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旦

旦，天亮時分。

上午

我并不擅長觀鳥，事實上，我連常見的鳥兒種類都無法分辨。只是獨愛一種靈氣，或許是自由，或許是微小的生命體中羽翅般平滑的宏闊，我不知道。

我的思維滑翔的時候，鄭禾在微信上拍了拍我，問我要不要去吃飯。隨后彈了一個鏈接：鳥旦。我不解其意，她卻顯得很興奮，連著發來幾個表情包，跟著一句：“在北外灘的小巨蛋里！”

這是一個網紅打卡點。看到網紅兩個字，我其實是有些恐懼的。我擅長生長在安靜的地方、角落，小眾，或者用現代化一點的語言來說，我算半個社恐？我仍對此保持質疑。客觀來說，網紅意味著有特色，也意味著洶涌的人潮。

洶涌這個詞，本來是形容水的，后來形容心緒。江水并不洶涌，只是微微地起伏著，像一只銀白巨獸在呼吸。水面就是它的胸膛，它的心臟大概如石頭般堅硬，潛藏在江心的某處，路過的每一艘船只都被這有力的一泵一泵托舉著。每一滴水都密不可分，就像人潮中的人一樣，看不清誰是誰，只有相差不多的面孔和身形，在明明滅滅。

她見我不回復，又說“工作日的黃昏，我們早點去吃，這個時候沒什么人”。附贈一個蘑菇的表情包。“你再宅著，就會變成一只蘑菇，在潮濕中慢慢地發霉。”雖然我自以為我的生活十分干燥，就像過水的鳥不會打濕羽毛，我還是回了一個“OK”過去。這當然不是因為我害怕變成一個蘑菇。鄭禾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在小學的時候就認識，還勉強算是鄰居，經常互相串門。以前我們都只有小區里的塑料搖搖馬那么高，鄭禾喜歡來我這里看貓，后來就是看鳥。貓有飛檐走壁的迅捷，鳥在天際劃出殘影。但它們偶爾也會優雅地停駐。鳥似乎特別喜歡空調外機，所以觀鳥的最好地點其實是窗戶。上午我們只需要撐著窗臺，向外探頭，等一會兒，就能等來一只“古咕固”。有時是不認識的鳥兒，極其特殊的情況下會是喜鵲，我們對待它就像對待流星那樣，半信半疑地許個愿，比如今天默寫別太難，老師不要叫我之類。

“你這么喜歡看鳥，為啥不去學學？”也有人這樣問我。“我不想做個學者doge（狗頭表情包）”，我當時是這樣回復的。其實有一個原因應該是我不想給它們起名字，也不想把它們定格在攝影機里。這世上絕大多數的邂逅，都是擦肩而過。我也確實不會有心思來翻看手機里的39158張照片，即使是在沒有信號的時候。

傍晚

小巨蛋在北外灘航海公園里，對面是白玉蘭廣場。這里還是個看日落的好地方，在我心中，排第一的是民生濱江文化城的老碼頭，排第二的就是這兒。晚霞來去，像它們早晨出沒時那樣，還沒有習慣煙火氣釀出的酒，一個個醺醉了臉。這是鳥兒歸巢的時刻，我們有幸看到排成人字形的大雁從視野里飛過，一直到我們看不見的天盡頭。

小巨蛋顧名思義是一棟蛋形的建筑，上面有愛心的紋路。在沒有愛心的那一面我們坐電梯到了B1，我點了老三樣：五花肉串，魷魚和唐揚雞塊。她要點飲料，也是老樣子，可樂。萬事可樂，她經常這樣講。

頭一次在一個蛋里吃飯，按理說是新奇的。而且現在外面還有零零散散的來和小巨蛋合影的游客。四舍五入，我們在相片的下一個圖層，和這些陌生人產生了奇妙的聯結。不過說實話，在小巨蛋的里頭是看不到什么風景的，也完全感受不到一個圓形。往來的侍者打著筆挺的領帶，黑色的西裝吸收了燈光的顏色，不僅如此，隔音也很好，我聽不見外面傳進來任何聲音，好像處在另外一個世界里。四點鐘要吃晚飯的人可能只有我們兩個，于是看看盤又看看他們，彼此對視。我沒有說我覺得這和待在屋子里差不多。多么掃興的話啊，我想。她倒是很愜意地喝起了可樂，還笑得瞇起眼睛，說著這家店為什么叫鳥旦？我只能想到旦和蛋諧音了。哦，這家店做燒鳥。吃飯的時候不太適合聯想到生與死，可我忍不住去設想一只鳥的日子，它的翅膀，它的眼睛，不必特地挑選，它們之中沒有主角，就像人一樣。

