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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畢飛宇工作室第49期小說沙龍討論紀實。本期活動由李檣主持,徐晨亮、俞勝、張曉琴、季亞婭、翟慕航、李玉新等作家、評論家以及學生代表,圍繞盧爔的《荒誕表演》和寧以安的《她的房間》,從語言風格、敘事手法、思想情感等多個維度進行解讀與點評。作者在現場聽完討論,就大家的點評發表看法并對作品進行修改?,F場實錄與修改后的小說分兩期刊發。
徐晨亮:如果我們在四五年前讀到這樣一篇小說,可能會覺得作者非常敏銳。然而,如今這類題材已經成了社會共識,相關的經驗也不再需要作家特別敏銳地去捕捉和表達。相反,這些經驗已經充斥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幾乎無處不在。因此,在處理這種當下經驗時,我們需要更多的復雜性和深度。
這篇小說以網絡直播為背景,描寫了一個脫口秀式的直播間表演。作者在敘事中設計得非常完整,尤其是與網友的互動部分,顯然經過了細致的觀察和提煉。然而,由于這個題材在當下已經被廣泛討論和書寫,讀者對它的期待已經不僅局限于呈現一個荒誕的網絡世界景觀。我們更希望看到作者對網絡直播這一現象的獨特思考,而不是僅停留在“荒誕表演”這四個字的表面概括上。讀完全文后,除了“荒誕表演”這四個字,除了他講述的半真半假的個人經歷,他奇特的才能——腦海中有一個聲音與他對話,激發他用單口相聲的方式吸引流量,除了這些表面的敘述之外,小說似乎沒有提供更多的信息或思考。主人公的獨白式敘述方式,導致整個故事結構顯得封閉,缺乏突破和復雜性。
我認為,這篇小說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改進。首先,作者可以嘗試打破這種獨白式的封閉結構,引入一些“破綻”或“穿幫”的情節,使得原本平滑的敘述變得模棱兩可。例如,粉絲的互動可以成為打破封閉結構的契機。如果某個粉絲突然提出疑問,反駁主播的說法,甚至讓他啞口無言,這將為故事增添更多的張力和不確定性。其次,小說中提到主人公與父親的關系,尤其是“S兄”代理父親角色的情節,其實是一個非常有潛力的切入點。如果作者能夠深入挖掘主人公的家庭背景,尤其是他與父親的關系如何影響了他的人生選擇,這將為故事增添更多的深度和復雜性。然而,這里存在一個敘事上的難題:如何在主人公的獨白中融入作者的聲音,表達對主人公的反思、批判或嘲諷?這是一個需要巧妙處理的問題??偟膩碚f,這篇小說的核心問題在于如何打破單聲部的獨白結構,增加情節的復雜性和多維度。作者可以通過引入失控、卡頓等情節,讓讀者看到主人公在表演之外的真實生活情境。這樣,讀者不僅能感受到荒誕表演的表層,還能窺見主人公背后的真實人生。
此外,小說中使用了大量的方言元素,如“讀冊”“倒肖”等。方言的使用在當代青年作家的作品中已經成為一個值得討論的現象。很多作家在寫作時會融入大量的方言,甚至有些作家會跨地域使用方言。例如,一個河南作家寫一個發生在廣東的故事,可能會加入大量粵語元素。這引發了一個問題:方言在小說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它是為故事提供新的信息,還是僅僅作為一種裝飾性的點綴?在這篇小說中,方言的使用是否有充分的必要性?我認為這個問題值得進一步討論。
俞勝:這篇小說中,作者使用了一些比較怪異的詞匯,比如“一元兩?!薄拔腋改冈谑袇^一家鋪賣裳”等,這些表達讓我一時難以讀懂。還有“高中后就沒再讀冊”,我不確定這是方言還是網絡流行語。此外,文中用“伊”代替“他”,用“肖”代替“下”,給人一種民國時期的感覺,甚至讓我聯想到魯迅的作品。這種替換雖然可能帶來新鮮感,但也影響了閱讀的流暢性。
