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離帶（短篇小說）

燕燕走了。她說過：“如果有一天我不到這里來了，茂哥你就不要等我了。”當時茂茂莞爾一笑。這是三個月前的一個初夏夜，在湖城廬山路上的隔離帶，她偎在他懷里。凌晨兩點多吧，喧嘩與騷動如海綿上的水泡樣消失了，街道空蕩而清寂。

身為山鄉(xiāng)窮孩子的他與她，都是大學生，不過他倆沒畢業(yè)就開始跑外賣了。他是沒辦法，打工的父親癱瘓在床，而母親自從父親臥床后，就再也沒回過家。她是可以不跑外賣的，父母親的意見是，成年以后就可以說個人家，嫁出門的女潑出去的水。可她卻不，堅決不，寧愿跳大渡河也不愿在漢源的山宕里待了。在網(wǎng)上了解到與她一樣的彝族女孩在城市邊讀書邊打工養(yǎng)活自己的方式，她就當家教跑外賣，甚至星期天兼職做服務員，收入還算可觀。可是呢，她進了大學，去了一家酒吧做兼職，情況卻不是她想象的那樣。她就遇見了他，一個黃昏，他的瘦臉，山脊線一樣的鼻梁，鼻線兩邊的一對明眸，讓她印象深刻。她后來在凌晨的隔離帶，在陰涼的構樹下，昏昏然說，她跟他跑外賣，是喜歡。

廬山路是貫通這個城市的南北大道，在茂茂的眼里真是太美了，比他們就讀的工程學院門前的大道美得多。八車道，中間一條一米寬的綠化帶將雙向各四車道隔離，從南到北三公里，一律種上了紫薇和月季。在茂茂眼里，構樹比紫薇美，雖沒有紫薇實用，但這種家鄉(xiāng)山野的賤樹，在哪里都能生長。這里種的明明是紫薇和月季，咋會有構樹呢？他想，是鳥兒與風的功勞吧。

那個初夏夜，他跑了三十九單，她跑了三十一單，多數(shù)都不同路，但會在某個十字路口遇見，她向他搖搖手，他向她搖搖手。同是藍白色條紋的頭盔，同是白色的電瓶車，這顯然是兩人的情侶色，白色頭盔下的笑顏就是兩人心里清涼的風。一般要到午夜以后，風馳電掣的電瓶車終于可以歇歇了。車身車板是滾燙的，連車把手都是熱的，當然最熱的是自己經(jīng)得住折騰的年輕的身體。安靜了，十二點前車燈閃爍的隔離帶安靜了，那些打夜牌的，海吃海喝海唱的，俗語罵的“夜不收的”，都回家了；不回家的，也去賓館、旅館等地方了。猶如海潮退去的小島般，隔離帶安靜了下來。他把電瓶車停在街沿上的停車位上，走向隔離帶，走向兩棵葉子茂盛的構樹與紫薇樹，抬眼就能看見白色的電瓶車，尾座上有個帆布箱，一般是黑色或灰色，那就是外賣的標志。她已在那里了，他一過馬路就看見了她的白色身影，她比他早完工。他躬身進去，她的手就如軟藤樣牽住了他。坐在黑色大理石片上，真涼快。這石片是她不久前發(fā)現(xiàn)的，片石被丟在修復的人行道上，是裁切下來不要了的邊角料。沒人要，她就撿了兩片，安在隔離帶的軟土上，夜里坐，正適合他倆。她汗津津的，之于他，就是香的；他汗津津的，在她貼向他柔唇的翕動里，就是她喜歡的少男的味道，這個喜歡就是自己的獨享吧。凌晨兩點多的隔離帶，通向天邊的綠色林蔭，之于他倆，就是私密的幽會地。兩個人身體里最炙熱的火焰過后，她偎在他汗津津的懷里，一聲輕嘆，若午夜的一縷清風，從黑黝黝的構樹與像她的腿一樣光滑的紫薇樹間穿過來的風。當然她是穿了裙子的，此刻從她仰視的角度看，紫薇樹也是穿了裙子的。她風一樣的嘆息他能感覺得到，即使兩人的激情還有余溫，還沉浸在昏昏的潮水中。她說：“如果有一天我不到這里來了，茂哥你就不要等我了。”

