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稿日期:2024-06-09
基金項目: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赫爾德對康德哲學之批判的系統(tǒng)研究”(20BZX089)、貴州大學引進人才科研項目(貴大人基合字2023044)的階段性成果。作者簡介:,男,貴州貴陽人,哲學博士,講師,E-mail:1198957343@qq.com。
在眾多德國啟蒙思想家中,赫爾德(John Gottfried Herder)是較為獨特的一個,他是最早反思和批判啟蒙思想的思想家,更是所有18世紀哲學家中最具激情地思考和追蹤著語言之本質的思想家①。赫爾德對啟蒙思想的反思和批判根植于他對人類心靈與世界之間關系的理解,這集中表現(xiàn)在他對人類語言的深人考察和分析中。對赫爾德來說,理性存在于心靈與外在世界的關聯(lián)活動中 ② ,這種活動本身就是語言,它構成了內在心靈與外部世界的“對話”。人類語言作為“對話”包含心靈對外部世界的接受和應答兩個環(huán)節(jié),“傾聽\"在其中起著奠基作用③。赫爾德的聽覺理論不僅是他對認識論問題的獨特回答,更體現(xiàn)出他對存在問題的思考方式。本文以赫爾德的聽覺理論為中心,闡明其基本立場與核心內容,揭示和分析赫爾德的“傾聽\"之思對其語言哲學及存在理論的重大意義。
語言:人與世界的“對話”
“當人還是動物的時候,就已經有了語言”④。赫爾德的《論語言的起源》這句開篇語表明了他的兩個基本立場:第一,有一種動物語言;第二,人可以憑借語言超越動物狀態(tài)。動物也有一種語言,它源自生物的內在情感和生命力量的表達,源自生物本能的自然釋放:“我們面前存在著一個有感覺的動物,它不可能把它的任何生動的感受禁閉在自身之中;即使不具任何意志和目的,它從一開始就必須把每一種感受用聲音表達出來。”③這種本能通過粗野原始的喊叫、一種簡單的聲音(Tone)而流露與表現(xiàn),“這類呻吟,這類聲音,便是語言”,它們都是“感覺的語言”,是一種“自然的語言(die Sprache der Natur)”;作為情感之表達,自然賦予生物多少種感覺就相應有多少種自然語言,即語音(Tonart)①。人作為有感覺的生物必然需要通過發(fā)聲釋放內在的情感和生命,因此人也具備一種自然的和動物的語言。
然而,動物語言與人類語言有本質區(qū)別。動物語言只是帶著情感的語音,它甚至沒有抵達人類語言最初級的形式。最發(fā)達的動物語言也不及最原始的人類語言:“可是沒有一種動物,哪怕是最發(fā)達的動物,因此就能接近人類語言最起碼的開端。” ② 再精妙的自然語言也只是情感的表達,是只涉及自身因而封閉的聲音。這種特性是由動物的本性及其生存范圍決定的:“動物的感官越靈敏,本能越強大、越可靠,其藝術作品越精妙,它們的生存范圍就越小,藝術作品就越單調。”③動物具有發(fā)達的感官而獲得了遠超人類的知覺,但也使得動物困在過于精細和強烈的知覺中,以至于全然被本能支配:“任何動物的語言都表達了如此強烈的感性的表象(Vorstellungen),以致這類表象變成了本能。”④過于強烈的感性使得動物的發(fā)展停滯并封閉在本能的單一維度中,它的自然語言只是本能的外在呈現(xiàn),只是單純的聲音。動物語言只關涉一個因動物異常豐富發(fā)達的感官卻異常狹隘和渺小的區(qū)域,是“無世界的”(weltlos)。
