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忘鐵西三條路

一、建設大路·時光印記

在沈陽，它算不上一座宏大的建筑，卻是一座久負盛名的橋，歷經了這座城市的百年滄桑。它就是南兩洞橋，也被稱為沈陽站南的立交橋。今天，我的足跡將從這里起步。

南兩洞橋始建于1918年，當年它是“滿鐵”附屬地進入鐵西工業區的主要通道，因為在建橋時只有兩孔，故稱為“南兩洞橋”。

其實，南兩洞橋西側的建設大路與南兩洞橋東側的南五馬路實為同一條路，僅因兩洞橋橫跨其上的鐵路線相隔，導致兩側路段被賦予了不同的名稱。我年少時，乘坐著“哐當哐當”的有軌電車，從中街或者是太原街回家，一進入建設大路，親切感便油然而生。

建設大路，自南兩洞橋東起，綿延向西直至重工街，不僅是沈陽鐵西老城區的中軸線，更是昔日工業區與居民生活區的界標。北面，曾是鋼鐵與機械的奏鳴之地，廠房林立，機聲隆隆，演繹著工業時代的磅礴交響；南面，則融入溫馨的住宅區。建設大路如一個雙面舞臺，一面演奏著鋼鐵的交響，一面展現著萬家燈火。

沈陽公交車歷史有一百多年，1908年，沈陽便有了馬拉鐵道車。1925年，沈陽進入了有軌電車時代，初期僅在西塔至大西門這一路段上運行，標志著現代公共交通系統的初步建立。1943年，南五條通（今建設大路）延長線也開始通行有軌電車，也就是人們所說的“摩電車”。

1973年，我上初中，學校組織師生參加社會勞動，拆除工人村這一路段的有軌電車鋼軌。隨著一根根沉重的鋼軌被拆除，伴隨我成長記憶中那熟悉的“哐當哐當”聲永遠消失了，長著“大辮子”的無軌電車，成為城市中一道新的風景。

如今，建設大路車流不息，宛如血脈般涌動著城市的活力，高樓大廈緊密相連，展現著一幅大都市的繁華圖景。沿途漫步或匆匆而過的行人，很難將這份熱鬧與往昔的建設大路相聯系，即便是長期居住于此的老鐵西人，記憶中的舊景也漸漸模糊，只留下斑駁光影中幾分溫暖而遙遠的輪廓，見證著歲月更迭與城市的蛻變。

我初中畢業那年，也就是1977年，乘無軌電車途經建設大路與興工街交會處，看見一幢巍峨的大樓拔地而起，高聳矗立。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如此高的建筑，這座高樓共十九層，有人告訴我，這座高樓是沈陽重型機器廠建的，我心中不禁生出無限敬意。我暗自思忖，能建造出如此高樓的工廠，其技術與實力定是非同小可，能在那里工作的人，定是行業中的佼佼者。命運的安排總是出人意料，幾年后，我竟成為沈陽重型機器廠的一員。在接下來的近二十年時光里，我與這座高樓結下了不解之緣，數不清的工廠活動在這里舉行，我與同事們在這座高樓同慶佳節，度過了許多難忘的時光。

時光荏苒，無軌電車早已隱退于歲月的深處，而昔日這座沈陽最高的建筑，已謙遜地矮下身姿，默默掩映于林立的高樓大廈之間，成為城市記憶的一部分。

徜徉在建設大路與興工街區間，一座獨具匠心的鏤空啤酒瓶形狀雕塑映入眼簾，它矗立之處，正是昔日沈陽啤酒廠的舊址。

沈陽啤酒廠建于1933年，前身是滿洲麥酒株式會社，由日本太陽株式會社建立，生產的太陽牌啤酒，主要供應東北和華北的侵華日軍。1948年11月沈陽解放，更名為沈陽解放啤酒廠，1949年改名沈陽啤酒廠。

好的啤酒，不僅具有好的品質，還會有一個值得稱道的歷史。20世紀60年代初，沈陽啤酒廠生產出一種泡沫豐富潔白如雪、口味持久溢香似花的啤酒，取名為雪花啤酒。在1964年中國啤酒產品評比會上，雪花啤酒一舉奪冠。此后，雪花啤酒每次參加國家評比都名列前茅。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雪花啤酒主要用于出口，直到20世紀80年代后期才開始在社會憑票限量供應。

1982年我結婚時，買不到瓶裝的雪花啤酒，只好買了兩大桶上百斤的散裝雪花啤酒。為了使散裝啤酒上到宴席上能好看一些，我策劃了一場“換裝”儀式。一位熱心的鄰居兄弟主動承擔起這項煩瑣的任務，先將大桶中的啤酒傾倒入一個大盆中，他手持寬大的水舀，小心翼翼地舀起啤酒，通過漏斗，將它們灌進貼有雪花啤酒商標的空啤酒瓶中。那一天，這個過程他重復了無數次?？吹剿樕狭髦顾?，我調侃他說：“你不要往瓶子里灌汗水，咱家不差那點兒酒。”

如今，在餐館里或燒烤攤兒上，一提起老雪、鮮啤、黃牌、淡爽、干啤、金純、金麥、炫彩、勇闖天涯等耳熟能詳的雪花啤酒，瞬間就會激發起沈陽人的豪情。

在沈陽啤酒廠舊址附近，有一個老沈陽人都知道的餃子館。對，就是甘露餃子館！

甘露餃子館始于1934年，至今已逾九十年歷史。據說早在民國初年，一個山東漢子挑著一根扁擔長途跋涉來到此地，開起了一家簡陋的餃子鋪，餃子鋪所在的街路為“甘露街”，甘露餃子館也因此得名。

