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后,永城浸在晨霧漫過的寒氣里,薄薄的晨光像稀釋的蜂蜜涂滿銀河廣場的玻璃幕墻。王永真嶙峋的背脊被黑色呢大衣裹緊,貝雷帽檐下一縷銀發(fā)被北風撩起,一束白色郁金香在他臂彎里微微顫動,仿佛初雪凝成的十九只鈴鐺。
“師傅,去時代小區(qū)。”老人落座時帶進一縷松針暗香與消毒水混雜的氣息。出租車碾過薄霜的瞬間,劉大志從后視鏡捕捉到那一束白。方向盤急轉(zhuǎn)帶起雪末紛飛,車輪在路面劃出半道弧光,像割開晨霧的手術刀。老人懷中的郁金香像某種神秘的召喚,讓他想起姑姑客廳花瓶里那些永不凋零的白色郁金香,兩者竟如此相似。
車輪碾過結霜的路面,老人的絮語如晨霧彌漫車廂。
劉大志意味深長地問:“您家住時代小區(qū)呀?”
老人微笑著說:“我家不住那兒,我是去看一位五十年沒有聯(lián)系的老朋友。前不久在微信群里聯(lián)系上了。”
劉大志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說:“您老怎么還帶著花呢?”
老人輕撫花束,神秘地說:“我們插隊那會兒一起共過事,當年她總說白色郁金香開得最像醫(yī)用紗布。去見她當然要買郁金香了。”
劉大志又問:“老爺子,時代小區(qū)有東南西北四個門,您是去哪個門?”
老人說:“北門8號樓。”
劉大志說:“好嘞,老人家您坐好了。”
老人和劉大志都嘿嘿地笑了幾聲。
老人上車時,劉大志瞥見他捧著花的布滿褐斑手,不禁試探:“您那位老朋友……難不成是醫(yī)生?”
老人撫著花束說:“她總說白色郁金香像醫(yī)用紗布。”
車輪碾過薄霜,劉大志沒再追問,只將空調(diào)調(diào)高了兩度。
老人摸了摸郁金香說:“我們已經(jīng)商量好了,要是有緣分還能走到一起,就去我們插隊的那個村辦個義診所,盡我們所能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劉大志“嗯”了一聲,點點頭說:“老人家,您真有愛心啊!”
老人微笑著看著窗外,劉大志微笑著望著后視鏡里的老人,喉嚨里滾動著某個呼之欲出的名字。
到達時代小區(qū)的北門8號樓下,老人掏出手機說:“我微信付款。”
劉大志扭過頭急忙說:“大爺,您這么好的人,我不能收您的錢,這趟車費免了,我請客。”
老人不解地說:“那怎么能行?”
劉大志手扶方向盤,堅持說:“要不這樣,就算您搭了一次順風車。”
老人很不好意思地說:“哎呀呀,你這小伙子,真是的。”說著抽出一枝郁金香遞到劉大志手里說,“這枝郁金香,送給你愛人。”
老人抽郁金香的動作,像在手術臺執(zhí)手術刀一樣鄭重。那枝郁金香脫離花束時,劉大志看見花莖上滲出的汁液,像綠色的淚痕,似五十年前被暴風雪打斷的告白,此刻正在他掌心重新抽芽。
劉大志接過花想都沒有想,連忙說:“大爺,您把這枝花送給我,那您不就少一枝了嗎?”
老人說:“我買了十九枝,是天長地久的意思,也恰好是我們第一次相遇的年齡。現(xiàn)在還有十八枝也很好,象征著我們曾經(jīng)擁有的花樣年華,哈哈哈……”
劉大志也笑了起來,問:“大爺,怎么稱呼您呢?”
老人面帶微笑說:“我叫王永真。”
劉大志點點頭笑著說:“好啊,我記住了,希望下次還能遇見您。”
劉大志望著老人消失的背影,將那枝郁金香插入車載花瓶。晨光透過花瓣在擋風玻璃上投下一道淡綠色的陰影——恰如五十年前冰封河面的裂縫,年輕的王永真跪在河面用手術刀撬開冰層取藥,而裂縫盡頭站著攥緊紗布不敢遞出的劉舒琴。他拿出手機,發(fā)出一段語音:“姑姑,永真叔叔進小區(qū)了,他人挺好的,祝福你們啊!”
電梯在機械的嗡鳴中攀升,王永真凝視捧著的郁金香——它們像五十年前醫(yī)務室窗邊未送出的白色郁金香。此刻綢帶在掌心發(fā)燙,扎緊藥箱時的風雪呼呼聲與電梯纜繩的摩擦聲,在耳畔重疊成一聲嘆息。
門開的剎那,郁金香裹挾著冬日碎金流淌進去,攪動劉舒琴鬢角銀絲纏繞的往事,她卻仍保持著當年接診時的儀態(tài):左手扶門框,右手下意識地理了理并不存在的護士帽。
坐在沙發(fā)上的王永真掏出那半截綢帶,劉舒琴正從廚房端出搪瓷缸,當年的云南白藥氣息在室內(nèi)彌漫。“當年你說白色郁金香像醫(yī)用紗布。”王永真手拂搪瓷缸,凝視著劉舒琴說,“其實它更像……”話音被突然響起的視頻電話打斷。
屏幕里滇西村民的歡呼聲涌來,王永真和劉舒琴一起進入屏幕,他倆那布滿老年斑的指節(jié)在虛空中輕輕相觸。鏡頭搖晃著劃過村里的診所,他倆看到診所前孩子們層層疊疊的笑臉,仿佛一枝枝郁金香,他們好像又回到他們十九歲時那一段歲月。他倆忽然對著鏡頭笑著說:“十九枝白色郁金香,這不就齊了嗎?”
屏幕里十幾個黝黑面孔擠作一團,滇西口音的歡呼聲浪涌來:“劉老師,咱村義診所掛牌啦!您和王爺爺啥時候來?”
【作者簡介】劉雪美,女,湖南邵陽人。作品散見于《湖南日報》《瀟湘晨報》《百花園》《文藝生活》《微型小說選刊》等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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