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之境
一
洞庭西山無峻險之狀,卻有明麗之美,其古跡繁多,誠吳中勝絕之境也。
境內明月灣村、東村古村、林屋洞、縹緲峰均較知名,在古代詩文尤其明清散文中,不乏影影綽綽的紀游。倘作簡要勾勒,可謂爭獻其秀、眾采競呈。明月灣因吳王夫差和西施曾于此賞月而得名,尤其村口沿河一株古香樟,壽逾1200年,仍扶疏蓊翳,雄峙村口,遠近游人,大多為此而來。村里還有個古渡口,在一座三拱洞的老橋下,以一條長約數十米的石板路伸向湖畔,這是古時村人放棹出外的起點,凝聚了多少遠方游子的鄉愁。西山最北端的東村古村,村口也有兩株老木,像是迎賓的古賢,但村中最大的亮點是敬修堂。據傳這是乾隆皇帝下江南時,看上一美貌且多才的殷姓民女,與之如膠似漆廝磨多日。此女懷有身孕后,因滿漢不能通婚,乾隆遂金屋藏嬌,地點即為敬修堂。以上二村常被影視劇作為取景地。而幽奇神秘的林屋洞及位列太湖七十二峰之首的縹緲峰,前者雖不如杭州瑤琳和宜興善卷二洞知名,卻于所謂“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中占有仙籍,位列道教之“第九洞天”;后者雖只有336米的海拔,但于吳地而言已屬峻嶺崇山。宋范成大《吳郡志》卷三十三稱其為“居山之表”;明萬歷年間吳縣縣令、“公安派”巨擘袁宏道在散文《西洞庭》中亦曾寫道“西洞庭之山,高為縹緲”,故歷來有“吳中泰山”的享譽。每次提到吳山,我總想說上一句:別看吳地小山居多,然山小景深,其人文積淀之厚重,史跡傳說之豐贍,豈能以海拔高低、山大山小論之?這么說,絕非無的放矢,乃系多年來履跡所至之吳地名山幾近全數,謬此心得,當然是有切實依據的。
西山多有借地利之便作短途游的滬上訪客,我也不例外,曾數度游訪上列名跡。不過西山所轄的山水古村還不止于此,有那么一處村落和一座小山,聲名不彰,常被游人忽略,正因此,才未列入我最初的西山行旅攻略。直到后來有幸與之邂逅,才發現它們的種種幽奇,甚至為了補齊初游時有所不逮的短板,對某些地方還作了二度回探。以我多年的旅行體驗,覺得廣為人知的名跡固然引人入勝,倘時間允許的話,最好再對風景旁落處稍加深入,作某種隨緣式的“撞游”。為何?因為很多富有文物價值的石刻、遺址、舊居、荒榭、墓?!趯こ顩r下并不會自動跳入你眼中,且常被景點熱度排名之類的榜單遺漏。它們就像塵封的文化貯藏,總在默默地等待有緣人和有心人的造訪和發現。你稍不留意,極可能與之失之交臂,再無探賾索隱的機會。這些景點往往具小眾趣味,牽涉到某些專業或嗜好,所以斷不會出現在旅行社的“菜單”中,這便是我多年來寧與一二好友駕車出游也不隨團的緣由。況且不少古跡,車開不進去,不走點兒冤枉路,甚至磨破嘴皮,如行腳阇黎一般四下里問路打聽,便極可能錯失于“最后一公里”。在我的旅行經歷中,遇到過無數次這樣的狀況,在此就不作煩瑣的例證了。
西山中南部、東臨太湖的秉常村,便是我某次“撞游”的收獲,還引發我作了二度游。
