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科的未來發展和定位是一個復雜且多維度的大問題,關系著人類的發展方向。縱觀歷史,在社會發展軌跡中,文科價值早已超越學科本身。但是,隨著人工智能技術迭代加速,世界著名高校和國內重點高校都在重新進行學科布局,文科專業被列為重點調整對象,不少高校對文科專業進行了撤并,縮減招生規模。同時,社會對文科專業的需求也發生了很大變化,文科畢業生面臨的就業難題更加凸顯,導致文理爭論再次席卷社會,“文科無用論”蔓延,文科似乎進入了風雨飄搖的境地。
在全球文科衰退的浪潮中,“文科何為”叩問著時代,也叩問著每一個人。福建省政協副主席阮詩瑋在接受本刊采訪時談道:“文科教育的調整不僅是專業設置的優化,更是教育理念的轉型。”他強調“文科無用論”本質是工具理性對價值理性的擠壓。
人文是技術發展的“方向盤”
《教育家》:您曾提出過許多教育改革建議,近期也呼吁要加快深挖我國優秀傳統文化的哲學和社會科學精華。當下,隨著技術迭代加速,社會上出現“文科無用論”傾向,您怎么看待這個問題,背后的認知偏差如何破解?
阮詩瑋:這個問題在當前或未來的社會發展中都很重要。“文科無用論”本質是工具理性對價值理性的擠壓,其誤區在于將教育簡化為“就業培訓”,忽視了人文社科對個體精神成長與社會治理的深層價值。
如何破解?我認為可以考慮從以下三方面入手。
第一,重構評價標準。推廣“長周期評價”,例如追蹤文科畢業生在文化機構、公共部門等領域的長期貢獻,而非僅以起薪衡量價值。
第二,凸顯文科的“不可替代性”。AI能寫詩,但無法理解中華優秀詩詞歌賦里所蘊含的家國情懷;AI能分析數據,但難以像人類學家那樣在田野調查中洞察文化的韌性。而教育恰恰應強化這些獨特價值。
第三,推動公共話語轉型。通過政策引導,將文化素養納入企業社會責任評價;加大媒體宣傳力度,策劃“人文賦能科技”案例展等,向社會傳遞“人文是技術發展的‘方向盤”這一理念。
《教育家》:正如您所說,詩里所蘊含的情感是AI理解不了的,這是人類獨有的情懷。如果從文科教育的角度來說,當AI能夠模仿人類創作詩歌、撰寫論文時,如何重新定義文科培養的核心競爭力?
阮詩瑋:AI的“模仿能力”恰恰凸顯了文科教育的真正使命一—培養具有主體性的人。我認為文科培養的核心競爭力應聚焦于三點。
一是“意義賦予”能力。AI可以生成符合格律的詩歌,但無法像杜甫般在“國破山河在”中注入時代悲愴。文科教育需強化學生對文化符號、歷史語境的理解,使其能通過創作傳遞獨特的價值立場。
二是“復雜問題駕馭”能力。AI擅長處理結構化問題,但面對如自動駕駛的道德算法倫理困境和全球化與本土認同的文化沖突時,人類的辯證思維和共情能力不可替代。
三是“創新性批判”能力。學生可借助AI分析《紅樓夢》的敘事結構,但必須提出自己的解讀視角,如從女性主義視角重構金陵十二釵的形象,等等。
文科教育需從“知識傳授”轉向“思維培養”
《教育家》:您認為當前文科教育面臨哪些由AI技術直接引發的結構性變革?
