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

一

第一次睜開眼時，我與母親在一個海灘上，母親牽著與她膝蓋一般高的我在海灘上玩，記憶里她穿著過膝的白色肥大長裙，而我在她旁邊，走一步摔一步，很開心。

二

第二次睜開眼時，我已七歲，與我一起生活的是我的爺爺奶奶。

我長大的地方名為兩龍，隸屬廣東省廣州市花都區。我們住在一棟樓房里，有一個廚房，一個廁所，一個大廳，一個陽臺和三個房間。我與爺爺睡一間，奶奶睡一間，一間是客房，平時也會堆放著一堆雜物。大廳里有一面墻，一半是日本動漫的海報，另一半全是獎狀。電視機下面的柜子里有一堆缺胳膊少腿的玩具。原先同住的還有一個已經高三的堂哥。

堂哥已經不跟我們住在一起了，但是，家里還有很多他住過的痕跡。他每個月都會回來幾次探望爺爺。記憶里他老是兇巴巴的，我很怕他。

每天一醒來，飯桌上就是爺爺剛買的早餐，有時候是蒸餃，有時候是餛飩，而我最喜歡的卻是不常買的豬腸粉。吃完早餐就得上學了，家里有兩個門，一個是正門，我們不常用。另一個在我和爺爺的房間里，是一個上下打開的正方形門，門下面是鐵樓梯，通過樓梯縫能看到一個馬桶。再打開一扇門，映入眼簾的是一輛自行車和一輛摩托車，爺爺就是用它們送我上幼兒園的。最后抬起卷閘門，我終于踏上了上學路。

就讀于悅賢小學一年級的我已經可以獨自上學了。先是往左走，路過一個理發店，下樓梯，往右拐，路過平日里我跟附近孩子一起玩耍的空地，然后直走，進入一條不算太長的小巷子，巷子的一側有一間小賣部，里面坐著一個老奶奶，擺著很多零食，我從來不在這里買東西。巷子另一側具體有什么我已記不清。

巷子的盡頭是小吃街，這里距離小學還有一段路。要先往左走，經過兩排小吃店，走過賣面筋的，走過賣牛雜的，走過賣漫畫書的，走過賣文具的……右拐，不遠的前方是我曾待過的幼兒園，而幼兒園的對面就是我的小學。

小學的生活很簡單。每天就是上課，中午12點回家吃飯然后睡一覺，2點回學校上課，5點左右再次放學。放學后我會拿著爺爺給的五毛零花錢買小吃，也試過攢著不買東西，不過每次攢到一塊錢就花了。

回家后，奶奶正在做飯，我能看會兒動畫片。我最喜歡的是翡翠臺。吃完飯，我得做作業了，爺爺奶奶開始看電視劇。有時沒作業，或者作業做完了，我也會跟著他們看，直到晚上9點枕著爺爺的胳膊入眠。

這樣的生活，過了不知道多久。期間，我那在巴拿馬工作的媽媽經常會打電話到家里來找我，而我經常躲著她的電話，可能是因為那時候記憶里的她已經模糊不清了吧。一天中午，許久未見的爸爸帶一個阿姨到家里來做客，還給我帶來電影碟片——《哆啦A夢與風之使者》。后來它也成了我最喜歡的哆啦A夢電影。不過，當時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忽然想離開家出去玩，我只是在家附近徘徊，但再次回家后，爸爸和阿姨已經離開了。

三

第三次睜開眼時，我剛過完9歲的生日，生日那天我跟爺爺吃的肯德基。而一個月后我出現在巴拿馬機場。與我母親的再次見面不算特別美好，我記得那晚的我不愿意跟她睡在同一張床上，也沒有想著回家。

我母親經營著一間洗衣店，雖說是洗衣店，但我們收入的主要來源是熨衣服。在巴拿馬，熨衣服是一件很稀松平常的事情，學生們的校服，上班穿的襯衫和平時穿的衣服都會拿來熨。店里有三個熨衣服的工人和一個從中國到巴拿馬打工的姐姐，還有我的母親。不過，現在得加上我了。

店里非常悶熱，所以我平時不怎么喜歡待在店里。店鋪最里側有一個鐵樓梯，樓梯通往二樓，也就是我在巴拿馬的家。二樓有一個廚房和兩個房間，一間是中國的姐姐住的，另一間是我和媽媽住的。廁所在樓梯入口的另一側，跟店里共享。

家里有一臺電腦陪伴了我很長的時間。我用它看過電視劇、電影、動漫，也經常用它玩游戲。媽媽下班后我會纏著她陪我玩網上找的雙人小游戲。我最喜歡跟她玩黃金礦工了。

后來，我在巴拿馬的小學也交到朋友了。

剛到巴拿馬的幾個月，媽媽給我請了家教，教我學習西班牙語。ma，me，mi，mo，mu……但知識總是短暫地停留在我的腦海里，隨即便離去。剛到巴拿馬的前幾周我會給爺爺打電話，告訴他我學會了hola（你好）和chao（再見），是不是很棒。爺爺也會問我過得怎么樣，有空的話，要回去探望他。我總是說好啊好啊，明年就會回去了。