她說得極其小聲，后面還綴了句，蛐蛐聲起，金屬葉片般的震顫，掩蓋了她的最后一句。那一句是：“你就永遠不要等我了。”與從構樹和紫薇枝杈間穿過的一縷輕柔的風差不多，她以為這樣說是說給她自己聽的，小聲得好像是在自己肚皮里說，肚皮外的人聽不見。其實他是聽見了的，她是依偎在他懷里的，她身體里的任何異響，包括腸胃的蠕動。胸膛里的心跳，他都是聽得見的。

他倆不是沒有租住的地方。有的，是十六個人的拼租房，兩室一廳，帶一個廚房一個衛(wèi)生間，八架雙人床，上下鋪那種，與住校中學生的架子床無二。客廳四架，上下鋪八個跑單哥；兩個臥室各兩架，八個跑單妹。架子床是十六個人掏錢合買的，每月兩千四百元的總租金當然也是均攤的。先前安架子床，房東兩口子都不同意，說是東西要保持原貌。茂茂與安安說了好久，并說：“可以先交三個月租金，入住時房間的墻壁啥樣，將來不租了也是啥樣，不會弄臟的。老板你可以隨時來查看。”安安遞過一支煙，幫中年男房東點起，房東才勉強點了點頭。

跑單的年輕人都是沒靠山的，但凡親戚朋友里有一個能依靠的，也不會掙這辛苦錢，所以日常開支能儉省一點是一點。家里人不指望他們掙錢回去，自己能養(yǎng)活自己就好，能在城里結婚生子成家立業(yè)，那就是燒高香了，父母就寬心了。茂茂的情況不一樣，他是獨生子，父親得他養(yǎng)，病得他醫(yī)。跑單的困了能打個盹，接單就得秒速出發(fā)，老板和顧客才會滿意。這還得看誰的腳快，平臺不是只有你一個跑單的，先看到信息秒接單還不行，若在規(guī)定的幾分鐘內(nèi)沒提貨，平臺就會重新改派。茂茂對過時間，客戶下單后到被接單一般不會超過五秒。可以說二十四小時都有單接，打牌、唱歌、加班、撩妹、耍朋友、刷屏至深夜點外賣的大有人在，只是零點以后配送價格更高，點外賣的也少了。跑單的是沒固定睡眠時間的，如果說有的話，那就是見縫插針。等接單的時候，他們就窩在那里，供貨方的附近吧，離得遠的單自然不會接，幾分鐘內(nèi)趕不到，單子就重派了，所以跑單也是分好多片好多塊的。他們一般是在某個避雨遮陰處，瞇一會兒，打一會兒盹，手機隨時掛在胸前。有電源插座處，手機可以隨時充電；沒電源的地方就用自己的大功率充電寶，信息暢通是賺錢的關鍵。

嘰嘰的幾聲叫，蛐蛐的幾聲叫，金屬的質(zhì)感，就是業(yè)務來了，手指一點一戳就表示你接單了，不需要說什么，平臺就知道你接單了，商家就會把貨擺在店子的貨欄里。不同的店子、餐館，他們早已是輕車熟路，閉著眼都不會走錯。但是在貨欄里或籃子里，抑或是在柜臺上，卻又有不同，小旮旯里潛藏著大學問。比方說千尋生活館，女老板就把派出的貨整齊地排在吧臺上，一眼就可以看見貼紙上機打的收貨人姓名、電話、小區(qū)樓層甚至街道號，一目了然；比方說穿城河邊的可和壹飲品店，溫婉可人的幾個女孩子輪流值班，等跑單員進門后，值班女孩會笑瞇瞇地親手把派送的漿果、香草、蜜糖等遞出去。夏天時會微笑著說：“缸子里有涼茶，隨便喝一點。”茂茂心里就一片清涼；冬天時她們則笑說：“缸子里有奶茶，隨便喝點。”茂茂心里就暖融融的。不光是茂茂和安安，跑單小哥小妹都喜歡跑這個店，可和壹的生意特別好。