人則是向著世界敞開的,其心靈的力量廣及整個世界而未被束縛在某個具體領域。這種區(qū)別造就了人類語言與動物語言之間本質性的不同:人類語言是“貫通”(dia-)在人與世界之間的“語言\"(logs),是人與世界的關聯(lián)活動,因此人類語言絕非心靈的自我獨白,而是心靈與世界的“對話”(dialogs)。語言是人的獨特本性,人因其語言才作為人存在,語言是人的本質所在,人之成其為人,就因為他有語言”③。作為“對話\"的人類語言是一種對自身與世界的雙重“確認行為”(Anerkenntins)。從認識論層面看,語言的“確認行為\"是人的認識活動,因為它首先呈現(xiàn)為概念和判斷:“這種確認行為(Anerkenntis)第一次發(fā)生,就形成了明確的概念,這也是心靈作出的第一個判斷。”③人類語言的“確認行為\"是人在與世界交互中形成的概念和判斷,其實質是“貫通\"在人與世界之間的“對話”。因為概念形成的關鍵在于心靈從事物模糊含混的感覺中找到最具特征的那個,把它“從所有其他觀察、觸摸到的性質中掙脫出來,深深地楔人心靈,并且保留在心靈之中\(zhòng)"③。概念是語言的基礎要素,其形成在于“掙脫”與“楔人\"的雙向運作,它們共同構成了人與世界“對話”的兩個向度:第一,世界提供感性知覺使心靈在其中進行區(qū)分以確認自身;第二,心靈亦通過區(qū)分感性知覺得來的概念和語詞保持與世界的關聯(lián)。
從感性知覺中“掙脫”是心靈形成概念的第一個向度。世界對心靈的言說亦是心靈自身意識的蘇醒,它為了從含混的感性中指認出最具特征的那一個,必須從感性洪流中躍出以“掙脫”,“人的心靈看到了,感覺到了,開始思考,尋找特征”③。心靈識別出感性特征并區(qū)分自身與世界,這種區(qū)分活動是人特有的、不同于動物的關鍵。動物完全淹沒在感性知覺的洪流中,人不僅能感受被給予的感性知覺而且能從中“掙脫”,能明確區(qū)分出自身與被給予的感性知覺,按自己的意愿塑造、刻畫、重構這個感性給予,即指認出最具特征的那個。因此,“動物從感覺中看到影像,而人看見他自己的影像”③。心靈的區(qū)分活動不是獨自完成的,因為概念的形成首先需要世界為心靈提供可感受的感性知覺,為心靈提供可區(qū)分的感受,“掙脫”、尋找最具特征知覺這一心靈活動,以及心靈對自身的意識才是可能的。
心靈只是感受世界給予的感性知覺是不夠的,它還必須對反(ant-)訴說它的話語(Wort),予以回應(Antwort)。這個回應是心靈將尋找到的獨特感性特征“楔入”心靈,使其成為一個具有指向性的“內在記號”(innerlichesMerkwort)的過程。“內在記號\"本質上是心靈區(qū)分同時保持與世界之關聯(lián)的行為,是溝通心靈與世界的關鍵要素,“因為兩個事物之間的區(qū)別唯有通過第三個事物才能得到認識。而正是這第三個事物,即區(qū)分的特征,成了心靈內在的記號”①。通過“內在記號”的“楔人”,心靈在區(qū)分中識別出自身與世界,又將之保持下來。源自世界的感性知覺是世界的言說,“內在記號\"則是心靈對世界的回應,它作為被心靈意識到的獨特感性特征保留于心同時指向世界。“這第一個被意識的特征就是心靈的詞!與詞一道,語言就被發(fā)明了”②。“發(fā)明”(erfind)絕非指心靈僅憑自身創(chuàng)造語言,相反倒是意指心靈與世界的交互對于語言誕生的決定性意義,意味著心靈對世界的\"發(fā)現(xiàn)”(finden)。