小說的結構非常緊湊,整體風格像一場單口相聲,從“直播間各位大家好”到“我下播了”,構成了一個自說自話的閉環。故事充滿了荒誕和幽默,如“感謝這位‘喊我名字的是狗’的朋友的關注”,同時也探討了現代社會中人們對藝術和表演的不同理解與追求,包含了對現代社會和文化的諷刺。例如,在后續的一次拍攝中,一條主人公認為質量不佳的視頻被導演率先掛到網絡上,原以為會敗壞他的名聲,結果卻發現點擊量高達一萬一,是一個比他的第一個節目要翻上十倍的數字。這反映了當下“流量為王”的現象,也引發了對網紅文化的反思。
從傳統文學期刊的角度來看,這篇小說可能不符合我們一貫追求的厚重扎實的風格。但如果我們換個思路,把它放到網絡上,或許會吸引大量粉絲,甚至取得巨大成功。因為這篇小說是一個完整的文本,充滿了荒誕性和幽默感,它填充不了更多的復雜性和滲透性,它本身更適合淺閱讀和輕文化,承載不了過于深刻的命題。
翟慕航:這篇小說的主題非常有意思,它聚焦于當下社會中愈演愈烈的網絡生態問題。隨著網絡短視頻平臺的興起,一些草根網紅和視頻博主為了吸引流量,制作毫無下限的審丑視頻,通過裝瘋賣傻、低俗粗俗的行為舉止來滿足觀眾的獵奇心理,從而達到經濟效益。小說《荒誕表演》以諷刺的形式揭露并嘲諷了這一文化現象。由于短視頻直播逐漸成為大眾獲取信息和娛樂的主流媒介,人們看待事物的方式變得浮躁而膚淺,習慣于追求快感而舍棄思想。這讓我聯想到尼爾 · 波茲曼的《娛樂至死》,書中探討了媒介作為一種認知論是如何影響人們的思維習慣、文化環境以及對知識、真理和現實的認識。波茲曼認為,媒介作為一種隱喻,以一種隱蔽但有力的方式定義現實世界,媒介即隱喻,隱喻創造了文化的內容。這篇小說揭示了當今文化的一種傾向:短視頻平臺作為媒介,對快感文化的偏好以及其龐大的資本運作機制,致使它顯示出逐步占有和控制當今文化的一種傾向。短視頻影響下的文化正在演變成一場荒誕的滑稽戲。因此,這篇小說用一種看似戲謔的話語,傳達了一種對于當下的深刻焦慮和思考。
第二,我注意到小說的敘述策略。從敘述視角來看,小說通過一個新晉草根短視頻博主的視角,向讀者展示了短視頻博主為博取流量而采取的一系列操作流程。這種視角具有很強的現場感,使讀者能夠身臨其境地感受到主人公的處境。在敘述結構上,小說采用了嵌入式敘事結構,在主人公在直播間講故事這一個敘事中嵌套了他自己走上網紅之路這么一個故事。這種結構使敘事者能夠在講述過程中融入主觀情感,更加透徹地展現出主人公在走上毫無下限賺取流量收入這個過程中,機構和觀眾究竟是如何為他提供心理驅力的。這一視角的選取非常巧妙。如果采用常見的第三人稱外部敘事視角,讀者很容易站在上帝視角對人物進行自上而下的道德評判,而難以體會人物真實的處境。小說通過設置“我”和“S兄”這兩個內心聲音的對話,表現了主人公的自我分裂:一方面對通過荒誕表演獲取流量的行為感到懷疑和糾結,另一方面又對“一夜爆紅”充滿渴望。這種設置為主人公的一系列缺乏底線和怪誕的行為發展提供了一種合理性,使讀者能夠更深入地理解他的心理動機。
第三是小說的語言。小說的語言具有較強的幽默和諷刺意味,主人公的敘述語言中透露出價值判斷的不可靠性,傳達了作者對“流量為王”時代黑白顛倒、荒誕不經的短視頻亂象的諷刺態度。然而,小說中使用的方言顯得有些突兀,正如徐老師提到的,它似乎并未取得特殊的意義或效果,更像是點綴。此外,小說的語言偏向口語化和淺白,甚至有些“口水化”的傾向。這些網絡用語主要面向小部分熱衷于玩梗的群體,尚未被大眾讀者熟知,而且這樣的語言自身其實好像也不具備特別強的表現力,所以我覺得一旦進入作品的話,感覺是有一些突兀和生硬的。小說結尾處,主人公在直播間說:“感謝這位‘喊我名字的是狗’的朋友的關注?!边@種僅停留在表面語言的調笑,缺乏實際內容指向的所謂幽默,沒必要出現在文學作品中。當然,考慮到小說批判網絡文化流于膚淺的主題,這種語言的使用或許是為了與主題呼應,因此是可以理解的。然而,值得進一步思考的是,文學作品同樣是通過媒介進行傳播的。語言即媒介即隱喻,網絡語言如果大量地入侵小說語言,這一點或許又是值得擔憂和警惕的。