那是三年前,從明月灣村出來后,于漫無目的地遛車途中,見某村口有一“秉?!弊謽拥呐剖?,心想從未聽說過,便熄火停車,決定探訪。剛進村,即為兩株楊梅樹而感吃驚。依樹牌所示,這是兩百余年樹齡的古木了。右一株尚能側身而立;左一株的根樁已被歲月鏤空,卻還頑強地伸出兩路老邁粗碩的枝干。一路取上仰姿勢,再岔作兩枝;一路呈橫下之狀,岔為三枝。這三枝中,有兩枝受到堅實的木板支撐,才不至于使整棵大樹仆倒在地。兩株楊梅樹正好構成一個大V字形,堪稱奇特夸張的造型。樹雖老,卻離離蕤蕤,參差披拂,想必到了初夏時節,定有楊梅累累結實,作為時鮮上市。是的,早就聽說這塊區域系自古以來盛產楊梅的沃土。
二
切勿以為古楊梅樹就是秉常村最顯眼的標志了,順著翠蔓遮陰的石板路往里走,突見一隸書“古羅漢寺”的石牌坊,兩柱楹聯內容分別為“古樹徑通幽”“梵音風作韻”。莫非這村子還有座深藏不露、以風傳磬的野寺不成?更出乎意料的是,楹聯所提及的“古樹”,非指入村時見到的兩株楊梅樹,而是只需再往里走一段,即可“遭遇”的一場大樹奇觀:兩株高約30米、近千年樹齡的香樟,呈峻拔并雄、須有三四人合抱的氣勢矗立眼前。稍近細觀,老樹皮上深痕密布,樹疤斗大如盆,而盤偃如蓋,橫敷竟達數十尋。樹周設鐵欄保護,游人不能近。更為稱奇的是,尚有一株六百余年樹齡的古藤,周身滿布瘤癤,左騰右挪、密匝纏繞在兩株古樟之上,似糾纏著愛欲情仇,傾吐著一腔癡怨,樹下有方“藤樟交柯”的牌示。當時正處隆冬,便想著暮春時節,老藤定然蒙絡搖綴,絢爛奪目。倘我呼朋再來,必不能不載酒會桌宴坐其下,最好再鋪紙研墨,飽蘸胭脂,以寫生兼創作的形式,潑寫它個丈二尺幅的古樟藤花圖。倘因古樹保護設限而不被允許,作此臆想也感淋漓暢快之至。
古樹正前十幾米,稍拾幾步臺階,便到了始建于五代的羅漢寺。見山門前有別致的羅漢松一株,寺門兩邊分列“笑不盡古今事,看得見去來人”的聯句。但那天山門緊閉,不對外開放,頗感遺憾,只能告退。還有一事頗奇,就是入村后,自始至終,未見人影,恐未深入村民居住區所致。然足音橐橐之間,山之翠微、澗之流漱、羅漢塢之籟動,分明感受得到,像是身臨一種空靈的禪境。回到村口,再看豎牌的文字,提到吳王曾駐兵于此,故舊名為“兵場”,后因誤傳,才成為諧音的“秉?!?。個人感覺秉公的“秉”,還是好于刀兵的“兵”的,《詩經·小雅·小弁》中有“君子秉心”一句,以為深具古范,“?!弊謩t可引申為“平常心”,即“秉持平常心”。不知如此詁意,可否為“秉?!倍肿鹘饽兀?/p>
與秉常村的遇見,實屬“撞游”的收獲,所以不可能做事前的功課。回滬后才發現有一個“重大遺漏”,即錢穆先生的墓就落在秉常村俞家渡的石皮山上。而后三年,總想抽空再去,然世事蹉跎,直到最近才得以成行。
錢穆先生與陳垣、呂思勉、陳寅恪并稱為近代“史學四大家”,他雖中小學教師出身,未受過高等教育,但通過刻苦自學,以極高的稟賦和扎實淹貫的學問,終成一代國學大師。他以“雖千萬人吾往矣”之勇毅精神和學者風骨,終其一生為闡揚中國文化的魅力竭盡心力。我曾拜讀其《國史大綱》《國史新論》《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陽明學述要》等著作,也曾過訪位于無錫郊外七房巷臨河的錢穆舊居,還不揣淺陋地寫過幾篇紀念性的小文章。