在赫爾德看來,人類語言之起源深深地扎根在內在心靈與外部世界的關聯(lián)活動之中,在其中起支配作用的首先是世界自在的言說,即世界為心靈提供的感性知覺。若世界對心靈緘默不言,不向心靈敞開豐富的感性,心靈只會被湮沒在一片靜默與黑暗中。人能“發(fā)明”語言恰好證明他與世界的真實存在,這種真實性處處流露并根植在語言的本性中:語言從世界之言說中誕生,自其誕生之初就是心靈與世界的“對話”,是人與世界關聯(lián)的自行顯現(xiàn)。因此,語言不僅是心靈運作的機制原理,更揭示著語言自身的來源——世界之言說。
心靈只有在與世界遭遇中接受世界自在的言說并將其轉化才能“發(fā)明\"語言③。在心靈接受并轉化自然言說的全部方式中,“傾聽”(Horen)是最為關鍵的:“人從自然這位教師那里接受語言,完全是經由聽覺,沒有聽覺他就不可能發(fā)明語言。”④相比其他感官活動,“傾聽\"在心靈“發(fā)明\"語言的過程中具有一種優(yōu)先性,進而扮演著最為重要的角色。沒有“傾聽”,心靈就不能發(fā)現(xiàn)世界,就不能“發(fā)明\"語言,更無法與世界“對話”。
作為心靈“中介”的“傾聽”
語言既是對世界之言說的“傾聽”,又是心靈對此種言說的回應。只是在這種“聽與答”的來回往復之間,語言才作為人之本質,成為心靈與世界的“對話”。不過在語言誕生的過程中,“傾聽”與回應的重要性有所區(qū)別,“傾聽”占據著優(yōu)勢和主導作用,回應只有基于“傾聽”才是可能的,沒有“傾聽”心靈不可能發(fā)現(xiàn)世界,亦不可能“發(fā)明\"語言。
作為“對話\"的人類語言需要回應世界的言說,這首先要求心靈辨別世界對它訴說的內容,需要心靈協(xié)調其眾多感官以獲得清晰的知覺。心靈接受世界言說的唯一方式是感性,“傾聽”作為眾多感性知覺的一種,何以能獲得一種優(yōu)先性?在赫爾德看來,“傾聽\"的優(yōu)先性緣于它是一種“中介”(Mittel),它關聯(lián)世界給予的感性并協(xié)調統(tǒng)一心靈的各種知覺,因而是心靈“發(fā)明”語言的核心要素。“聽覺在一定程度上便成為他的中介感官,成為通往心靈的門徑,成為所有其他感官的聯(lián)系紐帶”③。在接受世界感性給予的眾多知覺中,尤其是相比視覺和觸覺,聽覺是一種適中的(mittler)感覺,它介于模糊與清晰、主動與被動之間,長短持續(xù)適當,最易于心靈的自身表達。換言之,“傾聽”是心靈中各種感官的“中介”,它協(xié)調統(tǒng)一不同感官,將之綜合為適宜心靈接受的程度,使心靈開展區(qū)分活動并獲得自我成長。赫爾德描繪心靈發(fā)現(xiàn)“咩咩叫的羊”的過程,正是意在說明:羊作為對象站立在心靈的對面,它給予心靈白色的、柔軟的、毛茸茸的等一系列感性知覺。心靈這時已經啟動了識別和區(qū)分的行為,但直到羊咩咩地叫,心靈才終于找到了適宜的特征;當這個咩咩叫的生物再次出現(xiàn)在心靈面前時,憑借它獨特的聲音,心靈得以指認出它是什么(wasist)⑥。
