德倫理規范或具體的儒家思想看作“封建禮教\"加以否定，然后否定倫理道德對歷史或社會的合理性，進而否定其背后的宇宙觀、天道觀。近幾十年來，學界論及古代史學的致用功能時，多以存史、教化、資治為重，但未將“明道\"精義歸納提煉出來。當前，隨著新時代文化思潮由上而下興起，不論是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還是彰顯中華文化的主體性，“明道”都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內容和學術生長點。

其四，從“天人關系”的高度把握“心術”。從天人關系的高度來把握心術以及使心術精粹的問題，才是以“心術\"界定“史德”的基本立足點和出發點。章學誠認為，“蓋欲為良史者，當慎辨于天人之際，盡其天而不益以人也”；“凡文不足以入人，所以入人者，情也。氣積而文昌，情深而文摯；氣昌而情摯，天下之至文也。然而其中有天有人，不可不辨也”①。顯然，史家心術淳樸精粹的程度，與其對天人關系的理解有著內在關聯。從“天人之際\"來認識“心術”和“史德”，已經超越了單純從歷史著述或史學本身來認識“心術\"和\"史德”，因為其中蘊含著一個認識中華文化的核心問題——宇宙觀。正是在這一點上，歷史著述與文化傳統達成了最根本的融通，實現了從更廣闊的視域來認識和把握“心術\"問題。因此，要想了解“著書者之心術\"的本意及思想實質，還需洞悉其背后的宇宙觀。為什么要從天人關系來認識和把握心術呢？因為“天與人參”。人與天的統一，不論從儒家還是從道釋來看，更符合中華文化不同層面格致誠正、修齊治平、濟世安邦的核心要義。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歷史著述是天人交織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慎\"心術\"的目的，就是要彰顯天之大公，摒棄人之偏私。以天人關系來觀照心術，以天理、天道來界定心術，進而以心術定義史德，這是章學誠基于前人的認識而對史家修養論的深化和發展。

（三）正視“心術”在歷史著述中的重要作用

“著書者之心術”，說到底，就是對歷史的認識、研究、記述、闡釋“如何用心”的問題②。不論史家在著述中表達什么樣的見識、宗旨、思想等，都與其用心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因此，章學誠所言史之大義，絕不會無緣無故地自動進入史家著述之中，而是有意注人。如何注人，注入什么，如何行文，處處無不有著史家的“心術\"問題。所以，章學誠將其列為“史德”的范疇加以考察。他說：“讀其書，知其言，知其所以為言而已矣?！雹鬯终f：“太史公曰：‘好學深思，心知其意’。讀古人書而求其意，蓋難矣哉?！且宰x古人書貴能知其意也。”他還引用孟子“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之言，以說明“墳籍具存，而作者之旨不可不辨”之意③，即探究史家用意之必要。章學誠的這些議論，無不反映出“心術\"問題的重要性以及他對“心術”的重視?！靶男g\"的優劣，對歷史著述的公信力、感染力產生極大的影響。即便史家知識非常淵博、認識水平非常高、認知能力非常強、文筆非常優美，但一旦“心術\"不善，甚至很惡、極惡，那么其史著的最后成果及其影響絕非良善。例如，穢史謗書素為人所羞，讀其書，先不信其人?？梢哉f，在歷史著述中，不論是秉筆直書，還是曲筆諂媚，都與作者的“心術\"有關。

因此，我們必須重視“心術\"在歷史著述中至關重要的作用。歷史著述的主旨是什么，怎么收集資料，怎么論證，邏輯怎么安排，以及怎么用詞，用哪些詞等，都有著史家自己的想法。同時，詞匯在不同的語境中，意義各有不同。歷史上能夠流傳的經典，包括今人撰寫的嚴肅作品，都不是隨意而為，都有著作者自己的旨趣。作者的“用心”“旨趣”，都是主觀的東西，盡管受外部環境的影響，但絕非受什么規律支配而非如此不可。不用說《春秋》、《史記》、《資治通鑒》等史學名著，哪怕檔案、日記、回憶錄、地方志等所謂一手材料，也充滿了作者的立場、意圖及不同的用心。從這個意義上講，正是因為不同史家的“用心”各有不同，各著述成果才呈現出各有千秋的模樣。自古至今，歷史上留傳下來的任何偉大作品，無不浸透著作者感人至深的社會良知和對未來的深切關懷。

