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地瓜、紅籽與其他

曾經放牧的那塊田地，草木極其旺盛，許是兒時的我們，落下不少非自然的物質，混進了泥土。那所破舊的小學，一直涌動著歡愉的笑聲。而我曾刻下的符號，早就被水泥封住，我也記不清位置了。山林里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全都收留著我的童年。

在舌尖放牧

一入臘月，殺年豬就成了村里的頭等大事。不少人家開始念叨著選日子，等在外的親人歸來就將年豬按上殺豬凳。這是大人們在臘月里最忙的事情，而小孩，則趕著幾頭牛，一群羊，沖向山那邊。尋塊尚有野草的土地，將牛羊趕進去，隨后就與同伴吆喝著玩樂。

入冬后，牛羊的吃食并不夠。放假在家的孩子無事可做，趕著牛羊去山坡，正好成為我們的一大樂事。三五成群，我們一人牽著一頭牛，或趕著一群羊，漫無目的地追趕著往山那邊跑去。那時天地廣闊，任由我們奔騰。

初次跟著放牧時，我擔心牽不住我家的牛，若是跑了，我不知如何交代。而羊，看起來小很多，我自然沒有放在眼里。真正把牛羊趕上了路，我才發現耕地的牛像一個樸實的隨從，一直跟著我。而那羊，稍不留神就想往其他羊群里鉆，甚至還能把我拽著過去，我只好與倔強的羊來一次拔河比賽。拉著拉著，雙手就被繩子咬得通紅，我幾乎是哭著喊叫別人來幫我。一起來的人全都站在旁邊笑我，叫我放開羊，它自己去吃飽了自然會回來，到時再牽著回家?？墒俏也桓曳攀郑液ε抡也坏窖?，或是追不上它，它自己去做了野羊，怎么會顧上我呢？好在隔壁家的一個哥哥來幫我牽住了羊，隨后他又丟了繩子，讓羊隨它跑了去。我轉頭看見，原來他們的羊沒有繩子，只有領頭羊才有，這才稍微安了心。

牛羊四處游蕩去了，我們選擇了一塊平整的土地作為大本營。先用割草的刀挖了一個小坑，再撿幾塊大石頭壘在坑的四周，中間留個洞，放柴火。山地里的枯枝很多，很快就能撿到一堆。冬日寒冷，如此既能取暖，亦能讓我們有事可做。柴火放進去，點起來，噼里啪啦的，好聽極了。接著，哥哥去撿了幾根散落的竹子。篾匠砍完竹子會剩一些瞧不上的，丟在竹林里，正好給我們當飯碗用。我們將竹子砍成一節一節的樣子，然后劈成兩半，拿著去河流邊清洗幾遍，再裝點水進去。冬天的河水很冰冷，我們的雙手凍得像胡蘿卜，還起了凍瘡，鼻涕也流個不停，但還是執意要伸手去弄。

竹筒的肚子里裝了一些水，接著放進去一些米和幾塊肉。肉都是我們從自家剛殺的豬肉上割來的，米是從米桶里抓來的，分袋裝好，來山坡時就悄悄地裝進背篼里，大人完全不知道。他們偶爾拿起一塊豬肉時，盯著那一塊缺口，百思不得其解。若是遭了賊，怎么只割一小塊，若是鬧了耗子，怎么又像刀割的。我們自然不會說什么，任大人們猜疑去。后來，我才知道我們做的那個叫竹筒飯。然而味道并不如何，或許有燒焦的緣故，但多半是因為沒有放鹽，也沒有放我們平時最愛的辣椒，其他佐料更是沒提起過。我們的臉上全是黑黢黢的，不過，鍋巴的味道還能勉強湊合，至于肉，能吃就吃，不能吃就找個坑埋下，拿塊竹子刻幾個字，權當給家里的年豬立了碑。

除了這個糟糕的竹筒飯，我們也帶過紅薯、土豆這類簡單的食物，架起火，扔進去，燒好了就能吃。偶爾也會燒成一塊碳，那就當成畫筆，在大石頭上涂鴉。實在沒啥可做了，就去摘些野果，或是野菜、野蔥，不一定是要拿來吃的，只是想給自己找點事做。那時沒有手機，除了和同伴找事做外，不知道該做些什么。學校語文課上，老師教了用“一邊……一邊……”造句，我想了又想，寫下“一邊放牛，一邊看書”。于是，后面去放牛時，我偷偷地在背篼里放了本書，那是從學校圖書館里借的課外書。等到了山坡時，我剛拿出書來，同伴們疑惑地看著我。我不好意思地解釋拿錯了，自此沒有拿出過書本。只有在山腳沿著田埂慢慢行走時，我才拿著書，牛在前面牽著我，我們從田坎的這邊走到田坎的那邊，時間過得很快，我沒有感到孤獨?；氐郊視r，書本與我全身一樣，沾滿泥濘。

沒有書時，我就開始想未來，想著自己是否也能把自己的故事寫下來，把我一個人走過的這些小路寫出來，出現在書頁上。一個人慢慢地發呆，也不害怕有小動物竄出來，畢竟有一頭牛走在我前面。這是我一個人的盛宴，我的同伴們尚不知曉。