聽覺的“傾聽\"作為“中介\"具備三個層面的優(yōu)先性。首先,作為一種感官,在接受世界的感性給予并將之回饋心靈的過程中,聽覺提供的知覺對于心靈“發(fā)明\"語言來說最為適宜。心靈接受的感性知覺并不只是聲音,還包括來自視覺和觸覺等多樣的感覺,它們提供的感性豐富程度是截然不同的,但對于心靈的區(qū)分活動進而“發(fā)明\"語言的功用而言,二者都是不適宜的,前者過于明亮和清晰,后者又過于含混和模糊③。聽覺則不同。在清晰度上,對比過于狹隘且孤立的觸覺,以及過于廣泛而無法集中的視覺,聽覺使心靈集中對一個對象的關注,又保持對象與其環(huán)境的關系,使心靈能夠把對象把握為一個獨立又關聯(lián)于其他事物的存在者。當心靈聽見羊咩咩叫時,心靈被這個獨特的聲音吸引進而關注到它,這個對象就從眾多對象中脫穎而出成為了心靈的焦點;同時,循著聲音關注到對象的心靈立刻又意識到,這個聲音歸屬的存在者處于一個區(qū)域中,進而把它置于并保持在這個環(huán)境中。這種從聽覺而來,聚焦卻不孤立地抽取對象的感性知覺,對心靈“發(fā)明\"語言最為適宜。
聽覺不僅是一種心靈的感官,而且作為“中介\"協(xié)調觸覺與視覺,使它們以適宜的狀態(tài)統(tǒng)一在心靈之中。“聽覺從兩個方面下手,使過于模糊的感覺變得清晰,使過于明晰的感覺變得舒適”,通過這種協(xié)調,感官的多樣性獲得了集中和統(tǒng)一,“而通過多樣性的統(tǒng)一,通過區(qū)分特征的確立,語言便產生了”①。在“傾聽”中聽覺對觸覺和視覺提供的感性知覺進行加工,“來自觸覺的所有交織成一團的含混特征都被棄置一邊!來自視覺的所有過于細微的特征也被剔除在外\"②。聽覺并非在物理層面改變了觸覺和視覺,而是內在地挑選、聯(lián)結、綜合它們提供的豐富多樣的知覺,最終把作為單個點的觸覺與作為面的視覺統(tǒng)合為一個指向對象的特征,進而凝結為一個聲音并成為一個語詞。心靈“傾聽\"這個聲音,接受世界的言語,將其從自在的言說轉化為自為的人類語言,“被觸摸和注視的物體發(fā)出了一個聲音,這個聲音集合起了觸覺和視覺所感受到的特征———于是,這個聲音就成了詞語符號”③。這個從心靈眾多感官知覺中“掙脫\"并通過聽覺“楔人”心靈的詞語,是心靈對世界的答復,是對世界言說的回應,由此人類語言才作為“對話\"被“發(fā)明”。
聽覺協(xié)調統(tǒng)一心靈的其他感官,使它們以適宜的狀態(tài)進人心靈,最終成為心靈的語詞。憑借聽覺之“傾聽”,心靈的“確認行為\"及其自身發(fā)展才得以可能,因此聽覺作為“中介”的第三層作用就是使心靈完善自身。聽覺是心靈成長的“中介”,是心靈成長的道路,“自然用聲音喚起了心靈最早的明確知覺,即,仿佛是將心靈從沉睡的觸覺中喚醒,使它得以朝著更加細微的感性方面成長”④。赫爾德主張心靈是整體的“一”,心靈的各種能力作為“多\"包含其中,其各種能力的運作是同一種力量的體現(xiàn)。作為整體的心靈是有待完成的,它需要一個成長生發(fā)的過程,以此實現(xiàn)心靈各種能力的提高、加強和豐富。心靈的自我完善和發(fā)展的過程正是聽覺的“傾聽”過程。因為聽覺不僅協(xié)調統(tǒng)一心靈的各種感性知覺,同時促進其各種力量的共同發(fā)展,它使過于模糊的觸覺和過于清晰的視覺調節(jié)統(tǒng)一為適宜心靈把握的知覺,再經過提煉與抽取形成指向對象的語詞。這個過程就是“命名”(Namengebung),在其中,心靈的“所有的感官共同發(fā)揮作用…通過聽覺學習抽象思維,同時也學習說話”,因此“理性的成長則與命名表達的能力相關”③。聽覺協(xié)調各種感官的實質是心靈學習區(qū)分和選取的過程,亦即學習抽象思維能力的過程。通過聽覺對不同感性知覺的抽象,并伴隨這種抽象能力的提升,心靈的各種能力相互交織(weben)進而形成有機統(tǒng)一的、活的“組織(Gewebe)”。