可和壹的東邊就是穿城河，三十年前長滿了桑樹與野茅草、菖蒲，只有雨季黃湯湯的水才翻滾咆哮。后來河道上筑了兩道攔水壩，修了彩虹橋、岷江橋、黃河大橋，水被蓄了起來。逢節(jié)假日或大的活動什么的，還從人民渠買水注入，穿城河就變?yōu)榱撕泼煲痪埃藗兘兴汉?jù)說與古時的縣令許旌陽有關，為紀念辭官回老家給母親治病的許縣令，穿城河改名旌湖。茂茂喜歡給可和壹跑單，就在它附近待著，即使離其他派貨的店鋪遠一點。他待的湖邊，是旁邊長著一排大黃葛樹的白帆亭，說得再確切點，就在美豐公司玻璃大樓邊。那真是個好地方，稍寬的斜坡，居高臨下，中間隔著一條窄窄的湖邊路，波光粼粼的旌湖就盡收眼底。一張不亞于真正帆船的白帆綁在五根鋼柱子上，中間擺了一張鐵條桌，鐵條之間有手指寬的縫隙。茂茂想，這樣就不會積水潮濕了吧。七八個人圍坐著，再大的風雨都不會淋濕衣衫。瘦高的茂茂和矮墩墩的安安沒單時一般都在那里。亭子的四周是敞開的，湖風輕輕吹，再熱的天，人坐在帆里都涼快。對面的湖邊也有個這樣的白帆亭，茂茂敢肯定，它與美豐玻璃樓邊的這個是孿生設計。有時候，他們的包子、饅頭或方便面等簡餐也是在白帆亭里吃的，好美的湖水，好大的桌子，自有餐館不及的自在與空闊。

對了，就是那么蹊蹺的一天，茂茂遇見了燕燕。湖邊路的北坡段，騎著電瓶車送單的茂茂上坡。在薄薄的暮色里，一個杏黃色的女孩下坡；如果上下坡的人換位，那天電瓶車就把人撞翻了。跑單的車開得都野，即使人潮再洶涌，他們也會游魚般穿梭自如，心里只想著把這單貨盡快交到顧客手里，這樣于己于平臺都好。嗚的一聲，電瓶車急轉彎，杏黃色身影的女孩如影視片里的鏡頭般閃現(xiàn)。自行車道本來就窄，到了這里與湖邊路搶道，就細如帶子樣。避讓不及的他，第一反應就是捏住剎車。因為是上坡，雖然電瓶車剎車被捏住了，但還是后溜了一點，他條件反射叉開雙腿撐住了。女孩子避讓不及，杏黃色的身子一下子趴在了電瓶車的前殼上。他“唉”了一聲，心想這一單白跑了，自己跑了一個月也算白跑了。殊不知杏黃色女孩也“唉”了聲，抬起烏發(fā)攏著的頭說：“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在考慮是去八角井那邊的電子廠應聘，還是回漢源老家嫁人。”他繃緊的心就松了下來，對方能說話說明無大礙，更承認是她自己不好，像她這樣的女孩就是品行好的人。

他伸手揩了把額上剛才嚇出的冷汗，說：“是我開得急。美女，撞著哪里沒有？”“撞著了。”對方眨巴著眉眼，左手指指胸脯，杏黃色的薄春衣，在亮了的街燈下如鼓凸的辛夷花苞子。那幾天正是三月里辛夷花開的時候，他的老家平武大山里的辛夷花開得正艷。今早他跑單發(fā)現(xiàn)，石刻公園和大風車邊幾年未打苞的辛夷花居然一夜之間開了，可在湖邊飆著電馬兒的他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勁，眼睛所及總覺得有什么不習慣。但一家茶樓催著要什邡米粉，他身下的電馬兒快要飛起來了，就未來得及想那么多。