曾經放牧的土地，如今草木豐茂，我不敢輕易靠近。那些躲藏在暗處的動物，我們不敢驚擾。而我那頭樸實的隨從，一頭在我家待了七八年的老牛，像我的那些時光一樣，永遠地留在了山林里。

桂花茶

沿著小路一直往下走，走到開闊處，迎面便是幾塊稻田，金燦燦的，總想跳進去睡上一覺。不過，我不能鉆進去，我的目的地是附近吼出讀書聲的地方。老師叫我們朗讀時，總有幾個人互相較勁，都想比別人讀得更大聲，即使青筋冒出，也不罷休。

學校不大，但能讓村里的孩子有書讀。雖然六個年級總共才一兩百人，但我們大都相識，總能玩到一起去。放學回家時，我們會相約一起，熱鬧些。偶爾有點零花錢，那就幾人一起買小吃分著吃。那時學完《桂花雨》一課，老師說：“學校的桂花開了，你們也可以撿些去，試著做桂花茶之類的?！崩蠋熾S口說的話卻被我記在了心里。

輪到我值日時，我的伙伴等著我。掃完地后，學校里已無人聲，靜悄悄的。時常能聽見學校附近的村民喊孩子回家吃飯，這時，我們也想盡快回家去。路過那棵桂花樹時，我給伙伴兒們使了個眼色，她們也心領神會。我們抱著桂花樹，使勁地搖啊搖，一邊搖還一邊四處張望，生怕冒出個老師來。不過好在當時校園里只有幾個老師在自己做飯吃，根本顧不上我們。至于那些愛說話的調皮蛋，早就回了家，我們大可放心。桂花落下來，香氣四溢，我們只想站在樹下，聞這花香。不料，光顧著聞花香了，桂花散落一地，沒接著，白費力氣。我們大可重新搖下來，再用衣物接住。可惜那時的我們十分膽怯，害怕桂花少了引起注意，成為老師談話的對象。于是，我們趴在地上撿桂花。雖然沾了些灰塵，我們互相安慰著說，回家洗洗就好了。

就這樣，我們各自撿了一小包桂花，高高興興地往家走。稻田里還有水，田坎是濕潤的，我一腳踩在上面，一下就栽在了田里，出不來。我的伙伴兒一人拉一只腳，把我拽了出來。我全身都是泥巴，而金黃的稻田也多了塊棕色的缺口。我心生埋怨，弄臟一身。后面又慶幸，這是走在回家的路上，若是上學的路上，這一身如何見得了同學？回到家后，小心翼翼地拿出書本與試卷，晾在一旁。換身衣服，接著搗鼓桂花。

揣在兜里的桂花，灑落了不少，剩下的也沾上了泥土。我還是用水清洗了幾遍，接著就放進杯子里泡著，隔段時間就去嘗一口。每次都喝進幾朵桂花，吐出來后又繼續等待。最后，直接將杯子里剩余的水倒掉了。那時，我用的是水缸里的水，至于桂花上面是否還有泥土，我無從知曉。我只知道那天充滿期待，想試試自己做的桂花茶。家里的茶總是很苦，那是爺爺奶奶愛喝的，或許叫苦丁茶，我記不清了?？偸且苫?，這么苦的茶，喝起來有什么意思，我只想喝甜甜的茶。

直至爺爺奶奶相繼離去，喝茶的習慣似乎從家里消失。我再次喝了一杯茶，喝著喝著，好像也沒有那么苦了。

那次回到學校，老師說，桂花掉了就聞不到花香了。從那以后，我們再也沒有去搖過桂花樹。那棵桂花樹還保留著，變得更高大了，像我們一樣。桂花的花香依舊，而當初一起聞花香的人，如今也不知在何處。桂花開得很旺盛，聞花香的人，越來越少。摘桂花的人，偶有出現。

野地瓜、紅籽與其他

夏季時，野草豐美，正是割草的好時節。割草，一件看似平常的小事，卻讓我們在暑假時，每天六點起床，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完畢就背起背篼往山那邊鉆。起得越早，心里就越有一種優越感。特別是割好草后，背著草往家里走，正好撞見別人剛出發，好像自己比別人多出了一天。

不過，若是過早回家，極有可能會被叫去做其他事情。我們通常在割完草后，在山里尋些野果吃。

我們最喜歡的是野地瓜，不僅是因為好吃，還因為找地瓜的時候可以拿起割草刀貼著土坡劈下去。這樣不僅能更快發現地瓜，還能割些地瓜藤葉裝在背篼里，一舉兩得。成熟的野地瓜，紅紅的，看起來像長在土地上的櫻桃。找到的越多，心里越高興。我們不會吃多少，只會用南瓜葉子包著拿回家去，給家里人吃，像母親給我們帶回來東西一樣。若是問起如何來的，我們只會說是割草時聞見香味，于是就拿了回來。這樣會減少對割草時不認真的懷疑，我們為自己的聰明而沾沾自喜。