20世紀90年代，甘露餃子館以它那七八張桌面的狹小空間，引來絡繹不絕的食客。那時能在此設宴款待賓客，當屬上檔次的待客之道。

我特愛吃餃子，然而對外面的帶餡兒食物卻異常挑剔，因此很少在外吃餃子。前幾日，與老哥們兒宋敬澤相約1905文創園喝咖啡，一直聊到夜幕低垂，便轉戰鐵西廣場的萬象匯尋覓晚餐。樓上樓下轉悠了半個小時，各式各樣的餐廳雖多，卻都沒能勾起食欲。我倆自嘲道：“看來在吃的追求上，咱們是真的‘過時’了?！蔽覀z不約而同地提出，去甘露餃子館。于是，我們冒著雨穿街過巷走了兩站地，在晚上八點半到達了甘露餃子館。我倆點了四種不同餡兒料的餃子，每種都半斤。原本打算每一種嘗嘗而已，未承想，隨著熱氣騰騰的餃子上桌，兩個老家伙竟不知不覺將這四盤共二斤餃子吃得一干二凈，連自己都驚訝于這份突如其來的“戰斗力”。

在建設大路的鐵西廣場，一個二十多米高的大吊鉤雕塑巍然屹立，氣勢磅礴，仿佛能穿透云層，傲立于天地之間。通常，城市的雕塑多是對國家和民族有杰出貢獻的歷史人物，或是紀念意義重大的事件。而在鐵西廣場，如此繁華的城市中心，矗立起這樣一個粗獷剛毅的家伙，讓不少人初見感到新奇與不解。

每當我凝望這座名為《力量》的雕塑，都不由自主地靜止站立，仰首間，思緒穿越那火紅的歲月，熱血仿佛被重新點燃，胸中激蕩著鼓舞與力量。

從地域上來講，鐵西廣場并不是鐵西區的幾何中心。但對于老鐵西人而言，卻是精神上的中心，這里也是我青春夢開始的地方。

1978年底，我結束了在農村的知青生活，成為沈陽市玻璃計器廠的一名學徒工。那時，年僅十九歲的我，滿懷對未來的憧憬與期待。

別看玻璃計器廠規模不宏大，但廠址坐落于鐵西廣場的西北角，堪稱黃金地段。每日清晨，我騎著自行車迎著晨曦駛入這里；傍晚時分，披著夕陽的溫柔余暉踏上歸途。五載春秋，進出之間，鐵西廣場每一處角落都留下了我青春的足跡。

鐵西廣場建立于1935年，是當年南五條通延長線和“嘉應大街”（今興華街）交會處，為環島廣場。20世紀，廣場周圍集中了鐵西區委、區政府、公安分局等國家機關，以及各大銀行等金融機構。

鐵西廣場建成后，在廣場的西南角（今國美商廈），建了一座三層大樓，成立了“奉天工業土地股份有限公司”，這座大樓就是后來的鐵西區政務中心。

1943年，有軌電車鋪架了“奉天驛”途經南兩洞橋、南五條通至興順街的線路，鐵西廣場環島被一分為二，有軌電車從廣場中間穿過。

沈陽解放后，國家在鐵西集中投資興建了一批大型工業企業，奠定了“共和國裝備部”的地位，成為國家重工業發展的搖籃。

1973年，沈陽市淘汰了有軌電車，改為無軌電車，鐵軌被拆除，廣場形成了一個完整的街心花園。每當夜幕降臨，在氤氳的光色下，廣場內的噴泉折射出迷人的色彩，吸引了許多人在這里流連。

伴隨著新世紀到來，車頂上支著兩條大辮子的無軌電車消失了。鐵西廣場拆除了中心建筑，它成為道路交通的一部分。同時拆除了廣場東南角的建筑物，騰出的空地建成了精品綠園，為市民提供優雅的綠化環境。

置身于鐵西區的經濟、文化核心地帶，鐵西廣場四周有著濃郁的商業氣息。其中，鐵西百貨大樓俗稱“鐵百”，是一座標志性建筑。它始建于1952年，比北京王府井百貨大樓還早兩年，是鐵西區首家大型綜合商場。

20世紀七八十年代，鐵西地區的居民在籌備婚禮時，都會到鐵西百貨大樓選購“四大件”。這“四大件”也有稱“三轉一響”的，即自行車、縫紉機、手表與收音機，它們在當時不僅是生活必需品，更是家庭富裕與體面的象征。在計劃經濟的大背景下，這些物品顯得尤為珍貴且供應緊張，成為鄰里間競相攀比的焦點。一旦某樣“大件”缺貨，那些稍有人脈的家庭便會動用關系，通過種種途徑尋求后門，以期能優先獲得這份難得的榮耀。

鐵西百貨，這座承載著沈陽人幾代人記憶的商業地標，其“鐵百買金，終身放心”的口碑，在當時廣為流傳，深入人心，不僅是對商品質量的信賴，更是對那個時代購物體驗的一種深刻記憶。

歷經七十多個春秋更迭，“鐵百”作為國有老字號商業品牌，不僅承載著鐵西工業重鎮的輝煌記憶，更為廣大消費者打造了一個集購物、休閑于一體的舒適空間?！拌F百”早已超越了單純商業場所的范疇，它是活生生的“歷史記事本”，見證了鐵西區從工業興盛到商業繁榮的轉變，也承載了無數家庭與個人的溫馨回憶，成為連接過去與現在，乃至未來的情感橋梁。

在如今滔博運動休閑廣場所在地，曾是鐵西文化館與圖書館的舊址。當年是一座白色的三層樓。一樓是圖書館，二三樓是文化館。在那個年代，它不僅是鐵西區的文化中心，更是無數人心中文學與藝術夢想的搖籃。眾多遼沈地區的作家與藝術家，如同苗圃中的花木，正是在這座小樓中破土而出，向陽生長。

20世紀80年代，作為一個文學青年，在長達六年的時間里，我頻繁地踏入這座樓宇，參與文學創作活動，與志同道合的朋友共話文學夢想，那段時光充滿了無盡的激情與難忘的回憶。

在鐵西廣場的東北角，即今日萬象匯所在地，昔日是沈陽釀酒廠，人們稱它為果酒廠。當年沈陽產的一些白葡萄酒、紅葡萄酒和山楂酒都出自這里。我每天騎行穿梭于此，熟悉的酒香悄然縈繞鼻腔，成為記憶中一抹難以忘懷的醇香。