錢穆先生的學術成就令人欽仰,不過他的墓地實在難找。車至俞家渡后,進入里巷,先是途經一處標示“太湖源”的地點,以為又“撞見”什么新景,下車一看方知此為某小區的名稱。上前向保安打聽錢穆的墓怎么走,順著他的指路,拐入一條路況欠平整的窄巷,見一外觀簡陋的茶葉加工廠,腦中即刻跳出“碧螺春”三字,那可是當地產的名茶。在高低錯落的村舍夾道中,一路走到巷子盡頭,竟也如第一次造訪秉常村一樣:未見一人。幸好有輛小面包車從身旁開過去,便開車急追。待其停靠后,見一位中年女士從車上下來,她顯然發現車后有“跟蹤”。知道我們問路的意圖后,遂大致指出錢墓的方位和上山的入口。經過一片茶園和橘林,發現周遭一片荒榛野境,也沒什么像樣的路徑,更無錢墓的指路牌什么的。所以不消幾步,便誤入亂葉鋪地、樹蔓翳蔽的逵徑,以至于通過大幅度彎腰、手拽頭頂處的樹枝甚至偶爾伏地才得以勉強攀行。那天天氣較熱,我等早已汗流浹背,渾身泥土。到半山時,左腳打滑,差點翻下十幾米高坡地,幸好借力一根粗壯的樹干,才穩住了一時慌亂的腿腳。
左前方終于出現幾座墳塋,一瞅均非錢墓。向右瞄去,才料定一座比較規整的墓壙應是錢穆先生的長眠之處了,也才明白方才竟“自辟”了一條野徑,或者叫危徑,否則與錢墓的位置怎會橫向錯開十幾米的距離呢。到得錢穆先生墓前,見居中矗立著一座花崗石冢,前置一碑,并不高大,正中鐫刻著“無錫七房橋錢穆先生墓”字樣。墓后一圈花崗石短墻圍護,柏樹環周。整座墓顯得低調樸實,符合錢穆先生學人之風。向錢墓三鞠躬告退后,雖然路況失修,畢竟通到錢墓且清晰可辨,只需順道而下即可,實在和上山時的狼狽構成極大的反差。
錢穆先生自20世紀60年代起長居臺灣省,曾立下遺囑:“如果人不能回去,也要葬回去?!?990年8月30日,他于臺北離世后,夫人遵照錢穆遺愿,先將其靈骨安放在臺北永明寺,再于無錫等地為其尋找墓址。后經多方面考慮,才確定了西山為錢穆先生歸葬之所。落葬之日,并未聲張,只有部分親屬到場,包括錢穆先生的侄子、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六至第九屆全國委員會副主席錢偉長。
如果說秉常村是我無意間“撞游”、再游的村落,那么西山東南、三面環水的石公山,則是我有心“重游”的山境。朦朧地記起,十幾歲時曾來過一次,但細節、過程早已渾忘,故我再游石公山時,恰如萍蹤偶合、舊緣新逢。
三