想到這，他臉上的烏黑眼睛就分外亮，英俊臉腮上抑制不住露出一絲笑，笑的自然是化險為夷，辛夷花的夷，花開吉祥。而在車殼前站直的她凝視著他，竟然有些恍惚，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她就說了一句：“我可以坐你的車兜兜風嗎？”他后來才知道這是她第一次這樣對男孩子說。

或許是撞著了別人不好拒絕，或許是少男少女的相互吸引，他扭頭看了下車后空空的皮坐墊。一句“只要你不嫌擠”還沒說出，她就已經(jīng)前挪兩步，抬腳就上去了。就在他扭動電開關，手一松剎車時，一道樹杈狀的閃電劃亮湖的上空，繼而轟隆一聲響，天上開始落點雨了。她在他背后舉起手哇哇叫起來。單子目的地不遠，過了黃河橋，花雨樹小區(qū)三棟一單元二樓。估計這束康乃馨是送給病人的，那病人不是上級就是好朋友，親戚之間一般不會這樣。往回走時雨點兒卻密集起來，他一下覺得麻煩來了，這樣的雨天，帶她去哪里？

他說：“我送你回家吧？”“我在這城里沒家。”她說，“才從漢源那邊過來的。”“唵，漢源，遠哦。”他說，“那咋辦？”“反正今天交給你安排。”“唵——”

他是又喜又驚又憂。喜和驚，男人都懂。憂的是吃住都要錢，還要有時間，自己從事的行業(yè)都不允許有談女友的時間。

“你把我撞著了，這里還是痛的。”她接著說，“想甩我沒門。”

他猜她說的是胸脯上的花苞子。他陷入了沉默，沉默時他在想，還真是塊牛皮糖呢。但他心里卻是抑制不住的高興。不可能帶去合租房，那么雜亂的地方。他一下想到了白帆亭。先去那坐坐，把她安頓好，自己去弄點燒烤之類的吃的，有單子的話，就讓她先吃著。他沉默就是想到了好去處，之于她就是無聲的應承和同意。電馬兒呼呼就到了湖邊的美豐玻璃樓附近。

往天老遠就望得見的那張帆，被燈光秀照耀得發(fā)亮的白帆卻看不見了。難道是被陰云遮住了？可玻璃樓霓虹燈帶都閃閃爍爍的呀。走近了也沒有看見白帆亭。昨天都還在里面坐過的，今天咋就不見了呢？他一下想起來了，今早就不見了，他早晨六點多去送什邡米粉，看著湖邊的辛夷花開，從大風車水岸望這邊，總覺得湖邊有什么不對勁，眼睛所及有什么不習慣的感覺，原來竟是白帆亭不見了。白帆亭真的不見了。雨更密了，沒有了往日的遮風避雨處，只有破費了。電馬兒呼呼射過了岷江橋，橋面卻是干的，天上沒落雨。她又哇哇叫起來，并在車上揉著手。風從他的肩穿過她的肩。

“我叫燕燕，童小燕。”“我叫茂茂，蘇勝茂。”風聽到了一對初見人兒的對話。

這個被淺山圍著的盆底形城市就是這樣，茂茂已不止一次經(jīng)歷過東邊日出西邊雨的天氣了。

現(xiàn)在燕燕走了，不會再來這個屬于他和她的地方了，這片他與她才能領略并擁有的城市隔離帶上的幽會地。

現(xiàn)在他孤獨地坐在構樹下，坐在她曾經(jīng)偎著他坐過的黑色大理石片上想，這世間的一切，包括天上與地下的萬物都是有感應的。比方說兩個月前的那天早晨，他看見大風車邊的辛夷花開，當晚自己就擁有了像辛夷花苞子一樣美的她；比方說那天早晨他眼睛所及的不習慣，白帆亭就已在前夜里消失了。現(xiàn)在湖邊的帆影只在自己的夢中，在隔離帶如碧浪樣延伸、無限漫卷延伸的星河上出現(xiàn)了。那暮色中的東邊日出西邊雨，為的就是他倆的遇見，也是一路情感多風雨的預見嗎？