張曉琴:閱讀這篇小說時我進入得比較困難,主要原因是方言的運用。正如剛才老師和同學們提到的,方言的使用需要把握一個尺度,如何將其化用而不是直接借用,這對青年作者來說是一個很大的挑戰。這篇小說顯然帶有一種試驗性的姿態,寫作難度很高,因為當下青年作家很少使用方言,更何況小說中大段的對話完全依賴人物語言,這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挑戰。
我有兩個建議。首先,這篇小說需要進一步修改。除了方言問題,還有一個關鍵點在于小說的高潮部分。在接近結尾時,“我”原本期待“S兄”的出現,但他遲遲未現身,直到最后才出現,并與“我”展開對話。這部分其實是小說的高潮,但我覺得它沒有充分展開,篇幅甚至不如前面的內容。我特別期待看到“荒誕表演”的高潮部分如何呈現,但目前的描寫顯得有些倉促。因此,我建議作者在高潮部分多下功夫,沉住氣,深入挖掘“我”與“S兄”對話的張力,讓這一部分成為小說的亮點。這樣不僅能提升小說的整體結構,也能更好地體現“荒誕表演”的主題。
李檣:我個人非常喜歡這篇作品,原因在于它用一種單線條的方式,對我們耳熟能詳的直播現象進行了強化和夸張的處理。如果不這樣處理,可能會讓人覺得缺乏陌生感,而這種夸張的手法恰恰為作品增添了一種陌生化的效果。第一個是單口相聲,第二個是一個人的異化——主人公內心有兩個聲音在對話,這種設計既現代又荒誕。此外,作者在“我”與“S君”的對話中巧妙地融入了主人公與父親之間長期的原生家庭的矛盾,雖然這部分內容一筆帶過了,但是這一筆我覺得是非常的巧妙的。其運用的夸張手法也令人印象深刻,例如,主人公提到他父親:“他過身了,其中一場吵架他一口氣沒上來,要了他的命?!薄斑^身”應該是潮汕話,意為去世。這種極端的描寫在一般情境下可能顯得不合常理,但在這樣一個高度荒誕、單口相聲式的作品中卻毫無違和感。這讓我想起一部以色列的經典話劇《雅各比和雷彈頭》,也是通過單口相聲的方式展現出巨大的藝術張力。
我認為我們這個時代的寫作需要與現實保持一種緊密的關系,而這篇小說通過夸張和集中的表現方式,成功地與現實進行了對話。從這個意義上說,《荒誕表演》是一部很有力量的作品。我是一口氣讀完的,并且與大家的觀點略有不同。可能因為我近年來關注“新南方寫作”,我覺得小說中的方言使用得還不夠多。目前出現的方言詞匯,如“嘴尖舌仔利”和“倒肖”,數量其實是沒有多少的,未能充分展現方言的魅力。如果能夠增加方言的運用,或許會讓作品更具地域特色和表現力。
李玉新:這篇小說給我的直觀感受是很有趣、很好玩,同時帶有一種陌生化的效果。這種陌生化主要來源于方言的使用。我認為作者在方言寫作的尺度把握上做得還不錯。他并沒有簡單地羅列潮汕方言,而是有所揀選和夾帶。小說中的方言結構和詞匯大部分通過稍加思考就能理解,即使有些看不懂,也可以通過上下文猜測,猜錯了也無傷大雅。比如開篇提到的“一元兩?!?,指的是賣雞蛋的價格。這種方言的使用,某種程度上起到了類似詩歌語言的作用,延展了我們對文本的理解,形成了一種陌生化的表達方式。閱讀過程中,我有時可能需要停下來思考片刻,這種停頓在形式上為文本增加了一些深度,使閱讀過程變得有滋有味。此外,方言結構與小說主題的結合也相對有效。我不確定作者是否有意揀選,但潮汕方言本身帶有一種幽默和滑稽的特質,比如“父母從小罵我嘴鳥硬”這樣的表達,對描寫直播亂象的主題起到了一定的輔助作用。同時,方言的使用構建了一個潮汕文化的奇觀,我在閱讀時既在窺探潮汕話的奇觀,也在窺探精神分裂式的直播亂象的奇觀。這種語言表達與主題內容的相輔相成,使得形式和內容都得到了強化。