可以說,赫爾德從認識論層面對“傾聽”的分析以及賦予聽覺的優(yōu)先地位,在思想史上是罕見的,而且構成了對傳統(tǒng)以視覺為中心的形而上學的沖擊和挑戰(zhàn)。由此,“赫爾德對傾聽的重新發(fā)現(xiàn)無疑是一場真正的哲學革命”。不過,只從認識論層面闡明“傾聽\"還沒有揭示赫爾德聽覺理論更為重大的意義:“傾聽”本質性地作為內在心靈和外部世界的“中介”,作為關聯(lián)活動勾連并將心靈與世界保持在關聯(lián)之中,構成一個使得心靈與世界獲得實存基礎的區(qū)域。也就是說,“傾聽”作為心靈與世界的關聯(lián)具有存在論的意味,它潛藏在“傾聽\"認識論意義的深處并起著規(guī)定性作用,并且透露出赫爾德對形而上學基本問題,即存在問題的思考。因此,需要從存在問題出發(fā)才能揭示赫爾德的\"傾聽\"之思何以成為一場\"真正的哲學革命”。
三“傾聽\"的存在論意蘊
心靈借助聽覺的三重“中介\"作用接受世界的言說、協(xié)調感官的平衡并發(fā)展完善心靈力量,最終“發(fā)明\"作為“對話\"的人類語言。從認知層面來看,赫爾德對“傾聽\"重要性的揭示已經是革命性的了,但“傾聽”之思的存在論意蘊仍有待揭示,并且這后一種意蘊才更能凸顯赫爾德聽覺理論的革命性意義。赫爾德基于語言與思維同一性的立場,以獨特的方式思考了思維與存在的同一性,由此開啟了對“傾聽\"存在論意蘊的思考。語言活動就是心靈的思維活動,語言與存在是同一的,語言是存在者和存在本身的歸屬(Gehoren),“傾聽\"作為語言的核心要素為這種歸屬奠基。
在赫爾德看來,思維與語言在本質上是同一的,都基于心靈內在區(qū)分和標記活動,“一切感官都只不過是心靈的知覺方式,而只有通過區(qū)分特征,心靈才能形成明確的觀念;與區(qū)分特征一道,便產生了內在的語言”①。心靈只有運用語言才能思維,因此語言不是思維的工具而就是它本身,思維是“內在言說”(inerlich sprechen),“什么是思想?內在地言說,即內在記號的自行表達;言說意味著有聲的思想”②。從形成過程上看,思維包含兩個向度:區(qū)分和挑選最具有特征的知覺并將之表達出來。這兩個向度與心靈“發(fā)明\"語言是同一的。心靈在“傾聽\"中從眾多感性中挑選出最具特征的對象,并將之保留為“內在記號”,由此形成指認對象的語詞和概念。這個過程本質上“是一個明確的意識行為的標記” ③ ,標志著思維從晦暗走向清晰。因此,語言作為明確的意識活動,對思維的產生不僅不可或缺,更是本性同一的,語言的形成過程正是思維的誕生過程,若不是從“傾聽”而來的語言照亮并喚醒心靈使之從晦暗走向清晰,思維活動是不可能的。
基于發(fā)生和形成過程的同一性,語言和思維結果上的同一性也獲得了確證。心靈的全部思維活動都本質性地被語言規(guī)定,一切思維都在語言之中,語言的邊界就是思維的邊界④。面對完全無法抽取特征的事物,語言無法穿透它,心靈也就不能思維它。因此,赫爾德認為,語言是萬事萬物的“映像”(Abdruck),是我們心靈活動的“鮮活畫卷\"(lebendiges Bild),只要我們的心靈在思維,語言就在生成③。借由已經形成的語詞,心靈更高程度的抽象思維活動才得以可能。語言在此過程中也必然抽象化,因為心靈內在的區(qū)分迫使語言進行自我完善,心靈不僅要與它遭遇的事物相區(qū)分以形成對象意識,甚至要與它自身相區(qū)分以形成自我意識。這兩種區(qū)分都是一種抽象化,對象意識是把眾多同一種類的事物凝練為一個概念的過程;自我意識則是把具有無限豐富性的心靈提煉為一個主體,即自我的形成過程。兩種意識的抽象是心靈的運用過程及其成果,它們都在語言中并依靠語言才得以實現(xiàn)。