我就讀的小學名為“仁愛書院”，起初是一所華人成立的小學。這里有很多像我這樣的孩子，我與一些人成了好朋友。但很可惜，還是沒能夠與西班牙語成為好朋友。

就這樣讀了兩年，我的成績一直沒有好轉，其間還打了一次架，被叫家長了。五年級的最后一天，我跟我最要好的朋友阿偉說我要轉學了。那天是校園慶祝日，在每學年的最后一天，學習都會舉辦慶祝活動，慶祝學生考完試，要升學了。只是我的心情有些許低落，年少時期的我總以為離別是永久的，再見是再也不見。

轉學的原因其實很可笑。小學時期的我因為感覺丟臉，就待不下去了。因為打架加上學習也不好，被叫家長的時候，老師說了一句你現在的成績很差，甚至夠不著平均分，再這樣下去你可能要留級了。我媽媽問我想不想轉學。那時候我經常會去一個阿姨家里玩，阿姨有三個孩子，兩個是比我大的哥哥，一個是比我小十幾天的妹妹。阿姨一家對我很好，當媽媽問我想不想轉到阿姨孩子所在的學校的時候，我答應了。

在過去的兩年里，我與爺爺的電話越打越少，我逐漸開始不知道說什么了。媽媽讓我給爺爺打電話，但我開始逃避了。我不喜歡跟爺爺打電話，因為他總讓我有空就回去看看他。

我跟媽媽的關系也算不上特別好。有時候她會用衣架打我，有時候是因為學習不好，有時候是因為我老在玩電腦不學習，有時候是我不聽話，其中也有不知道為什么的時候。反正她會打我，我會瞪她，我們之間的相處不算融洽。

四

第四次睜開眼時，我已經初二了。在過去的幾年里，打工的姐姐換了幾次，有的是因為在這里工作很辛苦，有的是因為我媽媽覺得不合適，有的是因為要結婚了。現在跟我們一起工作的已經不是中國姐姐了，是住在附近的本地大媽，年齡與我母親相當。

學習上，我的成績并沒有太多好轉，新朋友“英語”跟我也不怎么處得來。我的新學校叫作“THE OXFORD SCHOOL”，學校執行的是英國教育制度，老師都是用英文講課的。這對本就學習不好的我來說更是雪上加霜。不過，好在我又認識了好朋友阿威，他跟我一樣也是個巴拿馬華裔。不同在于，他學習很好，我學習很差。但他總會在學業上幫我。他借給我很多中文書籍，我開始喜歡看書了，當然，我只喜歡看有中文的書籍，最好帶有圖畫。

一天跟學校同學去他家附近打籃球時，碰上了以前在仁愛書院認識的阿偉，跟他重新加上了聯絡方式。又因放假期間參加了一周由幾所巴拿馬華人基督教聯合舉辦的中西文營，我們碰巧被分在同一組里，于是交流又多了，每個周五放學后我都會去他學校找他玩。

在過去的一段時間里，我母親得了一次“登革熱”。我發現了母親對我的重要性，我們之間的紐帶仿佛被系緊了許多，作為對比，跟爺爺的紐帶松了不少。一年下來可能電話只有一兩個，電話里的爺爺還是讓我有空回去看看。

我們搬家了，家離工作的地方有點遠，媽媽自己開車上下班，不上學的日子里，我會跟著媽媽到店里幫忙。接我上下學的是阿姨家剛高三的大哥哥，我們的新家離他家很近。

我們住在樓房的第七層。新家有一個客廳、三個廁所、一個廚房、一個陽臺和一個工人房，工人房里面平時放著一些雜物，此外還有三個房間。我和我媽媽一人一間房，還有一間是客房。

五

第五次睜眼時，我已經18歲了，此時的我正開著我繼父的車在上學的路上，我高三了。

阿姨家的三個孩子都已經順利畢業了，老大讀完高中后就沒有繼續念下去了，而是開始工作補貼家用，現在他在他舅舅的店里打工。老二在接送了我和老三一年上下學后就去學醫了，在那之后，我一直坐校車上下學。就在去年，老三也順利畢業了，她好像打算當廚師。在開始乘坐校車后，我跟他們的聯絡開始變少了。

學業上，我在班級里算是中上了。初三的時候我們開始分班，我選的comercio（貿易學），阿威選了ciencia（科學）。但西班牙語的課我們都是一起上。分班后，之前總是一起吃飯的，隔壁班的阿亮、豪俊和俊豪成了我的新同學。我看書的習慣沒有丟，但最近看的都是網絡小說。