石公山的海拔僅為49.8米,東西長200米,南北300余米,方圓僅二里。因山前原有巨型太湖石狀若老翁而得名。倘據此認為此山不過爾爾,恐錯失一探其幽境、沾其人文余潤的機緣。就拿明時“公安派”領袖、曾任吳縣知縣的袁宏道來說吧,當年游歷石公山后,即以“石公”二字作為個人名號。以袁宏道一向性靈至上、行藏在我的疏脫風格,納山名為己名,足證石公山之不凡。那日進入山園,躡屐澗旁,嗅知梅訊,再取景移影橋,賞讀御墨亭中清世祖順治帝“敬佛”二字碑刻,以及荒榭遺臺或歸云洞中的摩崖石刻,便感貌似不高大的石公山,其實是有一層厚實的底子的。史上一些鼎鼎大名的詩人如白居易、陸龜蒙、皮日休、范成大、高啟、王鰲、唐寅、袁宏道和俞樾等,或因卜居吳地,或因官身所系,都曾到訪過石公山,并存有多篇紀游詩文。
其實一進入石公山,便發現其山石大多怪狀嶙峋,姿態各異,頓然會心于袁宏道所說的“怪為石公”之意。誠所謂石有族聚,太湖為甲,宋代聞名天下的“花石綱”即采自石公山。“綱”者,十船稱一“綱”,意指一個運輸部門,“花石綱”即指專門運送奇花異石以滿足皇尊貴胄賞玩之需的一種特別的交通運輸名稱。唐代吳融的《太湖石歌》生動描述了水石的成因和采石之法:“洞庭山下湖波碧,波中萬古生幽石,鐵索千尋取得來,奇形怪狀誰能識。”而石公山的石灰巖地質,經億萬年風雨侵蝕而形成的聞名遐邇的太湖石,又稱窟窿石、花石、假山石,乃古代著名的四大玩石之一。作為傳統的觀賞石,它深具“皺、漏、瘦、透”四美,有剔透玲瓏、嵌空屏列、呈花冠狀造型的審美特點。這樣的石質地貌,不僅成就了石公山諸如云梯、一線天、夕光洞、歸云洞這樣的美景,也為諸多山水園林、庭院深宅開采出不可或缺的天然裝飾品。據說蘇州園林中的美石多出于此。所以石公山并不純然是一處旅游景觀,還是一座天然的采石場。我在游山時發現山南近太湖處,有塊偌大的石灰巖坡地,即感不像是天然形成的山形地貌?;貋砗蟛橘Y料方知,此即自古沿用至今的一座采石場。
西洞庭彌天放白的粼粼之中,古今仿佛于此神交,眼前恍然出現一列白鶴……這樣的畫面,發生在南宋年間。從西子湖畔的孤山放鶴亭中,隱士林逋(字君復,后人稱為和靖先生)的家童開樊放鶴,雪白的鶴羽翩然翔空,被正在享受泛舟之樂的和靖先生抬眼瞥見,隨即歸棹返山,因為這是家童發出的有客來訪的信號。遙想西子湖上,天半朱霞,清風載鶴,是多么令人神往的一種出塵之境?。∈掠袦惽?,據《吳郡志》記載,信安郡王孟忠厚以“洞庭春色”命名其以西山黃橘所釀之酒,大文豪蘇東坡飲后予以褒贊,且親撰一篇《洞庭春色賦》傳揚四方。信安郡王感謝蘇東坡妙筆生花,提出在石公山上為蘇東坡建一亭。建亭之時,恰好有一群白鶴從杭州西湖放鶴亭飛來,眾人為之驚詫,遂以“來鶴”命名此亭。需要說明的是,林逋此時已去世多年了,而孤山的白鶴,想必已代代繁衍?;蛟S是冥冥中的感應,成就了一次衣袂云生的翔游。仙子般的白鶴們,從杭州西湖一帶飛向磐煙漁火、煙波浩渺的太湖,最終落停在“友麋鹿”復又“友白鶴”的蘇軾亭臺之上。此種勝景,無論從畫意、詩境抑或傳說的角度看,都堪稱唯美之境。但千百年來,在這一杭、一蘇的往返中,孤山放鶴亭的遐邇之名,實蓋過了石公山來鶴亭的恬淡之名。倘對二者作一番比對,則愈顯奇妙:杭州與蘇州、西湖與太湖、林和靖與蘇東坡、孤山與石公山、放鶴亭與來鶴亭,一顯一隱之間簡直珠聯璧合,天造一雙,不正是“人間天堂”的蘇杭供仙鶴們起落棲息的兩處站點嗎?