除了野地瓜外，還有紅籽。紅籽像豆子大小，味道不太好，酸酸澀澀的，我不喜歡。可我還是會去摘，不為吃，只為拿來當顆子彈，一路走，一路扔，就圖個有趣。當然，也有人喜歡吃。若是碰見，便送給那人。

還有刺梨，金黃的一個，樣子很吸引人。只是，全身都是刺，這讓我喪失了興趣。有天心血來潮，想嘗嘗它的味道，就小心翼翼地用割草刀剃掉它的刺，隨后一口咬了上去。嚼了兩下就吐了，很酸，不好吃。也有人說還不夠成熟，過段時間會好吃些。只是，我吃的全是酸的，從未吃過好吃的刺梨。見著刺梨，也避而遠之了。

還有羊奶子、八月瓜、野獼猴桃、野石榴等，這些都很好吃，只是并不常見，需要進入林子里去尋找。我也跟著去過，翻過幾座山，又走過很多林子，終于找到一棵野果樹。等我真正嘗到的時候，大失所望，還是酸的。同行的人說，來早了，還沒有長好，以后再來?？墒牵髞砦揖烷_學了，而去往野果樹的道路也長滿了荊棘與野草，我如何也找不到。當初說要帶著我再去尋找的人，已經嫁入他鄉。我再也沒有吃過這些不常見的野果，或許山林里還有，可獨自一人，并不敢前往。況且總有瑣事纏身，極少有空閑去探尋野果。

總是時候未到，總是吃不上甜的野果。究竟是我去太早，還是山林里本就沒有甜的野果呢？我不知道，但我從來沒有嘗到過甜的野果，也就時常懷疑別人所說的甜。后面，我見到了刺泡。摘了一顆最紅的放進嘴巴，是甜的，很甜，像那時割草比別人更早回家的心情。

我已經多年沒有吃過野果了，那種酸味也未曾嘗過。即使吃檸檬，也不能模仿那樣的酸。有時，我又十分想念這樣的酸味，就算從四周找出類似的野果，味道也不一。當初的味道，似乎已經被時間沖淡了，或許是我的味覺被時間沖成了另一種。

為過去立碑

一場暴雨后，家門口的小路上出現了一團黑乎乎的東西。湊近一看，一只小鳥成了暴雨的陪葬品。我走過去，用手指戳了兩下，沒有反應。雖然我并不認識這只鳥，但這是生命，我有些敬畏。

那時的我，撿到的石子也不舍得扔掉，似乎拿在手里一會兒就有了感情。于是，我的房間里放著一堆奇形怪狀的小石子。對于這只小鳥，我想，既然被我遇見，那我就要為它收尸。我和我的伙伴一起用手刨出泥土，將小鳥放進去。當時沒有找到可以當成碑的材料，拿了張紙寫了“小鳥之mù”。本以為我們做得天衣無縫，不料被人瞧見，告訴了父母，說我們玩鳥。最主要的是大人們說，摸過鳥的手，寫字會抖，所以我們會被說一頓。實際我不以為然。

一只從別處飛來的鳥，沒有掀起多大的悲傷。而一條相處多年的狗，使我們的情緒猶如泄洪一般流出。那是一條很聽話的大黑狗，在伙伴家待了多年，幾乎是陪著他長大的。一個春天的下午，那條狗竟然倒在垃圾場里，絲毫不動彈。后面才得知，那狗誤食了帶了農藥的食物，就這樣毫無征兆地離去了。我的伙伴很傷心，想好好地把狗埋葬了。我們其他人也紛紛響應，愿意給這條狗一個歸宿。

那是個陰天，天空灰蒙蒙的。我們四個人抬著狗，往一片樹林里走，另有人拿著鋤頭。到了地方后，我們挖了一個能放下狗的坑，慢慢地把狗放進去，接著，由這位朋友哭喪。許是跟著大人學的，我們也紛紛落下眼淚。

哭了一會兒，把土蓋上，接著繼續哭。直至我們的母親站在遠處叫我們回家吃飯時，才各自散去。剛開始的那段時間，我們吃什么好吃的，還會帶去狗的墳墓前，說些想它的話。后面不知被什么吸引了注意力，也就忘卻了那條狗，至于墳墓，估計也成了平地。若是再和當年的伙伴談起這件事，大家都會笑著說當時不懂事，鬧這些笑話。可我們再也沒有提起這件事，更沒人提起那條狗，可我又偏偏記得。

過去擁有太多的留戀，總是舍不得放下任何東西，總喜歡把所有東西留在身邊，總愛將擁有過的東西刻下痕跡。如今看來，雖有刻舟求劍之嫌，但至少在當時足夠做一個美好的夢。

過去的就暫且過去吧，新來的正在來著。喜歡標記的毛病改不掉，每一天，每一個人，每一件事，總想記下來，總想刻上一個特殊的標記。似乎并沒有太大用處，只是給未來留下一個念想?？蛇@些標記過的東西，早已成為童年記憶里的一個符號。每當想起，我又想留下標記，那我所寫，就當給過去立碑，而未來，只會燦爛盛大。

責任編輯 王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