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以人工智能技術的推進和產業化為主要驅動力的新技術時代正在全方位地改變著我們每個人的日常生活經驗和當下的知識進路。開源人工智能產品的推廣使得相關產品的使用門檻幾乎被抹平,唾手可得的海量信息,以具體應用為導向的專業知識運用,富有創意的文案、圖像和視頻的生成,這些人工智能提供的幫助令我們對部分傳統意義上的教育和學習的內容產生了懷疑。人工智能的成就很容易讓使用者形成這樣的印象:在人工智能有能力完成的知識領域內,人類不需要再花費時間和精力進行傳統意義上的教與學。換句話說,這些知識在未來可能面臨著被淘汰出知識系統的風險,又或者至少可以說,在未來這些知識至少不再是認知主體必須掌握的。
實際上,關于知識的范圍、標準、分類和獲取手段的探討貫穿了整個人類的思想史。從柏拉圖的《泰阿泰德篇》中提出的知識的傳統三元定義,即“JTB理論”(認為知識是“確證的真信念”),到亞里士多德對于知識的分類,以及近代以來“唯理論”和“經驗論”曠日持久的爭論,無一不是圍繞“知識”這一主題展開的。伴隨著這些觀念和理論層面上討論的展開,以及不同時代人們認知世界和認知自身方式的改變,知識總是在進行著自我揀選和自我更新。比如,從“地心說”到“日心說”的演進,使得“地心說”被排除出知識的范圍;在19世紀“顱相學”還是歐洲普遍認可的知識的一部分,但到了20世紀初則被排除出知識的范圍。今天,在人工智能技術的影響下,個體面對的信息負載程度越來越重,包括文科專業知識在內的大量人類知識被外包給人工智能應用。此時,部分人宣稱的“文科無用論”,并不像之前的知識演進那樣,僅僅對知識的局部進行更新,而是在整體上對人類知識系統和相應的教學實踐提出了疑問。在這之中,首先就是質疑人文學科和人文教育的內容和功能及其有效性,提出了所謂的“文科無用論”。
對人文學科的“質疑”是一道周期性命題
當然,對人文學科有效性的質疑,有部分原因要歸結于現代人文學科自身的問題。目前的人文學科普遍存在的狀況是,文科基礎學科的研究既缺乏問題意識,也不具備時代性和公共性,停留在學院內部的概念和話語生產,這種形式上過度學院化、實際上言之無物的文風很容易被人工智能模仿。同時,文科中的應用型專業往往理論基礎不夠深厚和充分,更多停留在操作層面,一旦人工智能產品以此為應用場景,那么從事相關專業工作的個體很容易被人工智能體所取代。
今天文科所面臨的窘境,并非近年來所特有。實際上,從19世紀下半葉開始進入學術職業化和學院化階段的人文學科就曾面臨一波強烈的質疑。與當下不同的是,19世紀下半葉到20世紀初所提及的“文科無用論”,主要原因是隨著科學飛速發展和基于科學不斷細分的現代知識形態的形成,以傳統形而上學為典型的人文學科失去了自身的研究對象和研究領域,同時人文學科研究也不具備科學的研究方法,因而在現代知識系統中不斷被邊緣化。而今天的“文科無用論”,主要成因則是人工智能技術的不斷升級和普及,讓人們覺得作為具體應用的文科知識可以交由人工智能體完成,而無須人們親身掌握。因此,對于前一種“文科無用論”,無論是德國哲學家、社會學家狄爾泰,還是新康德主義學者,乃至德國哲學家胡塞爾,無論是精神科學、文化科學還是現象學,都強調人文學科的整體性和奠基性,以證明其致力于意義和價值研究的論域及方法上的獨特性,從而論證文科的“有用”。而對于后一種“文科無用論”的反思,則聚焦于文科對于主體建構的獨特作用,以證明人文學科知識中的大部分是需要主體親身掌握,而無法被外包給人工智能體。