在店里工作的還是之前的巴拿馬大媽，只是熨衣工人從三個變成兩個，周末忙的時候，會有一個兼職的熨衣工人來幫忙。二樓我和母親的房間已經被堆滿了雜物，另一間房則不算特別亂，有一張床，我們有時候會在上面休息。

在我大概十二歲時，我母親問過我她是否能夠再嫁，對此我是大力支持的，畢竟我不相信我能永遠陪在我母親左右。只是直到我17歲之時她才有了一段良緣。

景武叔叔比我媽媽大12歲，有一個孩子，比我大一歲，現在在美國。他在別處與妹妹共同經營著一家有著十幾位工作人員的五金店。他是一個很好的人，在與他相處的過程中我逐漸從內心接受了他，只是還不愿講出父親二字。他給我送來了一個相差十七歲的異父同母的弟弟，我們都很開心。

每個周五我還是會去阿偉的學校里找他玩，但具體是為了找他，還是為了找她，我早已說不清了。與她的第一次相遇是在校車上，那是我剛離開仁愛書院的第一年，我正乘著校車，在新學校到店里的路上。當準備經過紅綠燈時，我透過車窗看到一個女孩穿著仁愛書院的校服一蹦一跳地過紅綠燈，就這樣，她跳進了我的眼眸中。而第二次的相遇，則是在跟阿偉重新加上聯絡方式的那天，我也是在那天得知了她的名字。

我與爺爺的電話從原先的一月一次、一年兩次，變成了現在的兩年一次，電話里爺爺跟我說奶奶已經過世了。其實，我已經知道一段時間了。但我只是不知道該如何撥通家里的電話，爺爺說他也老了，快不行了，有空就回去看看他吧，我說明年就畢業了，明年應該可以回去了。在掛斷電話的那一刻，我的靈魂開始指責我。

六

第六次睜開眼時，我已經高中畢業一年了。去年的畢業晚會，她成了我的畢業舞伴，我開心的同時也后悔著，因為我們的關系只停留至此。現在我在家里的洗衣店工作，我與母親開始了輪班制度。

早在高一時我曾向母親提過我想回中國上大學，具體學什么，還不太清楚，但我想學中文課程。只可惜，母親在學業上對我的信任早已不復存在，即使高三時我的學業還算一個良字，但早已挽回不了母親對我的看法，現在的她只希望我趕緊離開家里。此時的我不知未來的路是否還在腳下。

這年的8月，我與景武叔叔一起工作。姑姑邀請我去她店里，我欣然答應了。店里的生活比我想象中枯燥，每天單程都需要一小時的通勤時間，耗費了我大量的精力，晚上屬于我的時間更少了。跟母親的關系倒是好轉了些許，但與朋友見面的次數卻變得越來越少。出門的時候我會獨自去看電影、吃飯和購物，很有目的性地出門。逐漸地，出門的次數也變少了，我又開始玩游戲了。

12月的最后一天，姑姑跟我說已經不需要我了，母親也讓我別干了。

七

第七次睜開眼時，是2023年。我25歲了，我已經接手家里的洗衣店兩年了，在我接手的時候店里的長工只剩下一個，之前工作的大媽，早已換了一份工作。

2019年，我的母親終于答應了讓我回中國上大學的要求。當我還在準備材料時，傳來了不好的消息，很快位于巴拿馬的我們也受到了影響，我停下了手上的準備工作。

我們度過了一段艱難的時期，家里的開支全靠景武叔，我在家渾渾噩噩地過了兩年。實在待不下去了，2021年我向母親索取了洗衣店的管理權，開始了我的“鋪蹲”生涯。我母親已經過上了半退休的帶娃生活，她需要擔心的事情只有我弟弟的學業和教會活動。

這段時間，阿偉家里的生意出了變故，交往了三年的初戀，也離開了他；阿亮繼承了家里的生意，甚至有了擴張的打算；豪俊兜兜轉轉還是去了加拿大；俊豪去了別的城市幫他叔叔干活；阿威在加拿大也快大學畢業了；只有我還在迷茫。變了的只有我看的書，從網絡小說變成了《殺死一只知更鳥》《活著》和《月亮與六便士》。

2023年的某一天，爺爺去世了，我心里難受得很，可我的眼角卻擠不出一滴眼淚。

八

睜開眼，我的母親問我，你未來到底想干什么？我再一次說出已經說了七年的那句話，我想回中國，我想上大學，只是我的底氣沒那么足了。此時的我早已分不清，這是執念，還是我口頭上的習慣。閉眼。

睜開眼，我在考HSK6級。閉眼。

睜開眼，我被華東師范大學錄取了，漢語言文學系。閉眼。

睜開眼，我到上海虹橋機場了。閉眼。

睜開眼，我正坐在華東師范大學的教室內。

責任編輯 蘇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