章學誠以“心術\"定義史德，從注重外在規范到注重內在心術，已經觸及到歷史著述的根本問題，這也是超越從具體外在規范認識史德的地方。不論是道德律令，還是學術規范，都是外在的要求。道德律令與學術規范能否引起史家的自覺、自律，那是另外一回事。至于心術純正精粹與不純正精粹，盡管程度不同地受外部政治、經濟、社會等多種因素的影響，但對史家而言，最終發揮作用的還是其自己的“用心”。這些外部的要求與影響，畢竟需要通過史家內心的轉化，才能注入到著述之中。至于如何轉化、如何體現，首先是心術問題。所謂的“規范”，一是靜態，二是包含的范圍有限。只有人心，才能應變無窮。因此，盡管每個史家掌握的史料多寡有別，對歷史的認識有異，也盡管他們面臨的外部世界千差萬別，但卻共同面臨一個“心術\"的問題，以及如何使“心術\"純正精粹的問題。

三心術如何“底于粹”

中華文化儒釋道三大部分，包括直接影響章學誠的宋明理學，都指出人心容易被私欲蔽塞以及如何加強心性修養的問題。章學誠也同樣提出“心術貴于養\"以及大賢以下不能避免“所養未粹”的問題。那么，“心術”如何在治史中“底于粹”呢？如果跳出章學誠所論中的古代具體倫理規范，“著書者之心術\"在抽象意義上對史家凈心術、養心術、正心術具有重要思想價值。如果再將這種抽象價值創造性地運用到史家自己當下的具體生活與著述實踐中，則功莫大焉。

（一）如實直書是把握“心術\"最為基本的方面

如實直書，是中國史學的優良傳統。章學誠雖然重視“心術\"的重要作用，但并不否認“如實直書\"的著史傳統。他指出：“史學所以經世，固非空言著述也。”①在《與史余村簡》中，他指出：“近撰《史德》諸篇，所見較前有進，與《原道》《原學》諸篇相足表里。”②在《原道中》等篇中，他還闡述了“道不離器，猶影不離形\"的觀點，并由此提出“據可守之器而思不可見之道”的即器求道思想③。因此，章學誠所強調的不論是“以史明道”，還是“即器求道”，其中的“史”與“器”當然是真實無誤的，而不是虛無縹緲的。

首先，歷史著述必須基于歷史真實?！爸鴷咧男g\"提出了一個歷史研究中的核心問題——歷史的真實性與史家的主觀性之間的張力問題。這里，我們主張超越二元對立，圓融主客觀。主觀與客觀是認識歷史、分析問題的重要概念，但不論是歷史本身，還是人們對歷史的認識、理解、闡釋、撰述，都不能將主客觀截然分立。因此，我們要避免以主客觀二元對立的思維來認識和分析歷史，從而避免陷入主客觀二元對立的糾纏中。對此，中國古代求真求實、如實直書的提法與做法更貼切。因為，求真求實、如實直書本身就是主客觀的融合，而非人為將主客觀對立的表達。真實是歷史得以存在的根基，是后人認識歷史、闡釋歷史、解決問題、辨別是非、吸取經驗教訓的基礎。基礎不真，何談其他。因此，如實直書、撰寫信史是史家的神圣使命，歷史著述的首要職責便是“求真”。

另外，除了歷史記述的真實，還需歷史解喻的真實。李大釗曾言，“歷史的真實有二意義：一是說曾經遭遇過的事的紀錄是正確的，一是說關于曾經遭遇過的事的解喻是正確的”，也就是說，“只有充分的紀錄，不算歷史的真實;必有充分的解喻，才算歷史的真實”④。這告訴我們，切不可僅僅把求得歷史記錄的真實，就當作完成了“求真\"的使命。除了歷史記錄的正確，還要探索歷史深處的本質，求得歷史解喻的真實。影響歷史解喻的因素有很多，比如個人好惡、集體偏見、各種互相沖突的學理、根本上的哲學對立等③。不管這些因素是主觀還是客觀，其在歷史著述中發揮作用，當然逃脫不了史家“用心\"及其“心術\"這一中間環節。只有端正“心術”，才能忠實于歷史，才能洞見歷史解喻的真實，進而洞悉天人關系，覺知天道，最終實現以史明道的著述旨趣。