實際上,上述兩種“文科無用論”的反駁方式有深層次的理論關聯,換句話說,20世紀的哲學,尤其是以現象學的思想資源反駁今天的“文科無用論”仍是有效的?,F象學強調,從個人視角描述內心體驗,反對用客觀數據簡化復雜經歷,主張自己構建生活的意義。要知道,在如今這個新技術飛速發展的時代,當我們面對諸如“文科無用”這樣的論調時,能否對這一觀點進行完滿的反駁,最終的決定因素絕不僅僅是文科教育自身的前景問題,而是從根本上觸及了人工智能時代主體的獨特性、人的生存意義等更為深遠的問題。人工智能時代知識的全面外包和徹底的工具化,以及具身人工智能體承擔越來越多的體力勞動,人的體力和智力看似越來越不被社會發展所需要,我們面臨著全新類型的“意義空洞”和虛無主義,那么人類生活的意義何在?這是今天的文科教育乃至整個高等教育需要面對的核心問題,也是每個有知識遠見的個體需要嚴肅思考的問題。
尋回人類的主體性
“文科無用論”的根本問題在于,人工智能技術的成熟和推廣、知識的外包造成了“主體的迷失”,個體很難在這樣飛速發展的技術時代進行確切的自我理解,也無法為自身建構良好的生活意義。實際上,從古希臘德爾菲神廟的“認識你自己”開始,人類就踏上了自我反思、自我理解和自我描述的歷程。在古代,“人是什么”的參照系是動物,因此隨著“心靈”概念的構建,心靈所具有的求知能力和理性被視為人類自我刻畫的核心,通過這種刻畫突出了人相對于動物的優越性。到了中世紀,人的參照系是神,人們用分享神性的心靈來進行自我刻畫。但是相對于神,人是有限的、不完滿的。隨著兩次工業革命把人類歷史帶入工業化和科學時代,人的自我理解是以傳統意義上的機器(比如蒸汽機、鐘表,乃至工業流水線)為參照系的,此時人類進行自我刻畫的概念變得更為豐富,除了求知能力和理性之外,人的自由意志、情感、欲望、遺忘都被視為人的本質,其中的大部分仍是在刻畫人類的心智相對于機器的優越性。這也是20世紀哲學發展的重要特征,即對人的理解更為具體和全面,個體的多重面向都被建構為主體的組成部分,由此人類的“第一人稱視角”被凸顯出來,現象學家胡塞爾論證,這是哲學的領域,它為科學奠基。
但是,這樣一種自我理解的方式在人工智能時代遇到了嚴峻的挑戰。人工智能體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機器,它不是純粹客觀意義上的工具,而是具備了某些關鍵的“類主體”特征,比如邏輯推理能力、創造力、學習能力,甚至有些人已經在展望未來人工智能具備自由意志的可能性。今天,當以人工智能體為代表的新技術時代的全新“他者”出現時,人類的自我理解活動面對的是一個新的參照系,這讓我們對近代以來人類所秉持的以傳統機器為參照系的一系列人類自我刻畫的概念產生了懷疑,甚至覺得它們已經不成立,造成了新技術時代的“主體迷失”。既然近代以來人類自我刻畫的那套概念系統被動搖,那么傳統的以主體刻畫為核心任務的人文科學也不再穩固,亟須重新反思和構想。“主體迷失”,這是今天“文科無用論”最為內在的原因,從積極方面看,尋回主體、建構主體的自主性,也將成為我們今天重新建構文科知識乃至整個人類知識系統的根本動力。
打破知識劃分的日有框架,以學科交叉重構知識形態