阮詩瑋:我認為AI技術對文科教育的結構性變革涉及諸多方面,主要體現在三方面一知識攝取、教學方式和評價體系。
首先,AI極大提升了信息處理效率,傳統以知識傳授為核心的文科教學模式受到挑戰。例如,DeepSeek能夠快速生成文獻綜述或歷史分析,學生若僅滿足于“復述知識”,其價值將被技術替代。文科教育需從“知識傳授”轉向“思維培養”,強化批判性思維、價值判斷和跨文化理解能力。
其次,教學方式呈現“人機協同”特征。AI可以輔助個性化學習,如智能推薦閱讀材料等,但過度依賴技術可能削弱師生互動的情感共鳴和思想碰撞。因此,教育者需重新定位角色,從“講授者”轉為“引導者”,在技術工具與人文浸潤間保持平衡。
最后,學術倫理和評價標準亟待重構。AI生成內容是否屬于學術剽竊?如何界定原創性?這都需要文科教育增設技術倫理課程,并建立AI輔助寫作的規范體系。
文科教育不僅要專業優化,更要理念轉型
《教育家》:文科教育正面臨“縮”和“增”的雙重挑戰,比如部分高校出現文科專業縮招現象,以及增設“文科 + 人工智能”課程的情況。在這一系列變化中,您認為文科需要怎樣調整才能適應社會發展?
阮詩瑋:文科專業縮招反映了社會對“短期功利性”人才的偏好,但調整方向不應是簡單的削減規模,而應該是優化結構、強化特色。為此,一方面,要細分市場需求,發展“應用型文科”。如增設“數字人文”“文化創意管理”等專業,培養既懂文化傳播規律,又掌握數據分析能力的復合型人才。另一方面,應堅守人文內核,避免盲目追逐熱點。哲學、歷史等基礎學科可探索“微專業”模式,如增設“文化遺產數字化保護”“AI倫理與治理”等專業,將傳統學科優勢轉化為跨領域競爭力。此外,還可以探索建立“文科 + 理工科”雙導師制,推動項目制學習;加強校企、校地合作,在媒體、文旅、公共政策等領域設立實習基地;完善職業指導體系,幫助學生將批判性思維、溝通能力轉化為職場優勢,例如“敘事力培訓”可提升學生在品牌策劃、政策倡導中的競爭力。
總之,文科教育的調整不僅是專業設置的優化,更是教育理念的轉型。通過技術融合、實踐強化、分層培養和社會支持,文科生完全可以在智能化時代找到新的定位。文科的未來在于以創新應對挑戰,而非被動退縮。
《教育家》:未來文科的學科形態將呈現什么變化,是否可能出現“人工智能哲學”等新興交叉學科,您對文科教育有哪些建議?
阮詩瑋:未來文科教育將呈現“問題導向”的深度交叉趨勢。在學科形態上,哲學、倫理學等傳統學科領域,將與AI、神經科學等融合,催生出“人工智能哲學”“認知文化研究”等新方向。例如,探究算法偏見背后的權力結構,或腦機接口技術對“自我意識”定義的沖擊。在研究方法上,人文研究將更強調實證性。例如,通過大數據分析《全唐詩》中的情感表達模式,或利用VR技術重建敦煌壁畫的空間敘事。為此,可探索在高校設立“人文科技實驗班”,開設“技術史與文明演進”“數字倫理”等課程;支持建立國家級“人文科技交叉研究中心”,攻克諸如“傳統文化資源的智能轉化”“AI時代的文化遺產產權”等議題。
人類始終是AI的引領者
《教育家》:在推進AI教育應用的過程中,是否存在過度強調技術適配性而弱化人文本質的風險?如何防止技術的工具理性對人文精神的侵蝕?
阮詩瑋:不可否認,這一風險確實存在。當教育追求技術適配性時,可能將學生簡化為“數據載體”,忽視其精神成長。
我認為防止異化的關鍵在于構建“人文引領技術”的框架,在制度層面,將人文素養納入AI教育應用的評估指標。例如,規定使用AI教學的課程必須包含 20 % 以上的“人文反思模塊”。在實踐層面,設立“技術倫理審查委員會”。在文科課程引入AI工具前,院校需評估其對批判性思維的潛在影響,如過度依賴智能推薦可能導致思維窄化。在教育者層面,教師需從“技術使用者”轉變為“價值引導者”。例如,在AI輔助的寫作課上,重點不是教學生優化提示詞,而是討論“何謂真正的創造性”。
總體來說,AI一方面在突破人類的認知局限,另一方面也在激發人類的創造力,但人類始終是AI的引領者。我們的終極目標是讓技術服務于“人的解放”一—通過AI減輕機械性勞動,使人類更專注于意義探索與價值創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