2011年，一個近萬平方米的新鐵西廣場展現在人們面前，形成寬敞的市民活動區域。

從地鐵1號線站臺出來，一眼就能看到鐵西廣場繁華的商圈，萬象匯、國美，車流穿梭如織。碩大的廣告牌上，播放著當季流行的奢侈品宣傳海報，鐵西廣場已經成為商業發達、經濟繁榮的商業街區。

鐵西廣場是沈陽工業歷史的見證者，它見證了當年日本瘋狂掠奪中國工業資源的罪惡，見證了沈陽從廢墟中崛起、成為“共和國工業長子”的光輝歷程，見證了數百項“新中國第一”的誕生。

大吊鉤雕塑，是老一代產業工人堅韌不拔的象征，是東北老工業基地輝煌歲月的風采。它勾起的是酸甜苦辣的記憶，是鋼與火交織的史詩，承載著幾代產業工人對這片土地深沉的愛與奉獻。它不僅是物質的創造，更是精神的傳承，完美詮釋了勞模精神的真諦——無私奉獻、勇于擔當、開拓創新。

巨大的吊鉤宛如一座豐碑，它似一種倒懸的問號，引人深思：在共和國初創的艱難時期，是誰用血肉之軀扛起了新中國重工業發展的千鈞重擔？

是他們，那些默默無聞的產業工人，用汗水和智慧鑄就了共和國的脊梁，讓老工業基地煥發出蓬勃的力量，照亮了民族工業前行的道路。

當年在建設大路兩側，有許多老房子，大部分是20世紀70年代末建起來的，是為方便在鐵西上班的工人而建的，其中也夾雜了一些新中國成立初期興建的老房子。20世紀80年代初，我到建設大路保工街去看我師父。他住在一大片棚戶區里，當我鉆進狹窄泥濘的胡同后，看到的是一戶戶低矮破爛的小平房，房頂上放著破磚爛瓦壓著油氈紙，走進屋是下陷的地面，頭幾乎碰到屋頂，壓抑得讓人喘不上氣。

如今，這里摩天大樓與口袋公園交相輝映，彰顯著現代都市的繁華與精致，成為一道亮麗的風景。

在保工街，有一個客戶云集的家居大賣場，也就是香江家居。此處原是一座老工廠——沈陽第二柴油機廠。1958年，我國第一臺稻麥兩用東風牌聯合收割機，就是在這里誕生的，標志著我國農業裝備技術的一次飛躍。

在香江家居的北面，是原沈陽第一橡膠廠舊址。1950年初春，毛澤東主席出訪蘇聯結束，3月1日這天專列途經沈陽時，視察了沈陽橡膠一廠，與工人們進行了親切的交談。雖然毛主席只停留了35分鐘，卻給工人們帶來了極大的鼓舞，這一天沈陽橡膠一廠成了最快樂的工廠。

抗美援朝戰爭爆發后，沈陽橡膠一廠搬遷到佳木斯，國家機械十九廠遷到此地，也就是后來的沈陽農業機械廠，再后來更名為沈陽拖拉機廠，人們習慣稱它為“大拖”。

1958年五一國際勞動節，一臺名為“創造號”的拖拉機，披掛著鮮艷的紅綢和彩帶，隨著歡樂洋溢的游行隊伍，浩浩蕩蕩地駛進了沸騰的市府廣場。這是新中國首臺18馬力蒸汽拖拉機的正式亮相，開始了我國自主生產拖拉機的歷史。

1996年11月，大拖廠俱樂部上演了工廠的最后一幕。不堪虧損重負的大拖廠，在給每個到會人員發了一塊面包和一根香腸后，宣布破產。這個生產出中國第一臺18馬力蒸汽拖拉機的工廠，帶著曾經有過的輝煌，退出了歷史舞臺。

在建設大路兩邊，有許多當年讓我們這個城市引以為榮的企業，如沈陽標準件廠、沈陽橡膠四廠、沈陽鍛壓機床廠等。這些老工廠為新中國的建設，書寫下燦爛的篇章，只是囿于篇幅所限，我不能一一列舉。然而有一個老工廠，我必須提一下，就是沈陽橋梁廠。

20世紀80年代，我到武漢，火車駛過武漢長江大橋的瞬間，我被壯觀的萬里長江第一橋深深震撼。當我知道這座大橋是由沈陽橋梁廠參與建設時，不由得為家鄉的先輩由衷感到驕傲。

沈陽橋梁廠，一個承載著英雄業績的企業。1950年抗美援朝戰爭爆發時，廠子組建了260多人的鋼梁搶修隊，毅然開赴前線，頂著美國飛機的狂轟濫炸，以鋼鐵般的意志，在炮火連天中緊急搶修了鴨綠江大橋，修復了朝鮮境內的清川江大橋、大凌江大橋，以及萬城、定城、白馬、伏城、清水等多處鐵路橋梁，構建起了一條“炸不斷、打不垮”的運輸生命線。

在這場艱苦卓絕的戰爭中，沈陽橋梁廠共有13位烈士獻出了寶貴的生命。戰爭結束后，沈陽橋梁廠繼續發揚光榮傳統，積極參與國家建設，其中包括北京人民大會堂等重大工程的建設，以精湛的技術和無私的奉獻，展現了其行業領軍者的實力與擔當。

建設大路也曾上演不堪回首的一幕。在20世紀90年代末，隨著工廠下崗大潮的襲來，建設大路兩側成了喧囂嘈雜的市場。修車掌鞋的，賣盒帶光碟的，賣打包衣服舊工具的，賣烤雞架、涼皮的，崩爆米花吹糖人的，賣蟑螂耗子藥的……吆喝聲、爭執聲此起彼伏，偶爾夾雜著醉酒者的喧鬧與小偷的暗影，污水不經意間流淌于石板縫隙，垃圾隨意丟棄，空氣中彌漫著污濁的味道，烏煙瘴氣中演繹著人間百態。然而，歲月流轉，這些令人痛楚的傷口，這些曾讓人心酸的場景，已淡出時代的視野，留下的只是被歷史封存的光陰故事。