對于“文科”的辯護并非一概而論,而是應當對其內容進行細致的分析。比如,由于人工智能技術實現了人類知識最大限度上的外包,因此傳統人文專業學習中基于記憶、重復性練習而實現的知識傳授會進一步被邊緣化,單純的翻譯、文獻整理、文本歸納等學習行為將被淘汰。這就像在古代隨著造紙術和印刷術的出現,經典文本被“外包”給了書籍,背誦不再是人類最為倚重的持存經典的手段。在近代以來的生活經驗中,計算活動被“外包”給了計算器,算術水平不再是衡量主體知識能力的標準。因此,今天的文科教育要重新反思和整理自身的內容和建構邏輯,使之適配于以人工智能為代表的新技術時代。其中最為核心的依然是,面對人工智能體,我們如何能找到自身的獨特性,找到一種自我刻畫和自我理解的恰當方式。面對人工智能體這個人類無法超越的“知識庫”,個體的獨特性不是亞里士多德的“求知”,也不是唯科學主義視角下的理性,而是一系列人工智能體尚不具備的能力,包括批判性思維、知識品位和審美品位等,以及使得主體能夠適應于人工智能時代知識進路的能力,包括學習遷移能力、信息和知識的整合能力等。
面向未來的文科教育應當以上述能力的培養為目標的牽引,積極探索全新的教與學的方式。比如說,近年來隨著互聯網及媒介技術乃至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大量碎片化的信息充斥在我們的認知視野中。面對這個信息過載、虛假信息橫行的時代,批判性思維、知識品位和審美品位的培養是建構和強化主體獨特性的必經之途。主體只有具備批判性思維,我們才能分辨虛假信息、在良好的人機互動過程中進行創造性地探索,只有具備較好的知識品位和審美品位,我們才能在海量信息中進行適當的揀選,使好的知識進入“我”的主體建構,而不至于陷入低俗的信息矩陣。在文科教育中,我們要通過經典的閱讀、批判性思考、分析和論證、積極的傾聽和交流、對經典思想資源的詮釋和重新整合,來實現如上能力的強化。
隨著技術時代對于主體的重新理解,基于對未來教育目標的重新認知,我們應當從整體上重構文科知識乃至整個人類知識系統。實際上,筆者認為,隨著人工智能時代知識進路的變化,傳統的“以客觀知識為基準”的近代知識結構和形態將發生重大的改變,未來的知識應當是以主體的需求和能力為基準,并以此建構和重組的。這種宏大的顛覆性變化盡管還未能實現完全理論化的描述,但是有一點可以洞見,即未來的知識形態包括文科、理科、工科等以研究對象為標準進行的學科劃分將被不斷模糊乃至消失,未來的知識傳授將以強化主體的獨特能力為目標,圍繞那些與人類生存密切相關的問題而展開。在這樣的條件下,對于知識的劃分標準不再是其屬于文科還是理科,而是它的傳授在何種程度上能夠激發主體的批判性思維,體現主體的知識品位,同時能夠解決或者解釋個體和共同體面臨的問題。從這個意義上說,面向未來的文科教育,或者更確切地說,一般意義上的未來教育,必定是具備學科交叉屬性的。這里的“交叉”并不停留在今天我們所想象的,即基于各個學科和專業領域的研究,在此基礎上增長出一些能夠交叉的點。更確切地說,交叉學科是對今天整個知識形態的要求,即從開端處就打破知識門類和專業的界限,重新想象面向未來的知識形態。從這個意義上說,在今天出現“文科無用論”這樣的觀點,實際上是在一個舊有的知識劃分框架里看問題,刻意突出了文科和理科、理論和實踐的對立。長遠來看,我們的任務并非要在傳統的文科領域內論證文科的有用性,而是要看到未來知識融合交叉的前景,發揮想象力,大膽重構適應于人工智能時代的人類知識新形態。
未來,文科應當參與塑造科學技術的新形態。人文科學中如哲學和倫理學等相應分支領域,應當深度關注科學的進展,為新技術構建適當的價值體系和倫理規范。并且,人文學科需要將這種新技術轉化為公共可談論的語言,讓更多人能夠對其理解且加以討論,以此更好地造福人類,為新技術的向善作出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