他們就去了長湖街的肖麻辣串串店，那位骨瘦如柴的中年男子，一看就眼熟，干瘦的肖老板，把一道普通的竹簽串串做成了四周八縣人都好吃的俏貨。成都、重慶的好吃嘴的到了這里無論如何都要去吃上一把，邊吃邊麻得辣得“嗨喲嘿嗨喲嘿”，邊吹著啤酒，走了還抹著嘴說：“安逸得板。”

肖麻辣的所有串串一律不按根數(shù)算錢。肖麻辣說八十八元就是八十八元，說二百三十四元就是二百三十四元；八十八元收九十元，二百三十四元收二百三十元。沒誰計較，菜市上的角分講價客不會到這里來，來了也不會再講價。也有細心的食客邊舔舐著竹簽邊記著數(shù)，算出的錢總是比肖麻辣喊出的多幾元。久而久之就沒有人操那份心了，久而久之也就曉得了這個做了三十余年的串串老板的規(guī)矩。茂茂還從沒去吃過這個，價格貴嘛。要不是暮色里遇見了燕燕，要不是白帆亭一夜間消失了，自己可不會來。眼前這個熟悉的骨瘦如柴的人，就是洪大姐帶回合租房睡的那個人吧。

燕燕去大鐵鍋邊選串時，茂茂就在考慮今晚去哪兒。賓館、旅館是不可能的。是效仿安安？矮墩墩的他倒是帶女友宿過合租房的，是在里間的女房，那時田大嫂回老家農(nóng)忙，安安的女友燃燃就睡在了田大嫂那鋪。可到半夜，茂茂發(fā)現(xiàn)安安悄悄起來，梭進了燃燃睡的房間，也沒見上鋪的洪大姐反對。一大早洪大姐去跑單前還打趣：“你們放心睡，是女人都要與男人睡，沒必要去外面破費的。”只是洪大姐晚上回來，卻叫安安在跑單人微信群里發(fā)了紅包，錢也不多，十元設十六個。鄉(xiāng)村有遇見這種事扯張紅紙或三尺紅布沖一沖的風俗。后來大家就興了這樣的規(guī)矩，無論誰帶異性回來過夜，不管是睡誰的空著的鋪還是擠在一床，都自覺地在群里發(fā)個紅包沖一沖，說是叫掛紅，也叫封口費，外面的人絕對不會知道，第二天跑單就不再顧忌順不順利了。洪大姐、田大嫂都帶過男的回來睡，紅包雨就下得大，五十元的一百元的都有。

安安空了問洪大姐：“那一夜帶回來的人，看起來一根柴棍樣，咋動靜那么大？”洪大姐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噓了聲：“小聲點，人家是大老板，有名的大老板。”有人說像肖麻辣，有人不相信；不相信的認為，肖麻辣不可能節(jié)約開房費。洪大姐說人家就是想找這種感覺。不信的人就不出聲了。安安就說：“這樣好，這樣好，只要發(fā)大紅包，我就不當大嘴巴。你們天天帶人來睡我都不反對，還免費看了毛片。”田大嫂和洪大姐就哈哈笑著上去用拳頭砸他。