伴隨思維的深化和發(fā)展,語言也開始向更加精細和抽象的維度演化。不斷抽象和精細的“內在語言”始終指向外部世界,并作為與外部世界的“對話”而得以成其本質。不過,這個被赫爾德稱為“內在語言”的東西不是內在或外在任何一方,相反,作為“對話\"的語言勾連著內在心靈與外部世界,作為它們共同的基礎確立著心靈與世界,使它們的本質歸屬于語言當中。一方面,無論語言如何發(fā)展演變,始終不能脫離其誕生的源泉,抽象的或概念的思維建立在感性的基礎上,也就是建立在世界之言說的基礎上。缺少來自世界自在的言說,缺失源自世界給予的感性知覺,語言不可能誕生。心靈“傾聽\"世界的言說并接住它給予的感性,又通過“傾聽\"進行區(qū)分和挑選的活動,心靈才“發(fā)明\"了詞:“最早的詞匯是由整個世界的聲音聚集而成的。每個會發(fā)聲的物體都說出它的名稱,人類心靈于是把物體的圖像鑄刻在上面,把聲音當作區(qū)分的特征。”這種最初的聲音絕非心靈自己所創(chuàng),也非它的自言自語,而是來自世界對它的言說,后者把聲音賜予“傾聽”著的心靈,使之去聽、去看、去觸摸,以感受世界進而感受心靈自身。“理性和語言攜手邁出謹慎的一步,大自然通過聽覺向他張開懷抱。自然并不是簡簡單單地發(fā)出聲音,而是把聲音深深地灌入心靈”②,心靈由聽而說并基于聽和說發(fā)展完善自身。借由“傾聽\"而來的語言是心靈獲得安頓的場所,“傾聽\"著的語言是心靈的“家”。
語言言說作為心靈與世界的關聯(lián)活動還意味著,心靈的“傾聽”與世界的“被傾聽”是同一的,后者的言說必須從自在轉化為自為,作為“被傾聽\"的自然之話語納入心靈,否則世界的言說就毫無意義。“心靈聽到了發(fā)聲,馬上把它抓住,于是就形成了一個有聲的詞”①。語詞是心靈“傾聽\"并抓住(gerifen)世界之言說的嘗試,結果就形成了思維的基本要素——概念(Begriff),,從而“發(fā)明”作為“對話\"的人類語言。“樹葉沙沙作響…溪水淙淙淌過……西風輕輕吹起……于是樹就叫做‘沙沙’,風叫做‘嗖嗖’,泉水叫做‘淙淙’,這樣,他就有了一部小小的詞匯,等待著發(fā)音器官給它們打上印記”②。等待被烙印進而給予表達的不僅是心靈“傾聽\"到的內在語詞,更是世界給予心靈的聲音。換言之,世界之言說等待著被理解、“被傾聽”,期待著被帶入與心靈的“對話\"之中。“傾聽\"著的語言亦是“被傾聽”的世界之言說,世界作為存在者整體在“被傾聽”中達成與心靈的關聯(lián),它的呼喚被心靈聽到并表達,從而在“對話”中獲得回響。“傾聽\"著的語言是存在者的“家”③。