2006年，在被稱為沈陽“西部金廊”的建設大路兩側，迎來了公寓、普通住宅及商業樓盤的蓬勃發展。地鐵站的開通，迅速成為這一區域的經濟新引擎，周邊經濟被強勁激活，彰顯著建設大路的崛起與蛻變，續寫著新的傳奇。

建設大路的西端，是連接沈陽西二環的重工立交橋，以前也稱作零公里立交橋。在這里，我看到了一座正在澆鑄鋼水的鋼爐雕塑，腦海中浮現出了新中國的第一爐鋼水，或許就是那個鋼爐吧，這尊雕塑正是對那段輝煌歷史的深情致敬。建設大路上的工業雕塑，承載著厚重的工業記憶，講述著從無到有、由弱變強的奮斗歷程，它們構成了這座工業重鎮一道獨特的風景線。

歲月如歌，往昔熟知的故事正在漸行漸遠于歲月的長廊，建設大路已鋪陳開一幅嶄新的敘事畫卷，步入又一個新的篇章。

到建設大路走一走看一看吧，漫步于這條長達6500多米的歷史長廊，你會被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深深吸引，會在心中激蕩起對沈陽工業輝煌的敬仰與自豪。

建設大路，一幅中國工業重鎮的清明上河圖。

二、衛工街·歲月波瀾

在沈陽鐵西區有一條內河，它位于衛工街，人們把它叫作衛工明渠。

四月春風一搖，衛工明渠兩岸桃花就呼地一下開了，紅色的、白色的、粉色的、淡紫色的，從南到北，一路繽紛，衛工街成了十里花溪，引來無數游人打卡拍照。

許多人或許不知道，二十多年前，這里是一條大臭水溝。

小時候，我家居住的工人村就在這條大臭水溝旁邊，每天上學時，遠遠就能聞到臭水溝飄來的臭味兒。那時，臭水溝的兩邊擠擠挨挨滿是工廠。

大臭水溝修建于20世紀50年代，北起新開河，南入細河，全長有七公里，是專為附近工廠排污水挖的溝渠。天長日久，水質混濁，散發出嗆人的氣味，溝邊雜草叢生，蚊蠅成群，住在河邊的居民苦不堪言，三伏天也只能緊閉門窗，“臭水溝”這個名字從那時傳開了。

十多年前，臭水溝不臭了，水也清澈了，它有了一個新名字，叫衛工明渠。

衛工明渠是自北向南而下的，而我卻習慣溯流北上，因此在工人村附近的勞動公園，就成了我追溯衛工明渠的起點。

我記事時就有勞動公園了，那時大人們習慣叫它“大苗圃”。日偽時期這里是個軍馬場，沈陽解放后改建成苗圃，1956年在苗圃的基礎上規劃為公園。由于當時地處新建的工人村，屬于勞動者游園娛樂的場所，故取名“勞動公園”。

從勞動公園正門進來，會看到一座題為“勞動創造未來”的勞動模范浮雕。這二十多米長的銅鑄浮雕，展現了新中國成立以來，沈陽市勞模在各個歷史階段勞動和創造的生動場景。

在勞模浮雕旁的振興湖邊草地上，有五尊勞模塑像，這里是勞模園的核心。這五座勞模塑像依次排開，他們分別是受到毛主席十三次接見的馬恒昌、榮獲全國工業戰線生產建設“十面紅旗”之一的王鳳恩、職工技協的發起人吳家柱、有著“焊接大王”之稱的閻德義、被稱為“中國機器人之父”的蔣新松。這些雕塑展現了共和國工業長子的風采，他們是我們這個城市的驕傲，是時代英雄。

在勞動公園的游人中，老年人幾乎成了主體。當年為新中國成立初期建設揮熱汗灑熱血的勞動者們已步入遲暮之年，從他們一張張飽經風霜的臉上，可遙想那逝去的火紅年代。此刻置身于這些老年人中，我不知道他們在想些什么，但我知道，有許多人曾是塑像人物的工友和老伙伴，他們還會時不時地提起塑像上的名字。當他們用深情的目光矚望時，也許眼前會閃現出自己年輕時的影子，回想著和塑像人物共同經歷的往事。勞動公園是勞動者的樂園，也是勞動者的豐碑。

沿衛工街北走，就是我心中的圣地——工人村。當年有著“中國工人第一村”美譽的工人村，彰顯了20世紀五六十年代工人階級的驕傲，聚焦了沈陽工業城市的風貌，在新中國工業發展史上寫下了濃重的一筆。

工人村是新中國最早的工人住宅樓群，1951年以前，這里還是一片菜地，只有三條馬車道往來運菜。后來沈陽市人民政府投資1200萬元，開始了工人村住宅建設，市政府將其命名為“工人村”。到了1957年，荒野上先后建起143幢三層紅磚紅瓦樓房，形成五個建筑群，成為全國建設最早也是最大的工人居住區。當時有44家大型國企在工人村建有家屬宿舍。

工人村不僅在國內享有盛名，在當時國際社會也有著影響，許多國家領導人慕名而來，工人村成為新中國展示工業進步與工人階級社會地位的一張時代名片，我家就是外國來賓接待戶。

2003年，工人村開始了改造工程，那些斑駁的蘇式三層樓被一座座高層住宅樓所取代。在工人村改造工程中，保存了32幢樓，其中7幢樓被改造成工人村生活館。對比當下周圍鱗次櫛比的新建筑群，原來那只有三層樓的工人村建筑則顯得太渺小了，只能扮演“歷史博物館”的角色，工人村的原住戶們曾經引以為自豪的環境早已全部被改變。在歷史的長河中，走過半個多世紀的老工人村，就像是緩緩流淌的衛工明渠，都將匯入時代的大江大河。

衛工街上，小時候我印象最深的是工人文化宮。這座被稱為“飛機樓”的工字形建筑，在那個時代堪稱沈陽的地標建筑。它建于1957年，是附近產業工人生活集聚區的文化娛樂場所。上學時，我們看電影首選的電影院就是工人文化宮。

循衛工街北上，過建設大路，就到了紅梅文創園。兩年前一天傍晚，有朋友張羅聚會，說是在紅梅文創園。我按照他發的位置圖打車來到這里，下車時我反應過來了，這地方當年我太熟悉了，這不就是原來的沈陽味精廠嗎？