現(xiàn)在看來，這肖麻辣還真是找一種感覺。只是茂茂覺得有些難以理解。

女友燕燕從天而降，有些突然，對于他是第一個，面淺的他可不敢也不愿意把她帶到合租房里過夜。想想吧，兩個人做那事是在十多個人的耳聞目睹之下，那是多么不雅的事。

跑單并不是完全沒有自由沒有空閑的，這全在于自己掌握，只要自己不想多掙錢，外賣、閃送等平臺上的信息嘰嘰叫亮閃閃，自己不接單就是。茂茂這夜就叮囑自己不看信息，才能有時間陪燕燕。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就是兩個多小時，茂茂叫買單。肖麻辣過來偏過頭一看說一百六十元，燕燕舉起手機就對準桌上的微信付款碼付了。茂茂說：“我把錢轉給你。”燕燕說：“下次。”后來她告訴他，她出走時，把父親藏在瓦罐子里的錢順走了，那是父親瞞著母親藏的賭金。兩人就起了身，燕燕坐在電馬兒上，茂茂肩上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一個女生的手攀住了。他正在想去哪呢，對方就說：“繼續(xù)兜風。”

他就飆上了廬山南路，綠色的隔離帶迎風而來。一路上都是這條安靜的隔離帶，不離不棄地陪著他倆向南再向南，向著廣漢成都方向。“把電馬兒停下吧，”她說，“多浪費。”

他知道她說的是浪費電。他看了看房子上塞納陽光酒吧的霓虹燈，那閃爍的紅綠藍像一個女人媚人的微笑，就把電馬兒停在了路邊的行道樹下。他倆就沿著隔離帶走，大馬路的兩邊是雙排行道樹，中間一條綠色隔離帶，多美呀。午夜的大馬路，空寂的大馬路，夜風中一對人兒在漫步。后來在孤獨的日子里他想起，從暮色四合的那一刻起，她與他是多么奢侈，上天把偌大的安靜空間賜予他倆，是在屋子里幽會享受不到的。隔離帶就像是專為他倆準備的，走著走著，牽著他手的她就跨上了身邊不高的水泥坎，鉆進了構樹與紫薇的樹冠下。只要不吭聲，外面的人是不會發(fā)現(xiàn)樹冠下有人的，更何況午夜了。他想起自己青春的第一次，泉塘邊野草般嬌羞微閉的眼睫毛，與夢中的隔離帶、枝繁葉茂的隔離帶，身體里蟲子的樂顫與七月的紫薇花香，小女娃的細辮子一樣抖開的紫薇花被隔離帶盤旋去了天邊；想起暮色里的燕燕在他電馬兒上說她的胸脯被撞痛了，構樹下他的手蟲子般摩挲著她，她的臉龐、她的嘴角卻是怡然的笑。

過了這一夜，燕燕就跟他一起跑單了，租房里的大姐大哥們都喊他倆跑單小哥、跑單小妹了。她說促使她跑外賣的不光是遇見了茂茂，還有后備箱上那句“美團外賣送花也快”。不知為什么，那句話使她著迷。茂茂后來好長一段時間都在想，難道那句話有著某種神秘力量？她也就住進了女生間。田大嫂回家農(nóng)忙沒回來，說是回去帶外孫女了。她就剛好續(xù)補了這個鋪位。田大嫂多交了幾個月的房租，燕燕就托洪大姐轉給了她，她空著的電馬兒也就折價賣給了燕燕。原來田大嫂的走就是給新來的燕燕騰位的，生活里的一切細小事老天都自有安排呢。

田大嫂在微信群問：“新來的妹子是誰的關系？”洪大姐說：“是茂茂的女友。”田大嫂發(fā)語音開玩笑：“咋沒見在群里掛紅？”大家一陣哈哈大笑，茂茂的臉就被笑紅了。洪大姐說：“兩人沒卷攏呱？”呱是中江人的口音。

燕燕這才曉得跑單人有這規(guī)矩，土語卷攏是男女睡覺的意思，形容兩人的身體如蓮白菜般卷得緊。男女卷攏了就要在群里掛紅，就是下紅包雨。兩個人不由得對了眼，燕燕的臉就更紅了，那紅只有兩人明白，昨夜已在隔離帶里卷攏了。

