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讀書,不再為自己在大學里所從事的“專業”所左右,更加“興之所至”“隨心所欲”了。這既是自己讀書原本從來不講規矩的“性質”使然,也是想要接觸的人物和求解的歷史讓我不能不“移情別戀”。移情別戀的最大端,就是湖湘人物留下的文字。
晚清湖湘,因為特殊的文化水土和歷史機緣,一時人文炳蔚,英雄崛起,其中曾國藩、胡林翼、左宗棠更是出類拔萃、光彩照人。戲仿梁啟超的口吻說,他們不僅是晚清不一二睹的大人物,更是中國歷史上不一二睹的大人物。他們巨大的“事功”、強悍的意志和豐沛的情感世界,首先自然得益于他們本人不平凡的稟賦,同時與那個特殊時代所產生的史無前例的歷史需要有關,而在精神深處,則聯系著他們所遵循的思想和秉承的教養。
真正讓我們動心并且用心究詰的是,歷史的邏輯,并不遮蔽和否定歷史主體的光輝,個體生命的自主自勝與強力意志,人的尊嚴與意義,歷史轉折處風云際會者的悲劇精神及其英雄氣象,其拯救與自我拯救,其解放與自我解放,常常有著獨立于具體歷史正義的屬于人和人類全體的普遍正義和崇高。這種正義和崇高,同樣暗示出主體在自我確立過程中的魅力,暗示出人性人道的某種永恒屬性。
他們所奔赴的天命,自然是基于“家”“國”一體、“政”“教”合一的“君父”之命,讓他們在戰場上“建功立業”的敵人,則同樣是啼饑號寒而被其所服膺的“主義”命名為“盜匪”、被廣大的悲憫所排除的蒼生。但是,那種舍我其誰的投身獻身,那種全力以赴的自我成全,卻終究也是任何價值體系中的生命存在所試圖尋找的托身之所和止歸之處,吊詭的歷史常常盛開著讓人難以草草辨識、難以簡單分別、難以輕松取舍的“惡之花”。
其時,從朝廷到地方,無論“政治生活和私人生活,都同樣地被無休止上演的虛榮偽善、陰謀詭計、鉤心斗角所敗壞了”,整個國家,因為體制上無解的因循與結構上不能真正自我更新的封閉,因為極權的壟斷性與自身不可抑制地生長的腐蝕性、破壞性,也因為肉食者的貪婪、懶惰、殘暴、麻木、玩世不恭、良知泯滅而一天天墮落衰敝下去,上下相蒙,官民隔絕,統治集團演變為赤裸裸的利益集團,而底層社會只剩下哀哀待斃的貧窮、絕望、悲苦的百姓,他們中間少數富有生命力的人,不免要鋌而走險,揭竿而起,以性命搏出路,最終葬身于骨山血海。
同治二年(1863),在《復毛寄云》信中,左宗棠言及浙江戰后的現狀時說:“惟災黎滿目,田野荒蕪,無以為計。縱歲事大稔,吾浙猶多不登食籍之民,殊可悲也。現因淫雨彌月,僅存之豆、麥、春花亦復無望。衢、嚴各屬與杭、湖傍山各縣,竟有人相食者。雖各設粥廠并運谷米,收買銅、鐵、鉛、錫、茶葉,聊紓旦夕之死,而杯水車薪,于事鮮濟,真不圖天地間竟有此等變相地獄也。”幾乎同時在《致曾國荃》信中,左宗棠說:“入浙以來,日視凋耗情形,心酸淚落,即杭城而論,昔時戶口八十余萬,今之存者,不過四五萬而止,而又或鰥或寡或孤或獨,無一家骨肉得完者,哀我人斯,竟乃至此。”
如此這般的現實,所激發出來的良心血性,很難不讓人產生以身許之的期望,產生拯饑救溺的沖動。“曾國藩們”的作為,正可以劃歸于這種期望與沖動。他們出身有別,稟賦參差,但教養相仿佛,德性、人格有著相似的譜系和調性,都是傳統文化陶冶出來的寧馨兒:履歷非常、性情豐贍、精神飽滿、人格光昌。他們留下的文字,照見幽暗的歷史,也照見幽微的人心,洞徹天地,貫通古今,讀起來常常驚心動魄。
中國傳統中為人處世的智慧,往往體現為一種教養,而不是一種戒律,個人與世界的互動方式,出于自覺而不是強制,即所謂極高明而道中庸。從他們每一個人身上,都能讀到一種基于自我建構的有關家國天下的建構,關于自我的規訓與安排,他們的道德文章與功業,是從嚴格的修身——自我規訓開始的,并且常常以這種自我規訓作為訓育子弟、維系家國、立功天下的起點和終點,所有謀國、淑世、立人的哲學,無不基于“反求諸己”的修身自律,基于成人成己的抱負。