老沈陽人或許都知道，當年家家戶戶的菜盤里，幾乎少不了紅梅味精。它不僅僅是享譽全國的烹飪調味品，也是沈陽人走親訪友必選的饋贈禮物。我家一有外地親戚來沈陽，臨走時我都要買上幾袋紅梅味精給帶回去，紅梅味精承載了老沈陽人的情感和驕傲。

步入紅梅文創園，穿過似曾熟悉又陌生的工廠大門和牌匾，環視一座座老廠門，斑駁墻面上，依稀可見的工業痕跡，若隱若現的工廠安全生產標語，引起我對那逝水流年的遐想。

新潮的咖啡館，古色古香的茶社，時尚的餐廳，經過修舊如舊的改造，老廠址和舊廠房得到充分利用，植入了工業主題、游樂、觀光休閑、科普體驗、文創消費等新的業態。有著八十多年歷史的老廠區建筑煥發了新的生命力，在點亮老工業記憶的同時，提供了一場味覺、視覺、聽覺完美交融的文化盛宴。

坐在紅梅文創園咖啡廳里，一邊品著咖啡，一邊欣賞著衛工街上的風景。建筑是凝固的歷史，見證著城市的變遷，歷史文化遺產以現代設計語言重新解讀這片老廠房的蛻變，意味著它與新沈陽一起步入了一個全新的時代，也提升了沈陽這座城市活力與品質。

往昔，紅梅味精是人們舌尖上的調味品；今天，紅梅文創園成為鐵西的“會客廳”，為百姓生活增添新時代的滋味。

在衛工街與北一路西南角，會看到一座氣勢恢宏的建筑，這就是中國沈陽工業博物館，是在沈陽鑄造廠舊址上改造擴建的。

沈陽鑄造廠前身為日本高砂制作所，始建于1939年。沈陽鑄造廠是國家在“一五”期間成立的最大專業化鑄造廠。作為重工業第一道工序，當年沈陽鑄造廠支撐了全國工業的基礎。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沈陽鑄造廠為國家的裝備制造業，特別是重礦機械、通用機械、軍工、潛艇等方面，提供了大量的優質鑄件，在全國鑄造行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2007年，沈陽鑄造廠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搬到了沈陽經濟技術開發區鑄造工業園內。

隨著老工業街區的改造，要不要保存那些代表沈陽甚至新中國工業發展進程的歷史遺跡，當年是讓有關決策者們頗費心思的。

歷史僅靠人的記憶終歸不牢固。把對歷史的記憶，通過對原物原址現場保留，作為一種活生生的證據，不僅直觀形象，而且真實可靠得多。

保存歷史是需要眼光、膽識和勇氣的，如果不能在第一時間就想到和做到，事后再想做，要么已無可能，要么只能去搶救或復原，要原汁原味，基本不可能了。

2012年5月18日，承載著沈陽老工業華麗轉身的夢想，中國沈陽工業博物館一期展館盛大開放。工業文化的大旗，以一種新的招展方式，高高飄揚在曾經無限榮光的工業遺跡上，為衛工街添寫了亮麗的一筆。

中國沈陽工業博物館的建立，不僅填補中國沒有工業博物館的空白，對于研究中國工業發展史、保護保存近代工業歷史文物資料、進行愛國主義教育、提升城市文化品位、增強區域競爭力等，也具有獨特的歷史價值和重要的現實意義。

走進中國沈陽工業博物館，映入眼簾的是一座巨大的青銅浮雕，氣勢磅礴地呈現了新中國成立后第一爐鋼水出爐時的壯觀景象，它象征著沈陽的工業沸騰不息、振奮昂揚的精神。

工業博物館占地5.1萬平方米，藏品1.5萬余件，藏品中包括上百個“共和國第一”和“工業之最”產品，從不同角度展現了中國工業歷史的脈絡，展現了沈陽工業對新中國的巨大貢獻，是沈陽城重量級的地標。

工業遺產是沈陽得天獨厚的文化資源，它負載著老工業基地和幾代產業工人的記憶，是曾經的輝煌和榮耀的見證，是沈陽人最重要的精神象征之一，它的歷史價值以及它對未來的影響與感召是不可估量的。

中國沈陽工業博物館所展示的豐厚工業遺產，是新中國工業激情歲月的縮影，是幾代中國工人的情感記憶和精神家園，是工業文脈傳承的重要組成部分。博物館還收藏了一批與勞模有關的展品。勞模精神是中國工業發展的寶貴財富，這些展品背后的故事是中國工業發展史的鮮明注腳，書寫了新中國壯麗的工業史詩。

中國沈陽工業博物館的建成，體現了沈陽老工業基地華麗轉身后的新活力，代表了沈陽工業繼往開來的新氣象，就像博物館院內那輛老式火車頭，盡管它已定格在那里，但猩紅的車輪在傳動軸的連接下，仍然折射著前進的動感，展現著中國工業文明恢宏磅礴的氣勢。

修舊如舊，變“銹”為秀，一片片老廠區、一間間老廠房、一棟棟老建筑，已變成文化創意產業園、休閑街區、藝術展廳、城市書房，催生出一個又一個網紅打卡地，優質的文化空間在豐富市民文化生活同時，在很大程度上提升了市民的獲得感和幸福感。

時光飛轉，情懷不變。往昔和當下交錯融合，化為心底最柔軟的記憶。每一次走進，都是一次與歷史的深度邂逅，一次與城市的共情呼吸。徜徉在衛工明渠步行道上，春時桃花盛開，夏日清水潺潺，秋季黃葉綠波，寒冬里銀裝素裹。衛工街如一條彩色飄帶，張揚著工業重鎮充滿激情的魅力。衛工明渠這條承載工業歷史的河，流淌著時代變遷的河，作為工業遺存最為豐富的衛工街片區，已成為沈陽工業文明最飽滿最濃厚的景觀軸。