有時候，女臥室里架子床上鋪空著了，只有燕燕一個人，茂茂身體里的潮就有些躁動，一浪高過一浪，他想起身梭進去。一看對面床上的和上鋪的以及自己挨著的鋪上的哥兒們，無論是側臥著、仰躺著、發(fā)出嗚嗚鼾聲的，在他看來都是佯裝的，他身體里躁動的潮又漸漸平息了。他知道，只要自己一下床，一往女臥室里去，不管怎樣輕手輕腳，他們的耳朵都會立起來，他們是不會放過他與燕燕掛紅的機會的。這樣一糾結、一忐忑，他就沒起身了，覺得還是在隔離帶好。

稍稍安靜后，他講起出租房里的潮動，燕燕說：“我也有過，睜開眼就想梭到你床上去，不就是在群里下紅包雨嘛！可是一想到房子里十多雙眼睛都假閉著，十多對耳朵都做賊般聽著，那不相當于大庭廣眾之下搞直播嗎？也就像你說的那樣壓抑自己。還是這里好，這里只有天知道，紫薇花與蟲子知道。”說完竊竊笑起來，兩人的身體卷得更緊了。一束車燈雪片般劃過來，分外響的馬達聲由遠及近，繼而被隔離帶吞噬，她亢奮的身體沒有丁點松開的意思。他一下懂了肖麻辣為啥不去賓館，要到洪大姐住的女生房間。原來和自己與燕燕一樣，要的就是一個背景。自己與燕燕要的是靜，萬物都靜；肖麻辣要的則是動，在圍觀里動，如微信群里刷屏，如戲子入戲，喜歡有人觀看有人喝彩。一屋子三個房間的十多號跑單男女都立起耳朵洞幽察微，誰翻個身咳嗽一聲都曉得，更不要說那猶如沸水沸騰般的動靜，男女的身體無所顧忌的響聲，卻是勝過喝彩。

她說過：“如果有一天我不到這里來了，茂哥你就不要等我了，永遠不要等我了。”應該還說了句什么？安安矮墩墩的身影從他面前馳過，后備箱上的“美團外賣送花也快”閃進眼里。哦，想起來了，“‘美團外賣送花也快’吸引不了我啦”。是她那晚說的，只不過很小聲，混淆在蛐蛐金屬質(zhì)感樣的細鳴里。他以為她是說著玩的，但后一句至今還使他懵懂。男女在一起，有著說不完的話。啥都說，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比如她會說：“你會不會喜新厭舊，耍幾個月就不要我了，要找新的？”他總是笑笑說：“不會的。”哪知道她在不久后就離自己而去了呢。他感覺得到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帥氣，在這一批跑單小哥中，他算得上是帥氣的，與一般的帥小哥不同的是他的鷹鉤鼻，就是那山脊線樣的鼻梁，還有一對烏亮的眼睛，極像高原上漢子的臉廓。

今夜她真的沒來了，田大嫂與她的女兒斗嘴后，又來跑外賣了，說還是跑外賣自由些，一個月跑五六千元輕輕松松，哪像帶外孫女，洗衣、洗褲、洗尿片、煮飯、拖地，自己貼錢買菜、買水果，腰椎間盤突出、肩周炎都累出來了，還不討好，還要被女兒和她公婆數(shù)落。吵了嘴的她一氣之下就回來了，說：“兒孫自有兒孫福，由他們?nèi)ィ夏镉惺钟心_，不會看哪個的臉色。”燕燕只好把床位歸還了原主，出去另租房了。本來茂茂要陪她去找，她說：“不，還是不耽誤你跑單的好。我往天從西小區(qū)過，見有出租房墻貼廣告，同城房客網(wǎng)也多。”他忙著送單，也就放心由她去了。晚上他要去看看，她卻在微信上說：“就不要來了，都是女生，沒男生，改天吧。”想到這幾個月，兩人天天都在一起，暫時分開下也好，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嘛。