（二）去私為公，彰顯大道

中國史學素有明道功能，這主要體現于自孔子著《春秋》之后形成的著史傳統。這在章學誠那里表現為“以史明道”，去私為公。章氏提出“心術不可不慎”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史家性情關系到史撰之公私。他說：“道，公也。學，私也。君子學以致其道，將盡人以達于天也。人者何？聰明才力，分于形氣之私者也。天者何？中正平直，本于自然之公者也。故曰道公而學私?！币虼耍岢隽恕皻赓F于平”“情貴于正”，從而使得“心術\"不忤逆“大道之公”、不“害義違道”。在他看來，“學術無有大小，皆期于道。若區學術于道外，而別以道學為名，始謂之道，則是有道而無器矣。學術當然，皆下學之器也；中有所以然者，皆上達之道也。器拘于跡，而不能相通，惟道無所不通，是故君子即器以明道，將以立乎其大也”①。

其一，從史學本身去認識。章學誠主張：“史家之書，非徒紀事，亦以明道也。”②一方面，“道之大原出于天”③，“故道者，非圣人智力之所能為，皆其事勢自然，漸行漸著，不得已而出之，故曰天也”④；另一方面，“道者，萬事萬物之所以然，而非萬事萬物之當然也”③，這就是說，道是萬事萬物變化總的法則和趨勢，即便圣人也無法改變它。同時，與著史“明道\"相呼應，在章學誠的方志著述中同樣得到充分體現⑥。

其二，從“文德”進一步去認識。章學誠比照“史德\"提出“文德”，而“文德\"同樣注重文學創作過程中的“心術\"問題。既要發揮著述者個體的天性，又要努力以天下為公為目標，追求公私、天人之統一，這是章學誠所論文德之旨趣所在？。

其三，從經史關系去認識。章學誠提出“六經皆史\"說，以佐證其“以史明道\"的旨趣③。他說：“六經皆史也。古人不著書，古人未嘗離事而言理，六經皆先王之政典也?！雹鬯M一步指出：“若夫六經，皆先王得位行道，經緯世宙之跡，而非托于空言?！盄“六經皆史\"成為章學誠倡導“著書者之心術\"的理論依據，“六經\"架起了“心術”與“天道”之間的橋梁?！敖浿琳叩酪病?，經與史雖然不同，但“明道”的宗旨則相同相通。中國古代的經史子集，在這一點上相一致。即便被后人認為追求客觀的考證訓話也無不如此，只是“明道\"的形式各有差異而已。正如清代著名考據學家王鳴盛所言：“經以明道，而求道者不必空執義理以求之也，但當正文字，辨音讀，釋訓詁，通傳注，則義理自見而道在其中矣。”②

不論是中華文化中的儒家學說，還是道釋思想，都主張“去私為公”。《周易·系辭下》云：“天地之大德曰生?！雹廴酥阅軌蚺c天地相參，從根本上說就是參贊天地的這種化育之功。《周易·系辭下》的“天地人”三才說，也是這個意思。公私糾葛不僅是自古賢哲所探討的重要問題，而且也為古今的人們所經歷。因此，絕不能孤立地將歷史著述僅僅看作史家一己之事。正因為歷史著述不是史家一己之事，也就不得不審視其心術的高下優劣。除了史家個人的憂患得失，歷史學還具有更為深刻的本質和精神，還負有更加崇高的職責和使命。這種崇高的職責和使命，就是彰顯天道，助天之好生之德。

章學誠所提“以史明道”，將心術與天道統一在一起，又重新喚醒了史學的這種終極性追求。古今中外那些真正意義上富有社會良知的史學家，所關注的絕不僅僅是自己命運，而是將自己的命運與他人或國家或民族的命運聯結在一起。曾鞏曾言：“蓋史者所以明夫治天下之道也，故為之者亦必天下之材，然后其任可得而稱也。豈可忽哉！豈可忽哉！”@借用其意，若無“懷有天下之心”，怎能闡明“天下之道”？