我想有一天，衛工明渠也會像南京夫子廟旁的秦淮河一樣，在春夏的傍晚，于璀璨的燈火之中，游人們從勞動公園東門登上游艇，平和愜意地溯流北上，一面述說著工業重鎮的百年往事，一面飽覽晚風撩撥的都市景觀。

三、北二路·風雨彩虹

我對北二路的熟悉是從20世紀60年代末開始的?！榜R路兩旁煙囪林立，馬達轟鳴?！鄙闲W時我在作文中這樣寫道。老師問：“你寫的是哪兒？”我說是北二路，老師評語：“描寫準確?！蹦菚r我從工人村上車，坐在電車里，望著車窗外的景象，北二路兩邊是比肩接踵的工廠，能聽到叮當叮當鋼鐵的交響。

電車從北二路兩洞橋下穿過時，偶爾能聽到橋上火車的轟鳴聲。那時我不知道，兩洞橋上的火車道，在東北經濟及中國近代鐵路史上有著重要的意義。這條路當年被稱為“長大鐵路”，穿過這座城市時，鐵道東西兩側變成兩個城區，鐵道西邊叫鐵西區。

說到這，不能不提及在北二路北側的1905文化創意園，這里是當下網紅的打卡地。但是有的年輕人卻不知道，“1905”這個數字有什么寓意。

1905年，是沈陽工業萌發的年份，這一年，沈陽鐵西工業區開始興建，先后出現了“南滿”鐵路奉天機關庫、京奉鐵路皇姑屯檢車段，從而開啟了沈陽百年工業史。以時光之名，以工業之名，1905文化創意園就此命名，并成為沈陽百年工業歷史的文化地標。

始建于1941年的北二路，全長將近六公里，東起北兩洞橋，西至重工街。穿過北兩洞橋向西走不遠，有一座社區，叫“鑫豐又一城”。20世紀，這里曾是沈陽機床三廠所在地。在新中國成立的第二年，毛主席接見了一名來自北二路的工人，他就是“新紀錄運動”的創造者、機床三廠的車工趙國有。

提起趙國有，我習慣稱他為“開國勞?！?。1949年，車工趙國有成功地將加工一個塔輪的時間從八九個小時縮短到3個小時，之后更是通過技術改進，將加工時間縮短至50分鐘。這一成就不僅提高了生產效率，還創造了全國紀錄。同年東北工業部、東北總工會號召全體職工向趙國有學習，開展“新紀錄運動”，半年時間創造出兩萬多個新紀錄，使東北工業勞動生產率提高32%，在全國范圍內引起了轟動。趙國有的這一系列成就，不僅使他成了全國勞動模范，還在1950年9月被邀請參加全國工農兵勞動模范代表會議，并在大會上發言。趙國有不僅是沈陽工人的驕傲，也是中國工業發展史上的重要人物。

與“鑫豐又一城”隔路相望的是二十多層高的榮富飯店，這里是沈陽低壓開關廠原址。我上初三那年，也就是1976年，學校組織學生下廠勞動，我在這里勞動了半年，對沈陽低壓開關廠有了大致的了解。

沈陽低壓開關廠的前身始建于1936年，廠名為“滿洲通信機株式會社”。沈陽解放后，沈陽低壓開關廠發展成為一座具有現代化生產水平的低壓電器專業制造廠，主要產品有低壓電器元件、防爆電氣成套電器、控制裝置等三大類。

2002年8月，沈陽低壓開關廠第一個拆遷，由此拉開了北二路工廠東搬西建的序幕。

許多沈陽人熟知宜家家居與星麾爾購物廣場，卻鮮有人知道在這片充滿活力的土地上，誕生了共和國歷史上意義非凡的第一枚金屬國徽。

那是在1951年早春，每天在這條路上行走著一群最開心的人，只是當時出于保密需要，這些人彼此相遇時只是會意地一笑，將難以言表的喜悅掛在臉上。直到1951年五一勞動節那天，當這枚金屬國徽懸掛在北京天安門城樓上時，他們才抑制不住內心的喜悅，在北二路上交相慶賀。

此后，這里又制造出中國第一臺車床、第一臺搖臂鉆床、第一臺臥式鏜床、第一臺自動車床和一臺數控車床。正因為此，沈陽被公認為中國的“機床之鄉”。這里就是在新中國工業有著舉足輕重地位的沈陽第一機床廠。

1955年8月，沈陽第一機床廠生產出C620-1普通車床。這是中國人自己生產的第一臺普通車床，這款車床被國內各大工廠大量使用，有力地支援了國內工業建設。可以想象1959年10月1日，在新中國成立十周年慶典的歡慶時刻，從北二路駛過來的彩車上，工人們唱起《咱們工人有力量》這首歌，那場景是多么令人激情豪邁、心潮激蕩。

在北二路興華街的東南角，是大型家居裝飾賣場紅星美凱龍。20世紀末，這里是沈陽風動工具廠原址。沈陽風動工具廠，是中國歷史最悠久、規模最大的鑿巖機械和氣動工具骨干企業。1948年11月2日沈陽解放，這個廠的工人們僅用一個多月就修復了四百多輛汽車，有力地支援了解放軍南下。當年這里臨街有一排房子，是一個副食商店，商店不大，名號卻挺大，叫大飛躍，算是附近的一個地標。周圍工廠青年男女約會時總會說：“下班后在大飛躍見！”尤其是伴隨著上下班自行車大潮涌來時，總會有人匆匆忙忙地在這里停下車，或買一包煙、一個面包，或買些油鹽醬醋。

緊挨著大飛躍的是一個飯店，當工廠下班靜下來后，這里人聲鼎沸的場景開始上演。附近工廠的工友們會仨一群五一伙來到這里，點上幾個菜，當然少不了花生米和拍黃瓜，腳下踩一箱“老雪”，情緒高亢地喝起來，直到喊來滿天繁星。