石公山并不高,稍作疾步,便來到臨崖而筑、歇山式的來鶴亭。眼見亭內有一棵古柏從頂部穿出,目測能高出亭身三五米。據說這類建筑是采用中國古典園林“寓情于景”的設計手法,將老樹與涼亭進行有機組合,既不有損建筑本身,也不影響老樹的生長,可收合為一景,有相得益彰之效。站在護欄邊遠眺,西洞庭的千秋煙水盡收眼底,令人曠心開懷。
據說,為了避開與湖北洞庭湖重名,姑蘇太湖一帶的洞庭西山、洞庭東山已悄然簡化為人們口中慣稱的西山或東山,原西山鎮的建制也改為金庭鎮。然在西山游覽的沿途中,依然可以見到“西洞庭路”“洞庭路”之類的路牌設置。這是一種文化血脈和歷史記憶的延續,在襟吳帶越的湖光山色中,讓人熏漬陶染,搜勝撮奇,沉酣其中。
邂逅吳門書道館
一
時隔四年余,我又一次去了不知多少次去過的蘇州(市區),過訪了寒山寺、虎丘、北寺塔和桃花塢唐寅文化園,除后者系擴建外,皆可算故地重游了。便想著找一兩處沒去過的歷史遺跡看看,哪怕是限制車行的老巷深處,只要有一定的人文價值,亦當徒步搜覓。
被我選中的,是位于桃花庵附近、同治年間蘇州最后一名狀元陸潤庠的故居。在一處巷口的工地邊泊車后,步入狹長的閶門里巷,本該西行,卻走了反向。不過事后看來,對于蘇州豐贍的人文資源而言,那不叫走冤枉路,因為縱使走錯,也往往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在窄弄里穿梭至下塘街,眼前出現了一座頗具規模的泰伯廟。我所見過的吳地泰伯廟不下四五處,3000多年前泰伯奔吳,“三讓高蹤”“至德無名”,作為吳文化的開創者和奠基人,當然值得后人銘記。泰伯廟的隔壁,坐落著一座吳門書道館,瓦檐褐門,古色古香,呈兩邊對稱的建筑樣式,更兼明檻綺疏,左右各一,一下子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顯然這是一座有關吳門書法的紀念場館了,也與我多年來對于吳門書法的研讀、臨習產生了毫無違和的疊加共鳴。書道館的對面,一道黛瓦粉墻之上,還精細地鏤刻著“閶門十景”的浮雕。心想若非走錯了路,焉能有如此合拍的邂逅?后得知吳門書道館的籌建始于10年前,2014年5月17日對外開放。館內陳列與吳門書法、篆刻有關的古、近代書法名家的作品、拓片、文獻、著作、譯本、圖片、信件、筆記、手稿、印章、文具等。雖然我過去未曾聽說,然以蘇州“中國第一書法名城”的地位來看,建個吳門書道館,應屬題中應有之義。
書道館布置精巧,分前后三進,從門廳的圖文中可了知吳門書派的文脈和歷史。前廳系元代書法名家的陳列,后廳辟為明代以后書法家的展示區域。所謂吳門書派,簡單地講起于明初宋克,興于祝允明,盛于文徵明,在明朝中期整體性崛起。書家的成就可謂學擅淵源,成就突出,不僅形成江南書法的熱土高地,也堪稱中國書法的嶺上峰頭?!昂笃咦印敝淄跏镭懺裕骸疤煜聲w吾吳,而京兆祝允明為最,文待詔徵明、王貢士寵次之?!保ā端囋坟囱浴罚﹩⒐ο壬灿蓄愃瓶捶ǎ骸叭A亭二沈(指沈度、沈粲兄弟)之風始衰,吳門書派繼起,祝氏適當其會,遂有明代第一之目。”(《題祝枝山草書杜詩秋興八首卷后》)從王世貞和啟功的話里所能捕捉到的信息是,“吳門三家”公認以祝允明成就最高,王世貞繼而認為文徵明、王寵次之,應該講這個排序大體是恰當的。