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切斯特的長眠者

位于美國弗吉尼亞州西部的列克星敦市，是一座風景秀美的小城。小城地處河谷，人口七千多（2020年的統計數據），城市周圍有山有水，夏季不熱，冬季不冷。列克星敦遠離大城市的喧囂，宛若世外桃源，但卻坐擁“一文一武”兩所著名大學：華盛頓與李大學和弗吉尼亞軍事學院。弗吉尼亞軍事學院與西點軍校齊名，是諸多名將的母校，其中包括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來華調解國共內戰的喬治·馬歇爾將軍以及中國的孫立人將軍。弗吉尼亞軍事學院旁邊就是華盛頓與李大學，校名源自美國歷史上的兩位重要人物——美國國父華盛頓與內戰時期的南方英雄羅伯特·李。學校建有李將軍的紀念教堂，同時也是李將軍的長眠之地，教堂外還埋著李將軍心愛的坐騎，一匹名為“旅行者”的白馬。

列克星敦市是弗吉尼亞州洛克布里奇縣的中心城市。洛克布里奇縣地處謝南多河谷（也稱仙人洞河谷或者仙納度河谷），河谷東面是著名的藍嶺（藍脊）山，西面是更高大的阿巴拉契亞山脈。謝南多河谷內雨水豐沛、土地肥沃、物產富饒，是十九世紀美國的重要糧倉與農技中心，也是移民向西拓殖的關鍵通道。美國著名歌手約翰·丹佛有一首膾炙人口的民謠《鄉村路帶我回家》，歌詞中的第二句“藍嶺山，謝南多河”，歌詠的就是這片山川土地。

謝南多河谷內散落著十多個縣，其中的重要城市除了列克星敦外，還有位于河谷上游的溫切斯特。溫切斯特四周水草豐美，果園環抱，早在歐洲人到來之前，就是眾多印第安部落的棲息之地。法國和英國人爭奪北美殖民地時，進一步攪動了當地印第安人的矛盾。北美獨立戰爭和美國內戰期間，溫切斯特都是雙方爭奪的焦點，留下了眾多戰爭遺址和紀念建筑。

與列克星敦一樣，溫切斯特也是謝南多河谷地區的文教中心，市內除了建有一所大學（謝南多大學）外，還有著名的謝南多河谷博物館（以及花園），博物館內的陳列展現了十八至二十世紀美國農場主和農夫的家居與日常生活場景。

溫切斯特市人口不到三萬，城區東邊有一座名為希伯倫山的墓地，墓地里長眠著溫切斯特歷史上的杰出人物。出于個人研究興趣，筆者曾特意到墓地尋訪過塔克家族的墓區。塔克家族是弗吉尼亞州著名的法律世家，連續幾代人中都出過律師、法官、法學教授和國會議員。其中，活躍在十九世紀和二十世紀初美國政治、法律舞臺的爺孫三代——亨利·塔克、約翰·倫道夫·塔克與亨利·塔克三世，尤為引人注目。

爺爺老亨利生于1780年，兩度出任聯邦眾議員，后在溫切斯特創辦法律學校，培養了一大批律師。1831—1841年，老亨利出任州上訴法院法官、院長，1841—1845年任弗吉尼亞大學法學教授。兒子約翰畢業于弗吉尼亞大學，六次連任國會議員，后擔任華盛頓與李大學法學院教授、院長，1894年出任美國律師協會主席。孫子小亨利幾乎復制了父親約翰的成長路線，從華盛頓與李大學畢業后，連任四屆國會議員，回到弗吉尼亞后，也在華盛頓與李大學法學院擔任教授、院長，1905年出任美國律師協會主席。1921年，小亨利重返國會，連任五屆國會議員，終老任上。

看完塔克一家三代的墓碑，筆者正要離開，轉身之際，突然瞥見旁邊的兩塊墓碑上竟然閃現中國字樣。仔細一看，一塊墓碑是希爾茲（Shields）夫婦的，另一塊屬于他們的兒子小希爾茲。碑文上說，希爾茲夫婦曾在中國傳教，他們的兒子出生在中國。

回到旅館后，上網一查，才知道希爾茲是塔克家一位女婿和外孫的姓氏。小亨利·塔克是約翰·倫道夫·塔克養育成人的唯一兒子，他還有幾位姐妹以及夭折的弟弟，也葬在塔克家族墓區。最大的姐姐依蓮娜生于1849年，1876年嫁給密西西比州的威爾默·希爾茲，1877年生下倫道夫·塔克·希爾茲。1887年，依蓮娜病逝于密西西比，歸葬溫切斯特家族墓地。