“傾聽\"著的語言是心靈與存在者的“家”,它們在語言中獲得保護并保持在本質之中。語言何以能作為“家\"來守護心靈與世界?因為作為“家\"的語言乃是“真理”(Wahrheit),不僅是關于心靈與世界的真理,更是存在本身的真理,只有存在才能作為心靈與世界共同歸屬的“家”。“所謂真(wahr)便是維續(xù)(wahren)與適宜(sich bewahren)”④。只有在“家\"中,事物才“維續(xù)”著并處于“適宜\"狀態(tài),也只有基于這種“維續(xù)”與“適宜”,事物才處于真理之中,即獲得并呈現(xiàn)其本質。“動詞‘本質現(xiàn)身‘(wesen)意謂‘持續(xù)'(wahren)、‘逗留‘(weilen)……本質所命名的就是持續(xù)者,就是在一切事物中關涉我們的東西,因為它為一切開辟道路”③。什么作為心靈與世界的共同本質并為它們開辟道路?又是什么同心靈與世界相適宜從而使它們在本質中現(xiàn)身?只能是在憑借\"傾聽\"而來的語言之中。在語言構建的關聯(lián)中,心靈與世界獲得了維持自身的場域,這種“維續(xù)”是一種適宜,與語言相適宜就處于真理狀態(tài),這不僅是指心靈內在語詞與外部世界之聲音在認知意義上的符合,更根本地指這種符合得以可能的條件——語言。所謂“適宜\"是處于“被一守護”(be-wahren)之中,事物基于這種守護獲得自身保持。語言是心靈與世界的守護者,在語言中意味著被統(tǒng)一在“傾聽”與“被傾聽”之中,這種統(tǒng)一為萬物之存在開辟道路。在這個意義上,語言乃是存在本身,失去語言就意味著失去了維系和保持自身的區(qū)域。因此,沒有語言的地方就沒有“家”,無語言的心靈與世界無處存在,是流離失所的無家可歸者。
心靈與世界在維系和適宜的寓所中,在語言之“家”中被守護并本質現(xiàn)身。心靈與世界在語言搭建的寓所中本質現(xiàn)身并成其所是,它們作為存在者整體共同歸屬于語言。可以說,語言是使心靈與世界得以顯現(xiàn)的最本質要素———語言是存在者之存在(Seindes Seindes)。“存在是一切認知的基礎。沒有存在,認知既不可能也沒有什么能被認識”⑥。存在不是心靈抽象出的概念,也非對存在者整體的綜合。相反,存在先在并給予著,它的亮光(Licht)給出空地(Lichtung),使心靈與世界得以存在。缺少存在對心靈與世界先在地照亮,一切都陷入黑暗與寂靜。然而,甚至存在本身也歸屬于語言,因為在語言中思想才達乎存在。“我們所思及的本質之實存,只能通過實存以及它的經驗被認識,而非通過任意的概念和空洞的語詞”③。基于“傾聽”心靈對存在者給予感性知覺進行挑選和區(qū)分,并形成指向存在者的語詞,這個語詞是包含具體內容因而不是任意和空洞的。更重要的是,這個存在者之存在在語言之中進而與語言同一。存在歸屬并被守護在語言之中,語言是存在的“家”。
語言何以能作為“家\"守護存在并使其歸屬于自身?憑借語言之本質要素——“傾聽”。“聽,不是來自耳朵和舌頭,不是來自聽覺,而是來自傾聽與遵循(Gehorchen)。…赫爾德以‘聽’之‘中介'特征所預思的乃是澄明的期間與居間(das Inzwischen und Inmiten der Lichtung)”③。用赫爾德自己的概念來說,“澄明的期間與居間\"是存在顯現(xiàn)自身的兩種基本方式——時間(Zeit)與空間(Raum)。時間與空間是心靈感受世界的方式,是心靈內在的基礎性概念,更是存在自行揭露和顯現(xiàn)自身的基本方式,“存在(自身,某物)通過力(Kraft)彰顯自身,否則它就是無。力本身(或任何具有力的地方)就是(ist)它在此(da)以及存續(xù)(dauren)”①。時間與空間不是心靈僅憑自己創(chuàng)造或抽象而來,而是源自存在的自行顯現(xiàn)。