咸豐十一年(1861),左宗棠在給長子孝威的信中說:“爾年已漸長,讀書最為要事。所貴讀書者,為能明白事理,學作圣賢,不在科名一路,如果是品端學優之君子,即不得科第亦自尊貴。若徒然寫一筆時派字,作幾句工致詩,摹幾篇時下八股,騙一個秀才、舉人、進士、翰林,究竟是甚么人物?爾父二十七歲以后即不赴會試,只想讀書課子以綿世澤,守此耕讀家風,作一個好人,留些榜樣與后輩看而已。生爾等最遲,盼爾等最切。前因爾等不知好學,故嘗以科名歆動爾,其實爾等能向學作好人,我豈望爾等科名哉!……讀書能令人心曠神怡,聰明強固,蓋義理悅心之效也。若徒然信口誦讀而無得于心,如和尚念經一般,不但毫無意趣,且久坐傷血,久讀傷氣,于身體有損。徒然揣摩時尚腔調而不求之于理,如戲子演戲一般,上臺是忠臣孝子,下臺仍一賤漢。且描摹刻畫,勾心斗角,徒耗心神,尤于身體有損。近來時事日壞,都由人才不佳。人才之少,由于專心做時下科名之學者多,留心本原之學者少。且人生精力有限,盡用之科名之學,到一旦大事當前,心神耗盡,膽氣薄弱,反不如鄉里粗才尚能集事,尚有擔當。試看近時人才有一從八股出身者否?八股愈做得入格,人才愈見庸下。此我閱歷有得之言,非好罵時下自命為文人學士者也。讀書要循序漸進,熟讀深思,務在從容涵泳以博其義理之趣,不可只做茍且草率工夫,所以養心者在此,所以養身者在此。”
引用這一篇有點冗長的文字,試圖展現的是左宗棠對于他所處世界的認知和作為士大夫的自我認同,這種認知和認同以及由此出發的對于人、人才的定義與斟酌,在今天依然具有啟示性。一個人道的世界正是從無數的歷史人物的淬煉中延伸過來的。左宗棠出身寒素,但畢生勇猛精進,處世行事大氣蓬勃,同時心思縝密,手眼周詳。他做人有道,教子有方,謀勇兼勝,很多方面都可謂勵志的榜樣,他對于家國天下的使命感和擔當意識,令人敬佩。
一般來說,一個與所處時代有著深刻而廣泛的互動糾纏的大人物,其氣質性情與人格,往往都充滿著令人驚訝的復雜性和豐富性,正如約翰·羅斯在《拿破侖傳》的開篇所說:“他的性格中,存在著錯綜復雜的結合——剛強與文雅的結合,激情與理智的結合,北方人的求實精神與東方人的豐富想象的結合。而這些看起來水火不相容的特點在他身上的結合,可以說明他一生中的許多神秘事跡。對于傳奇故事的愛好者說來,幸而天才的人物是不可能完全分析清楚的,無論是最敏銳的歷史哲學家,還是最認真的遺傳學大師,都無法做到這點。”這段關于拿破侖的分析,用在左宗棠身上,也并不顯得夸張突兀。他是狷介的,又是通達容忍的;他是旁若無人、發揚蹈厲的,又是洞悉機要、體貼入微的;他是進取的,又曾懷退隱之志,要長作擊壤之民;他無事不歡,大包大攬,又見微知著,冷靜專一;他是自負的,然而也是自卑的;他鐵腕行事,雷霆霹靂,卻自有低眉俯首的時候,連他的溫情和哀傷,也常常帶有強悍強勢的味道……
一個時代的英雄,常常預示著一個時代可能的走向。左宗棠豪氣干云的事業心與功名心,他缺少反思性的天才自負和舍我其誰的硬漢氣魄,他對傳統體制及其文化的無所保留的服膺,在一個面臨“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倉皇時代,阻礙了他對于現實有更具前瞻性的把握。在他身上,近代意識十分淡薄,他對西方的認知限于主觀意志之下,按照他的方式所從事、所主導的“洋務”與“自強”,并不符合現代工商業發展的基本邏輯,對于日薄西山的時局和世運,只有補苴罅漏的功能而少有貞下起元的意義。
這正是左宗棠作為晚清“英雄”的局限。他與近代世界的隔膜,代表著晚清精英群體的普遍隔膜,由此而來的是面對新世界的無知、傲慢、顢頇與措置失當,以致肇端了近代中國在現代化道路上的挫折和悲劇。因為挫折與悲劇,我們對于原本應該充滿溫情和敬意的歷史,不能不充滿焦慮和怨恨,由此我們甚至不愿意太多了解和欣賞他們作為歷史當事者、作為不世出的人物的精彩與蓬勃。
然而,歷史從來不只是關于過去的故事,歷史人物也不只是某一種制度和文化的穿線木偶,最濫污的歷史中也會有耀眼的人性與神性的光輝,而這人性與神性,就是我們存在的家園,是人之為人的根本記憶,是我們唯一可以皈依的故鄉。所謂人道正是記憶的蘇醒,是故鄉的召喚,殘損的性靈由此獲得滋養,短缺的現實由此得到補救。
如何真實地擁有自己從肉到靈的生活?如何明心見性,洞徹從我們每一個人心底涌起的黑暗和光明?歷史悠遠,現實寥廓,世事蒼茫,我們需要從出發的地方尋找初衷、動機和可能性,需要從樹根長出的地方重新尋找陽光和空間,而這正是《君自故鄉來》的題中應有之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