然祝允明的強項為草書,雖則他26歲時寫的《千字文》小楷,筆意字態取法鐘繇《宣示表》及“二王”筆意,早早嶄露了自家面目,但平心而論,行(草)書和小楷還是以文徵明、王寵為上,這是無人否認的。另外,王世貞未把唐寅列入,和他認為唐寅書法“足吳興(指趙孟)堂廡,差薄弱耳”的認知有關,即認為唐寅學趙孟,妍美有余而骨力薄弱,實際上未必公允。正如清初顧復所說:“六如(即唐寅)書不事臨池,而性成秀發?!眴⒐σ彩指呖刺埔鷷ǎ骸盁o今無古任天真,舉重若輕筆絕塵。”唐寅的書法,妍美溫潤,用筆精到,上品無疑。
唐寅在世時,無論書畫水平還是科舉應試的成績都勝過文徵明一頭,二人間可謂一早慧、一晚成。文徵明七歲方能站立,八歲尚不能言,這在王世貞的《文先生傳》中有記錄:“先生生而外椎,八九歲語猶不甚了了?!焙筝呂募巍断染侣浴芬舱f“(文徵明)少時,外若不慧”。若非年壽不永(唐寅只活了54歲,文徵明世壽90歲),執吳門牛耳者除唐寅何人?當然文徵明后來可謂才、德、壽三峰聳峙,書法漸在唐寅之上,并續領吳門風騷三十余年。至于幾百年來對于唐寅書法的評價,可用“低開高走”形容,時至今日,終以遒麗秀逸、率真穎達而為定論。
二
書道館的主體建筑為承啟堂,回字廳的圖文影印梳理了自魏晉唐宋直至清代以來的書法源流,除以上提到的幾大吳門中堅外,對陸機、孫過庭、張旭、范仲淹、朱長文、沈周、吳寬、陳淳、文彭、翁同龢、楊沂孫、蕭退庵、蔣吟秋、沙曼翁等大家名家的介紹亦赫然在目。其中不全為蘇州本地人,比如孫過庭的籍貫素有二說:一為富陽(今杭州),二為陳留(今河南開封)。那為何把他列入吳門呢?原因在于他在《書譜》中自稱吳郡人(富陽曾屬吳郡,想必孫過庭素以吳人自居,從不以行政轄制的變遷而改口徑)。至于范仲淹(祖墓葬在蘇州天平山)、蘇舜欽(罷官后至蘇州筑滄浪亭)均屬外來移居或世居,應能算半個吳人。
承啟堂中,有假山、圓門、竹木、古琴等裝飾;承啟堂外,一處方形的庭院天井里,有張旭、祝允明、文徵明、王寵、陳淳、文彭、王沖、朱云明等吳門書家大小不一、或頭像或立像的雕塑,周遭輔以湖石花草陪襯。據說每年7至9月,蘇州市書協便會組織新會員來此舉行禮敬先賢活動,以為對于古范神交、賡續文脈,不啻一種很好的形式。
吳門高峰期的優秀書家,俱多楚楚謖謖的風流才士。祝允明系吳門才子的“召集人”或曰核心人物,是唐寅、文徵明的“大哥”(年長9歲),對落魄時的唐寅多有照顧。唐寅死后,也是祝允明為他寫的墓志銘。這些吳門才俊的書法,取法路徑均為“晉唐二王”,再從趙孟的書風演化而來,趙孟之于吳門書派,實屬承上啟下一大樞紐。他雖不能歸位于吳門書家,然南北朝時曾把吳興(今湖州市,趙孟家鄉)、丹陽、吳郡合稱為“三吳”,同處吳文化的輻射區域。況且吳語方言區不僅包括吳地,還囊括了大半個浙江。從書法史的站位而言,江浙兩地向來有很深的淵源,似不宜分得過細。“吳”的概念,只是在明代中葉以后,才基本收縮為蘇州府下轄的太湖流域。而此時的吳門書派,卻在歷史的聚焦中得以張大和自立門戶,從“晉唐二王”的書系中脫穎而出,也造就了清代碑學興起以前一大重要的帖學興盛時期。碑學和帖學這兩大理念,不是古人的創設,而是近人康有為的發明,以此論及吳派,屬于理論的倒敘。