（三）“心術\"在實踐歷練中升華

在《文史通義·史德》篇中，章學誠提出“心術\"所養未底于粹，一方面是大賢以下所不能免，另一方面是“盡其天而不益于人，雖未能至，茍允知之，亦足以稱著述之心術矣”。后世學者如施丁、瞿林東、羅炳良等人均贊同章學誠所言，并認為只要明白了這個道理，只要有這個態度，或只要向這個方向努力，就可以稱得上符合“著書者之心術”①。在這一點上，確實符合章學誠的原意，但對“心術\"探究不徹底的問題也出現在這個地方。因為，心術如何能夠達到純正精粹，絕不僅僅是“茍允知之”的問題，也絕不僅僅是明白了道理就能徹底解決的問題。不論是對天道、天理的探究，還是以此化導心術，絕非說說論論那么容易達成。猶如諺語所云：“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币虼耍胄男g純正精粹，還要在具體實踐中歷練，才能玉汝于成。

其一，空談無濟于事。章學誠受宋明理學的影響自不待言，其心學背景也不容忽視。他曾指出：“儒者欲尊德性，而空言義理以為功，此宋學之所以見譏于大雅也?！雹谝虼耍剐男g純粹，必須力戒這種空言心性的流弊。對此，王陽明的“知行合一\"思想給予了我們深刻啟示。眾所周知，不論是宋明理學，還是陽明心學，都深受道釋兩家的影響。章學誠所言“天道”“天理”止步的地方，道釋兩家不論在思想上還是在實踐上都給如何“正心術\"開辟了無限的空間，如道家中的清凈心，釋家的菩提心。其中一個至關重要的共性問題是，空言無濟于事，只有見之于行，方能解決真問題。

其二，貴見之于行。心術的把控與純正，不論是斷惡修善，還是境界升華，絕非如學術問題討論那么簡單，而是要見之于行。但見之于行難矣，一是自己能不能掌控或戰勝自己的問題，二是能不能戰勝外在威逼利誘的問題，三是外在的因緣條件是否具備的問題。不論是善是惡，還是正向負面，如果對自己的心念、用心了了如明，則知道如何以內心或外在的力量去對治，使正向善念增長、負面惡念消退。同時，如果在這個過程中出現了偏差，知道如何調整并有能力調整，這都是知行合一的歷練。知與行不是各自分立，而是互相支撐，相輔相成。如果將“心術”僅僅停留在文字層面，僅僅當作機械概念去認識去分析，則無異于緣木求魚，不得要領。

其三，不論是“心術”，還是“主觀”，都只是“心”的內容之一，并不等于“心”本身。正如王陽明所言，“心體明即是道明”，因此不能“只是在文義上穿求”，而“須于心體上用功”③。所以，從心體上觀照“心術”的千變萬化，在起心動念上歷練“心術\"的純正精粹，更為根本。

“心術\"純正精粹，對史家無疑是一個極高的內在要求，尤其是在近代以來中華傳統文化式微、西方思想大行其道的年代。天道的運行千變萬化，人的起心動念遷延流轉，“心術\"在不同時代的不同史家那里有無窮無盡的具體內容和表現形式。因此，在這個問題上不存在能夠適用于所有史家的唯一正確答案，更關鍵的則是史家內心的自覺自律、心體清凈明了。

研究歷史是為了更好地創造歷史。注重“心術”修養，升華“心術\"境界，不僅有助于史家時刻觀照自己的起心動念，清醒認識著述歷史的旨趣要義，而且有助于史家自我反省，不斷優化撰寫信史、彰顯大道的切實路徑。這里強調\"心術\"的重要作用，絕非“心術\"決定論，也絕非“唯心論”。因為不論是歷史著述，還是歷史創造，都是人心與外境互動的結果。它們之間相互影響，相輔相成，最終結果絕非人之想象，但“心術\"強烈參與其中，并發揮了重要作用。凡是歷史著述，無不打上史家“心術\"的烙印。而缺乏對史家“心術\"的探究，是近幾十年來歷史研究所忽視的重要問題。這里重新探討章學誠“著書者之心術”，無疑對這一問題的解決有所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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