每天清晨，在朝霞熱情的迎迓下，北二路會呈現出一道獨有的風景，開啟一場盛大的巡禮。伴隨著清脆歡快的車鈴聲，浩浩蕩蕩的自行車大潮涌來了。置身于這聲勢浩大的洪流，一輛輛游動的自行車，如畫家筆下的彩墨，點染出一朵朵激越的浪花。這浪花有天藍色的、草綠色的、土黃色的、深灰色的、乳白色的，從中也會看到年輕夫婦騎著帶挎斗的母子車。從這些不同色彩的工作服上，很容易分辨出是哪個工廠的。那時，不論上班下班，工人們幾乎都穿工作服，工作服既是身份的象征，也是北二路工人的榮耀。如今在南兩洞橋下，有一組題為《晨曲暮歌》的雕塑，生動地再現了當年工人們上下班時的壯觀場景。每看到這組雕塑，我都感到特親切，總覺得騎在最前面的那個人，就是當年爭強好勝的我。

北二路是一首百年工業的史詩。當年沈陽重型機器廠的曉凡、沈陽機床三廠的劉鎮等享譽詩壇的工業詩人，就是北二路工廠中涌現出來的。

四十年前那個夏天，一個充滿活力與夢想的二十五歲青年，在1984年8月號《鴨綠江》發表了一首詩《通往工廠的路》，抒發了他每天早上在北二路上騎車上班的豪邁心情，那個青年詩人就是我。我在詩中這樣寫道：

早晨，在東方橘紅色的笑臉感召下

我行進在通往工廠的路上

——我去上班

匯入了人流車流涌漲的路面

宛如一條自由自在的小魚

以蓬勃的情緒

追逐著奔騰的浪花

歡快地游蕩向前

在這條路上

延伸了我壯闊的理想

舒展著奮進的信念

找到了屬于我的支點

瀏覽著道路兩邊的草坪

一股芬芳的意識

涌入我纏綿的情懷

我不正像那只在草坪上

飛翔的蜜蜂嗎

每天從家里

——花園般的溫馨中展開羽翼

飛向工廠

——我釀造甜蜜生活的蜂房

前些日子，暮色降臨時分，我穿過斑駁的光影，走到北二馬路十字路口，看到在西南角有一座老建筑，上面寫著“沈陽工人會堂”。熟知它的人會知道，這里原來是電纜廠文化宮，在一座座流光溢彩的商廈襯托下，它如一個老者，深沉地打量著來往的車輛和行人?？吹竭@一景象，我的眼睛不由一熱，逝去的歲月里，我不知在這里看過多少次電影，如今北二路上的老工廠已蕩然無存，而當年這個全國最大的電線電纜制造工廠，仍以這種姿態在這里守望著。

四十多年過去了，隨著青春歲月的遠去，我有一種緊迫感，如果現在不把這些路上我所知道的往事記錄下來，它們就有可能隨風飄散了。

我下鄉當知青時，每次從農村回家，一進沈陽，遠遠看到的就是高聳入云的沈陽冶煉廠三根大煙囪。它們如同守護城市的巨人，高揚著手臂迎接我的歸來。那時沈陽還沒有高層建筑，在任何地方朝城區望去，都會看到這三根大煙囪直插云天。它們不僅是我歸家路上的路標，更是心中對家鄉深深眷戀的象征。

三根大煙囪的高度分別為122米、120米、80余米，其中122米高的大煙囪號稱“亞洲第一煙囪”。這三根煙囪和沈陽城區森林般的煙囪一起，組成了一道氣勢恢宏的風景線。

沈陽冶煉廠始建于1936年，原名奉天制煉所，是日本侵略者侵占我國東北后掠奪資源的產物。1948年11月沈陽解放后，工廠經過短短兩個月的整頓和恢復，就開工生產，為解放戰爭和抗美援朝提供了大量制造炮彈的有色金屬產品，為軍工生產做出了巨大貢獻。新中國成立后的五十多年里，沈陽冶煉廠為國家提供了四百多萬噸的有色金屬產品。在20世紀80年代，中國三分之一的黃金、四分之一的白銀、五分之一的電鉛、六分之一的電銅，都出在這個廠，在東北老工業基地對國家的巨大貢獻中，沈陽冶煉廠功勛卓越。

在宜家家居的北面，就是重型文化廣場，那里矗立著一座高大的持釬人塑像。1949年10月31日，沈陽實驗工廠（沈陽重型機器廠前身）的工人們，在開國大典后僅僅一個月，就在這里煉出新中國第一爐鋼。仰望著揮舞鋼釬的持釬人，我心潮激蕩。模糊的淚眼中，又浮現出新中國第一臺五噸蒸汽錘、十九天里為抗美援朝前線生產的十萬把軍鎬、第一臺大水輪轉輪鉆、第一臺大型斗輪挖掘機、第一臺“穿江過海”的盾構機……我看見重機工業的開拓者王錚安、大轉子小組組長陳富文、刀具大王金福長正站在持釬人身旁，那持釬人多么像被譽為“火神”的煉鋼工人、全國勞模楊洪吉。“持釬人”塑造的是老一代產業工人的風采。

重型文化廣場，記錄了老工業基地的創造與輝煌，見證了沈陽工業艱難起步和飛速發展的非凡歷程，承載了幾代人對老工業基地的深厚感情，激發著后來者對先輩足跡的追尋與景仰，它不僅是傳承工業文化的經典之作，更是中國重機工人精神的圖騰。

在北二中路保工街的東北角，是特變電工大廈，是沈陽變壓器廠的原址。在共和國的工業史上，它是中國變壓器行業歷史最長、規模最大、技術實力最強的制造企業之一。提起沈陽變壓器廠，我的腦海中浮現出勞動公園里的那座塑像，主人公就是被譽為全國工業建設“十面紅旗”之一的全國勞模、原沈陽變壓器廠副總工程師王鳳恩，新中國第一臺5000千伏安大型變壓器就是在他的手中誕生的。