當然吳門書派的興起,和明代中后期蘇南地區的商業發達、經濟富庶密不可分。所謂“羅綺絹素,以三吳為貴”,說的是人們開始注重物質享樂。而戲曲、評彈、小說、園林、書畫、茶藝、碑帖等文化品類的發展,直接拉動了市民階層對于風雅時尚的需求。當時的蘇州,聚集了大批的畫商和書畫收藏家,吳門書派中的許多書家,因應這種消費潮流,錄得絕佳的市場績效和口碑。他們出售自己的作品,潤資足以供養全家,并過上較為富足的生活。唐寅曾以一首詩,記述了當時書畫暢銷、貿易興盛的市況:“世間樂土是吳中,中有閶門又擅雄。翠袖三千樓上下,黃金百萬水西東。五更市賈何曾絕,四遠方言總不同。若使畫師描作畫,畫師應道畫難工?!?/p>
當時便有一種風尚,即商家每開一間店鋪,不僅要為它取個寓意吉祥的好名字,還必請書畫名家書寫店鋪名號以充門面(今日商家仍延續這一傳統)。題寫店招的大字榜書,一般以字數計價,遠高于平時的小幅潤格。而且書寫者名氣越大,地位越高,就越能彰顯店鋪的檔次和老板的身份。至于茶樓酒肆,掛上幾幅書法名家的作品,便平添了風雅情調與文墨逸趣,順便也招攬來了大把生意。據載,祝允明、唐寅、文徵明、王寵等人的題字向來都是搶手貨,陳淳、文彭、文嘉、陸師道、王稚登、沈大漠、居節等皆有售賣自己書法作品的經歷。按今天的說法,有些人屬于職業畫家、書法家。
有人說商業的繁榮和市場的興旺,難免使書畫家們粗制濫造、自我復制。古往今來,倒也不乏這樣的事例,卻也不能簡單地畫等號。在當時的蘇州,書畫家們一般都比較愛惜自己的羽毛,要的就是文化人的臉面和自尊,所以交易都是通過中間商來運作,與今日的畫廊、經紀人類似,幾乎沒有擺攤兒叫賣自己作品的現象發生。由于解除了生活上的后顧之憂,反倒能夠潛心創作,技藝也日臻精湛。
三
從明朝的書法派別而言,提到吳門書派,就不能不提及松江華亭書派。倘以祝允明和董其昌為坐標,則后者的出現晚前者近百年。南宋后,江左人文即以蘇州、松江兩地為核心地帶,這兩個書派的傳承脈絡幾無二致,均從“二王晉唐”和元初趙孟而來。然與趙孟合稱“趙董”的董其昌,向來是不服趙孟的,曾放言“余年十八學晉人書……便已目無趙吳興”(趙書)。說什么“因熟得俗態,吾書因生得秀色”(《容臺集》),大有不把趙孟比下去決不罷休之勢。然而到了晚年,董其昌總算幡然醒悟,心平氣和地說出以下這句話:“今老矣,始知吳興之不可及也?!蔽乙詾樗倪@種執念,一經“放下”,反倒顯出一股恢恢的大家氣度來,也避免了后人很多的非議置喙。所以書法史把趙孟置于董其昌之前,一方面認為董并沒有達到與趙比肩而立的高度,同時也不否認其乃“二王”書系最后一位書法大家的地位。
讓我們回顧一下兩派的陣容:吳門有祝允明、文徵明、唐寅、王寵等筆墨妙手,華亭有董其昌、張弼、陸深、莫如忠、莫是龍等文人書家,整體而言屬于旗鼓相當。有人把華亭書派的出現看作是對吳門書派的超越和替代,事實未必如此。就書法史地位和幾百年的傳續而言,吳門幾位代表性書家至今仍顯得熠熠生輝,他們的各種字帖流布于世,影響深遠。華亭書派不能說只有董其昌字寫得好,但除他而外,具有“吳門三家”同等影響力的幾乎沒有。雖然我一直認為,莫是龍無論在書畫水平還是文學修養方面均不亞于董其昌。他的書法,之所以未引起足夠的重視,究其因無非有二:一是以貢生終,未能像董其昌那樣邁入仕途,影響力自然沒得比;二是傳世作品不多,難以獲得更多關注。