第二天一大早起來，他沒發(fā)語音給她，只發(fā)了一朵玫瑰和問候的表情。想的是太早把她吵醒不好，還以為他在催她上工接單呢。

她的語音卻來了，她說：“我想換個行業(yè)。這風里來雨里去的，長期這樣，不適合一個女孩子。”

他想也是，這一行就是青春飯，看誰的手快腿快，戳啊戳，搶飯吃。他就說：“我無能，幫不了你。”“不需要你幫，現(xiàn)在女孩子都俏，茶樓、酒吧、咖啡廳，年輕女娃子俏得很，微信職介還要倒給女生介紹費呢。”“這個我曉得。”他邊說邊笑。她說：“我想去做餐飲。”他說：“做餐飲還是辛苦。”“你認識肖麻辣的。”“認識，我倆認識第一晚就是在他那里吃的。還有……”

他卻沒往下說了。他想說的是洪大姐曾帶肖麻辣來合租房里過夜，那個響動，整整一屋子人都沒睡著。但終究沒說，他想背后說別人的隱私不好。她也沒再往下說。

他說：“今晚隔離帶見。”她嗯了聲，馬上來了句：“過幾天吧，有點累。”

他才想起她是每月中旬來的例假，就摁下“嗯嗯嗯”三個字。

也就過了幾天，就是今晚了。中午后他就微信留了言，她卻沒回。往天忙著時間過得飛快，今天一樣地忙時間卻慢得很，他一會兒又看一下手機微信，也是看時間，現(xiàn)在他才嘗到了古人的“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滋味。傍晚了，暮色中的他心是慌的，連送午夜的盒飯、蓋飯、烏克蘭罐裝啤酒等，都不想接單了。可想到去早了她也不會去得那么早，兩人的約會幾乎都是午夜十二點以后，就接了單。晚上十一點半的漢旺牛肉粉與一鍋鮮送了，他就再不想看手機了，直接把她的微信置頂。

他悻悻地去了，天上彩云在動，那是湖兩岸的燈光秀照的。夜空彩云飄不是好兆頭，多次的經(jīng)驗告訴他，有雷雨。幾天沒走這條路，廬山路卻變得認不出了，走到原女媧補天雕塑那一段，他還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廬山南路從這里開始，綠化隔離帶也從這里開始。現(xiàn)在展現(xiàn)在眼前的大道中線卻是一道鐵柵欄，像逶迤的長蛇，隔離帶不見了，一點影兒都沒有了。繼續(xù)往南走，廣漢成都方向一路都是這樣。他抬頭看了看街邊塞納陽光酒吧的霓虹燈，沒錯，霓虹燈還在呢，那字母與歪歪扭扭的閃爍都像是一個人咧開嘴在譏笑自己。

他把電馬兒停在那里，過去兩人停放電馬兒的地方，雙排行道樹也變成了單排。行事真是快，如燕燕對于職業(yè)與自己的情變。蟲兒們就不說了，黑黝黝的構樹，美辮子一樣抖開的紫薇花也一點點痕跡都沒有了，整條隔離帶就像沒有存在過一樣。

他在想，自己還等不等她呢？望著那異常空曠的大馬路，他想還是要等。她來了的話，見不著隔離帶，至少見得著還在等她的人呢。這時一道樹杈狀的閃電如一道火鐮劃亮了南邊的夜空，接著是轟隆一聲炸響，他恍惚又回到了三個月前那個浪漫風雨夜。

【作者簡介】鐘正林，四川什邡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迄今已在《人民文學》《當代》《鐘山》《中國作家》《北京文學》《長城》《江南》《作品》《紅巖》《廣州文藝》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等選載，多篇作品入編多種年度選本和其他選本。曾獲四川文學獎、梁斌文學獎、《廣州文藝》都市小說雙年展中篇小說獎等多種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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