繼續西下，到了重工街，也就是北二路最西端，當年這里是人們熟知的東北制藥總廠舊址。

東北制藥總廠前身是延安八路軍衛生材料廠，解放后是共和國第一個制藥基地，位列全國制藥“四大家族”之首，涌現出了中國工程院院士安靜嫻、遼寧省市勞模金潤素等先進人物。

提到“東藥”，許多球迷會津津樂道談起當年的遼寧東藥足球隊。那些年，借助企業聯辦的東風，遼寧足球隊作為中國足壇勁旅，身披印有“東藥”兩個醒目大字的戰袍，南征北戰，以龍騰虎躍之勢馳騁在國內外綠茵場上，直取“足協杯”、甲級聯賽四連冠，屢立戰功。通過比賽場、廣播、電視臺的傳播，“東藥”在國內外名聲大振。

到了20世紀90年代，北二路許多工廠的煙囪好像一下子“戒了煙”，我作文里“煙囪林立、機器轟鳴”的場景，突然冷清了下來，鐵路專用線上的火車也沒有了往日的轟鳴，沉寂地躺在軌道上。市場經濟大潮洶涌襲來，北二路上那些計劃經濟時代的“硬漢”，紛紛陷入了迷茫與困境，減產、虧損、下崗、轉產、被兼并接踵而至，以往生機勃勃的北二路籠罩在一片蕭條之中。三十萬人的產業大軍，超過十萬名職工面對下崗分流的殘酷現實，“虧損一條街”和“下崗一條街”，成了北二路沉重的標簽。

讓很多人難以接受的是，沈陽冶煉廠，一個曾被視為“不可能虧損”的工業巨頭，也未能擺脫破產的厄運。而破產的催化劑，竟是在鼎盛時期被忽視的問題——環境污染。污染問題并非一朝一夕，而是隨著冶煉廠產能的擴張，其負面影響逐漸累積加劇形成的。高聳的煙囪不斷向天空排放污染物，對生態環境及周邊居民生活造成了嚴重的影響，這一現象引起了環保部的高度重視。

2004年3月23日清晨，北二路的寧靜被驟然響起的“轟隆隆”沉悶巨響打破，三根高聳入云的大煙囪，仿佛工業時代的巨人，在完成歷史使命后，不約而同地向三個方向緩緩“鞠躬”，漫天塵埃依依不舍地融入天際。這一幕，引得眾多市民早早聚集于爆破現場周邊，他們舉起手臂，向曾經見證工業輝煌與變遷的“老朋友”揮手告別……

隨著時光的流逝，往昔的記憶逐漸朦朧，大煙囪的輪廓在記憶的畫布上愈發模糊，但其承載的故事與情感，不應被歲月的塵埃輕易掩蓋，化為虛無。那段日子里，火光沖天，煙囪高聳，是激情與汗水交織的見證，是產業工人以鐵骨鑄就輝煌時代的真實寫照。它不僅是工業文明的烙印，更是幾代人心血與夢想的凝聚，深深鐫刻在歷史的豐碑上，無法抹去，更不應被遺忘。每一縷飄散的煙霧中，都飽含著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與不懈追求，這份力量與堅持，值得我們銘記于心，那段如火如荼的崢嶸歲月，必在后人心中熠熠生輝。

四年后，大煙囪倒下的那片土地，獲得了聯合國全球宜居城區示范獎，標志著昔日工業重鎮完成了華麗轉身，正以嶄新的姿態，熱情地承接新時代的朝陽。

隨著老工廠的搬遷，房地產和商業迅速“填充”進北二路和附近幾條街區，一個集聚全國影響力的汽車貿易產業帶迅速形成，北二路再次張揚起不可遏制的生機與活力。2009年，北二路汽車貿易特色街被正式授匾命名為“中國特色商業街”。

北二路，一幅波瀾壯闊的時代畫卷，漫步其上，仿佛隱約能聽到老工業區轉型升級的鏗鏘足音。每一段延伸的路都鐫刻著新中國工業發展的歷史脈絡，都藏著說不盡的傳奇故事，將這些故事串聯，不啻一場生動展現共和國工業輝煌的史詩。

恍惚間，我的眼前閃爍著爐前璀璨的光與火，耳邊回響起機器的轟鳴聲。北二路是一個工業舞臺上的交響樂隊，在那如火如荼的年代，這支龐大的音樂家族，在星光燦爛的天幕下，激情地演奏著一支雄渾澎湃的中國重工雄渾交響。當然，毋庸諱言的是，也曾夾雜過一小段低沉的顫音，那是歲月不可避免的細語，如今細細品味，別有一番滋味。我，作為這宏大樂章的見證者之一，心靈深處被那高亢而深沉的旋律深深觸動，感受著每一個音符背后的力量與夢想。

一天早晨，我于北二路西端的重工街上向東方遠眺，眼前又浮現出三十萬產業工人從城市的各個角落朝這里匯集，一條洶涌澎湃的自行車洪流涌入大小車間、廠房。依稀間，那氣勢恢宏的北二路在我的眼前矗立起來，我看到那一條條橫臥的街道就像是一根根肋骨，在這一根根肋骨兩端，分別坐落著東北制藥廠、沈陽變壓器廠、沈陽機床一廠、沈陽冶煉廠、沈陽重型機器廠、沈陽電纜廠、沈陽鼓風機廠、沈陽低壓開關廠等三十七家大型企業。北二路好似一根脊柱，那北兩洞橋便是脊柱上的臂膀，南來北往的鐵路如同延伸的手臂，一列列火車鳴著汽笛，載著一臺臺機床、一臺臺變壓器、一臺臺水壓機、一臺臺發電機，消失在視線的盡頭，奔向一座座礦山、電站、油田、山鄉，以至國外……

這是一條承載著光榮與夢想的路，每一寸都描繪著新中國的輝煌；這是一條綴滿勛章的路，每一塊磚石都托舉著新中國工業的朝陽?？v觀古今中外，再也找不到像北二路這樣的路了，因此我更愿意把北二路稱為“中國工業第一路”。

作者簡介gt;gt;gt;gt;

張瑞，沈陽市沈河區作家協會主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1981年發表作品，1986年畢業于遼寧文學院首屆作家班。曾任《當代詩歌》《中國實業與中國文化》等報刊編輯及沈陽重型機器廠《沈重報》主編。出版詩集《真誠的回眸》、散文集《圣地工人村》《鐵西那些路》，獲第十一屆遼寧文學獎。

［責任編輯 胡海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