莫是龍的父親莫如忠,不僅詩文上乘,也寫得一筆好字,強調以“二王”為宗,唯晉人是舉,父子倆曾被董其昌尊為“當代二王”。兩派代表人物中,唯董其昌一人系“考試優等生”,其他大多科舉蹭蹬,比如吳門的祝允明、文徵明、王寵均屢試不中,天縱其才的唐寅更是被“科場舞弊案”毀了前程。必須承認,董其昌的“南北宗論”是極大提高了華亭派的地位的,所謂“超越”吳門,大概是指理論上吧?須略作補充的是,若把吳門中的學霸吳寬抬將出來,晚出五十年的董其昌恐怕得甘拜下風。吳寬在會試、廷試中均獲第一,屬于明憲宗成化八年實打實的狀元,授翰林修撰,官至禮部尚書,卒贈太子太保,謚號“文定”。他是文徵明的古文老師,其考試成績和官位哪樣都不在董其昌(曾任南京禮部尚書)之下。他學問淵博,書讀得很多,書法直追東坡風神。吳寬身后存有77卷詩文著作,這也是董其昌所不能望其項背的。只不過在書法方面,吳寬雖有相當實力,卻未能臻至吳門翹楚之列。
關于兩派的書法,斗膽謬綴數言:吳門書派的整體實力和根基底蘊,至少是不亞于華亭書派的,董其昌以韻勝,骨力卻弱,包世臣就曾斥其“行筆空怯”。相對而言,我更欽佩文徵明的書法,秀勁醇正,意態生動,法度森嚴,直取晉唐風采。我曾反復臨寫市面上所能見到的文徵明的十幾種書帖,如《書午門朝見詩》《蓮社圖記》《書千字文》《草堂十志》《書早朝詩》《書西苑詩十首》《前后赤壁賦》《書滕王閣序》等,也曾臨摹王寵、唐寅和董其昌的法帖。開句玩笑,臨著臨著便有倦意襲來的,唯有董其昌的字帖。有幾位書法家朋友聽到我在朋友圈發的議論,均表示有同感,大家一通分析,一致用“不精神”三個字來形容臨董字的感受。當然這純系各人“口味”,董其昌作為書法大家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
參觀完書道館,折返向西,一路尋訪陸潤庠故居,途中穿過三個路口,加之正午30度的高溫,頗覺溽熱。待尋到老巷深處的目的地,還是有點兒出乎意料,房屋過于老舊簡陋,門前見一灰底紅字的“陸潤庠故居”碑石,往門里走,長長的走道黑咕隆咚,七八戶住家的門上都貼著封條,時間顯示為當年的4月12日,想必都已納入搬遷范圍。其實陸潤庠的書法,堪稱晚清翹楚之列。作為帝師,他朗潤勁峭、意近歐虞而富有館閣氣息的書風,不僅在清末民初被視為書壇珍品,且對溥儀書風的影響顯而易見。時人把陸潤庠與另兩位狀元翁同龢、劉春霖并稱為“三絕”,讓我記起方才在吳門書道館中,亦有陸潤庠書法的圖文介紹;也在不經意間,形成“書道館”和陸潤庠故居間的交集。退出故居后,再沿原路返回泊車處,從手機“微信運動”中看到,這一路走了5000余步,心底里卻覺得不枉此行,尤其與吳門書道館的“撞見”,更像是冥冥中的安排,和一種良深投契的結緣。
作者簡介gt;gt;gt;gt;
喻軍,1966年生于上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上海作家協會理事,上海美術家協會會員。發表各類文學作品三百余萬字,著有散文集、詩集多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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