然而,讀完小說后,我感覺內容方面的深度和復雜性還有待提高。我注意到小說中對于某些主題和詞匯的描寫存在反復纏繞的情況。例如,關于“思想家”的討論中,來回的對話顯得有些冗長。再比如關于“跑步”的詩,第一節寫“我一直跑步永不停歇運動,跑步運動為了身體鍛煉”,后面幾節也反復圍繞“跑步”展開。這種重復可能是為了營造諷刺或喜劇效果,但也讓我懷疑作者是否因為詞窮而不得不通過重復來鋪陳內容。此外,小說中對直播亂象的描寫雖然有趣,但并未超出我對現實的認知和想象范圍?,F實中,精神分裂式的直播狀態已經非常常見,甚至比小說中描寫得更加魔幻。小說雖然試圖通過荒誕的手法呈現現實,但如何讓這種現實在進入小說后增強藝術性,而不僅僅停留在呈現現實的層面,是作者需要進一步思考的問題。
季亞婭:這篇小說通過直播的形式展開敘事,但我在閱讀時不禁產生疑問:這樣的直播方式在現實中真的能夠推進并獲得流量和打賞嗎?我對直播平臺并不熟悉,但假設我進入這樣一個直播間,可能會在兩分鐘內就退出。然而,我又意識到,小說是否真實還原直播并不重要,因為小說并不是對現實的直接復制,而是通過藝術加工呈現的。小說的寫作更像是一場隔著玻璃的表演,它與現實之間保持了一定的距離。這種距離感讓讀者既能夠看到玻璃墻內的表演,又能通過聲音和敘述感受到舞臺感。小說中的直播并不是真實發生的,而是經過藝術處理的特定形式。因此,我們不妨將這場直播想象成一個舞臺表演,思考如何通過舞臺設計增強其內部的張力。作為一篇試驗性文本,《荒誕表演》在表現荒誕性方面已經做得不錯,但我覺得它內部的多樣聲音和論辯性還不夠充分,這讓我產生了疑問:它的荒誕性是否可以推得更遠,展現得更充分?我在閱讀時有一種強烈的感受:這個單口相聲的表演者并不是“水雞弟”或“水雞哥”這樣的人,而是一個試圖將直播推向形而上學方向的學術青年在模仿草根主播的口吻完成這場直播,試圖將表面上自然發生的不合邏輯之處轉化為小說的抽象性。然而,這種嘗試的效果如何,是否足夠說服讀者,我覺得還有待商榷。至少,它沒有完全說服我。
關于小說中的方言使用,我與俞老師的感受類似。主人公與“S兄”的對話并沒有讓我感受到方言的障礙,反而讓我聯想到五四腔。我覺得作者在試圖通過某種語言方式為直播注入抽象性時,借用了一種類似方言的表達形式。我之前讀過《北流》這樣極端方言化的作品,因此這篇小說中的方言對我來說并沒有構成閱讀障礙。相反,我感受到了一種老腔調,而這種腔調中的“S兄”與“水雞弟”之間的對話,是否可以形成更鮮明的對比?目前,小說的邏輯幾乎是單一的,故事一直沿著一個方向推進。作為單口相聲這兩個人可不可以使用兩種截然不同的語言,一種是試圖去做的先鋒探索的那一面,它甚至可以是一個類似于類準學術的青年的饒舌,另外一個是就讓它接地氣一點。當然,作為一篇試驗性文本,作者的意圖已經實現得相當不錯,尤其是在這樣一個與現實緊密對接的題材中。我只是在思考,它是否可以通過更多的設計增強內部的張力。這篇小說甚至讓我產生了去看兩天直播的沖動,想看看現實中直播的內在邏輯是如何推進的??偟膩碚f,這篇小說在形式和意圖上都有值得肯定的地方,但在內部的多樣性和張力上還有進一步提升的空間。
注:實錄中涉及的作品內容為修改前的作品,與本刊刊發的作品存在一定差別。為保持現場研討原貌,相關敘述予以保留。
本文由南京林業大學碩士研究生李南瑾整理。
責任編輯 張范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