母親去世后，倫道夫·塔克·希爾茲也回到了母親的故鄉弗吉尼亞。1898年，希爾茲畢業于華盛頓與李大學，后去里士滿學醫，1901年獲得醫學博士學位。1904年，希爾茲受教會差遣，前往中國。出發前，希爾茲與妻子艾拉結婚。艾拉生于1878年，1980年去世，活了一百多歲。他們的孩子小倫道夫·希爾茲于1910年生于中國，1997年逝世于溫切斯特，與父母一起葬在希伯倫山墓地塔克家族墓地。

希爾茲醫生1904年來到中國后，先在浙江桐鄉學習了三年中文，然后去往蘇州，在伊利沙醫院培養醫學生?！督鹆甏髮W史料集》記載，史爾德（即希爾茲）于1911年帶領七八名學生，從蘇州來到南京，寄住在金陵神學院。希爾茲在神學院教授司徒雷登等人的同情和支持之下，創辦了中國東方醫科大學。時任金陵大學校長的包文認為，大學醫學教育至為重要，便將該校遷入金陵大學。1913年，東方醫科大學正式移入金大，成為金大醫學科，由希爾茲任科長，負責教授組織學、胚胎學、解剖學。醫學科當年招生，定為預科二年，正科五年，授醫學博士學位。此實為我國七年制醫學教育之嚆矢。同時，金陵大學以兩萬七千美元購進鼓樓附近的基督醫院，更名為金陵大學鼓樓醫院，作為醫科學生的實習醫院。希爾茲也因此成為金陵大學的首任醫學院院長。

當時幫助希爾茲辦醫學院的神學院教授司徒雷登，即后來燕京大學的創辦人，擔任過民國時期最后一任美國駐華大使。司徒雷登比希爾茲大一歲，生于中國杭州，后回到美國弗吉尼亞州接受高中和大學教育，與希爾茲可謂同鄉。

1917年，金陵大學接受基督教會關于調整醫學教育的要求，將學校醫科整體移交齊魯大學醫學院，希爾茲隨之遷往濟南。1926—1935年，希爾茲出任醫學院院長，1941年退休，不久返美，1958年病逝，安葬于母親的老家溫切斯特，享年八十一歲。

希爾茲是中國博醫會的活躍成員，曾經參與審定醫學名詞。1911年，希爾茲在《博醫會報》上撰文，呼吁協調統一傳教士在華創辦的醫學教育機構。1926年，他又撰文介紹齊魯大學醫學院的辦學歷史與培養方案。1929年，希爾茲與同事一起發表了關于子宮覆膜破裂病例的研究論文。1944年，已經退休回國的希爾茲還在《國際差會評論》上發表長文，全面介紹中國的醫學傳教事業。

希爾茲先后擔任金陵大學和齊魯大學醫學院的院長，與兩地的傳教士交往密切。在蘇州和南京期間，希爾茲夫婦曾多次拜訪一位名為格蕾絲的傳教士。與協助希爾茲創辦醫學院的神學教授司徒雷登一樣，格蕾絲也是出生在中國的傳教士后代。

1889年，格蕾絲出生于江蘇鎮江，父親名為吳板橋，是美國來華傳教士，1926年病逝于上海，安葬在靜安公墓。吳板橋曾將《白蛇傳》《西游記》與張之洞的《勸學篇》翻譯成英文，并在上海創辦《通問報》。格蕾絲的母親名為簡妮·威爾遜·伍德羅，是美國總統伍德羅·威爾遜（1913—1921年在任）的表妹（簡妮的父親是威爾遜總統的舅舅）。吳板橋與簡妮于1884年結婚，兩人共同生活了近三十年，直至簡妮1913年病逝。三十年間，他們一共生育了八個孩子，其中七個出生于中國。格蕾絲是他們的第三個孩子。1896，另外一個美國傳教士的女兒賽珍珠也隨父母來到鎮江。賽珍珠比簡妮小三歲，1931年出版描述中國農村生活的長篇小說《大地》，先后獲得普利策獎和諾貝爾文學獎。

格蕾絲在中國度過了自己的青少年時期。1910年，格蕾絲與來自美國的基督教青年會成員哈維·羅伊斯在蘇州結合，兩人在中國留下了珍貴的記憶與部分日記，日記中記錄了他們一家人的生活點滴，還有他們與希爾茲、司徒雷登等人的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