存在的在此及存續(xù)是空間和時間概念的終極起源,它們證明語言作為人與存在之關聯(lián)的本性,心靈總是處于具體和特定的時間和空間中,其有限性迫使它關注所處的位置和時間,通過“掙脫\"和“楔入\"對它們加以區(qū)分和描述,“直到它最終要上升到一個純粹的,即完全非感官的理性概念為止。然而,它并不是一個純粹的概念它是與我們這個在宇宙中有限的實存一同被設定和給予的”②。換言之,時間和空間并不是先天的概念或認知形式,而是在心靈對存在自行敞顯的接受中,將自己以及存在者的在此與存續(xù)標記為一個語詞,逐漸發(fā)展出來的。“赫爾德似乎把內在語詞的標記活動及其‘起源”(Genesis),與外在的‘傾聽’(Horchen)及其起源指認為本質性的條件!但是:標記活動走向外在(諸存在者)而傾聽切近‘內在‘(存在)”③。在心靈內部發(fā)生的標記活動,即對來自外部事物感性知覺的“掙脫\"與“楔入”,指向外在的存在者和世界。為了“發(fā)明\"指向世界的語言,心靈需要以“傾聽\"接收、調整感性知覺,并獲得成長和發(fā)展。換言之,“傾聽”是內在心靈走向外部世界的唯一道路;同時,表面上對世界言說的外在“傾聽”,本質卻是“內在的”一—以“傾聽\"切近作為一切本源的存在者之存在。
對赫爾德來說,傾聽\"絕非單純地聽存在者之發(fā)聲,它更是聆聽存在的到達,并借由此種“傾聽”把存在保存到語言當中。這種在“傾聽\"中保持并守護一切存在者之存在的語言是一首詩,它展現(xiàn)著“感官最初的邏輯。概念最基本的分析,道德最基本的原則,簡而言之,就是人之思想和靈魂最古老的歷史”,這詩是存在于語言中的到達,“這詩本身就是世界之啟蒙初肇,而且仍然是真正的人類童年之詩”④。
四結論
赫爾德語言哲學思想具有兩個向度:一方面,它體現(xiàn)著近代主體性哲學的根本特性,即由認識論決定的近代哲學致思方式;另一方面,它更根本地基于對主體認識能力的考察、主體與對象的對象性活動來理解人和世界的基本思路。認識問題作為近代哲學主導問題,規(guī)定和引導著赫爾德揭示并分析“傾聽”對心靈的“中介”作用;同時,赫爾德把對象性的理解和研究擴展并深化到了語言領域,他把語言視為心靈與世界的“對話\"就是這種嘗試。赫爾德語言哲學奠定的這兩個基本方向被威廉·馮·洪堡(Wilhelmvon Humboldt)繼承,后者延續(xù)著主體性哲學的思路,開啟并建立了現(xiàn)代語言學和語言哲學,由此“或顯或隱地規(guī)定了直到今天為止的整個語言科學和語言哲學”③。然而,洪堡沒能看到以“傾聽”為核心的赫爾德語言哲學更深刻的東西,即基于主體性構思的同時限制著主體自身的語言哲學。“傾聽\"不是主體的創(chuàng)造行為,而首先是聆聽存在在語言中的到達,在接受世界之言說中“發(fā)明”發(fā)現(xiàn))語言。基于“傾聽\"的語言不是主體性力量的無限放大和擴展,相反是要求主體歸屬于存在和“傾聽”,進而意識到并返回作為心靈與世界的本質性淵源之中。就赫爾德語言哲學的后一種意蘊而言,它與現(xiàn)代哲學尤其是海德格爾的存在論具有內在的親緣性,后者更加徹底和堅決地貫徹了“傾聽\"存在的要求。可以說,過去赫爾德憑借其聽覺理論所預思的,正是現(xiàn)代哲學竭力思考和研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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