鄭禾的名字來由也很簡單，她的母親生長在農村，希望她能茁壯成長，像青青的禾苗一樣。于是她會在回家的時候和地里的菜打幾聲招呼。她比它們長得都要高大，不是生長在這片土地上的食物，也離這片土地更遠。我曾看到過一個帖子，說是一個省份的人會有共同的典型長相，我覺得鄭禾和這個典型不能說是毫無關聯，但至少不像。我猜想是環境的緣故。鄭禾經歷過幾次轉學，最后留在了上海。我則一直定居在這里，十八歲以前幾乎沒有出過市，唯一一次出上海還是因為“正事”。鄭禾有時候會調侃我有一雙隱形的翅膀，她說，人如果經常不出去，翅膀就會收起來。

我問她：“你的翅膀呢？”

她轉了個話題。

上大學之前，在除了家和學校的地方，獨自吃一頓晚飯，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太晚了，出去不安全。”簡簡單單的八個字不容置喙。這聽起來很荒謬——就像一只鳥從來沒有飛過。我從前嫌寂寞，后來開始享受孤獨。我開始在死水般的日子里寫詩，漫無目的地聽著紙上的回音，寫出來的東西更多是想象，比如：

石頭的邊緣踩著晶亮的歌

山溪枯水，正好嵌入

縫隙，去吻合隱士的背影

微妙、未見的境界，被想象

抬成天空。

藍帶著薄霧，滑出白鶴的翅膀。

后來我發現這樣的景物是真實存在的，在浙江桐廬的大奇山。

再后來我其實理解了他們。父親年輕時出過車禍，留下了癲癇病這個后遺癥。動過手術，已經好了很多，只是不能長時間盯著電腦看，不然還是容易發病。怕發病嚇到別人，他一直沒有去上班，最愛待的地方是窗邊。我沒有再辯駁、爭吵。那天我教他自動化辦公，第三十八遍，如何合并單元格，這以后，我把次數忘記了。晚上他又靠在窗口吹風，我說：“爸，進房間來吧，夜里風大，涼，你身體不好，當心感冒。”

鳥旦里的燈光有點兒像酒吧，不過我們沒有蹦迪的沖動，反而有點困，也可能是因為缺氧。說是要來這里品嘗美食，我們的心思，卻都沒有很好地放在這頓晚飯上面。我看鄭禾也在走神。我和鄭禾說，愿望取消。再碰到喜鵲，我要換一個愿望。

她問我：“你不攢錢買房子了嗎？”

“我不想離開這里。”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鼻子很酸，有點想哭。我不想“逃離”了。

空氣透過空氣把新鮮輸入每一個靈魂，這是我踏出地下回到地平線上時的第一感受。我們走到江邊說起各自的生活，情緒在交換中遷移、改變，不止有室友、老師，還有食堂某個檔口的菜，一只叫作紅茶的校園小狗，以及一大堆迷茫。

江水什么也不用想，只要向前流淌就好了。鳥也許要想，它要朝哪里飛。我們則更是如此，一遍遍想著上岸，又不知要上哪里的岸。我們一直在水里，大概是魚吧。魚也不能上岸。于是我暫且將這種情況定義為兩棲動物。

清晨

“遇事不決，看看世界。”

這是鄭禾自己造出來的話。她愛特種兵式的旅游，周六上午出發，周日晚上回來，她能好好地玩一趟。她說：“甭管是什么沉重的心思，或者是要把你淹死的空氣，出去走一走，看看陽光，運動運動，什么都好了，不行就去汲取一下大樹的生命力。”這樣說的話鳥兒的煩惱應該是最少的。但我刷視頻看到過一只抑郁的鸚鵡，因為缺乏陪伴，它拔光了自己的毛。一般情況下，鳥是如此向往自己的天空啊，尤其是麻雀，這種常見又堅毅的小鳥，它微小的身軀從未向籠子屈服，被捕到了，它就絕食，撞窗戶的玻璃——外面有一整個可能的世界。

習慣是一個很可怕的詞語。我漸漸習慣了我的房間，習慣了兩個柜子中間夾著的窗戶，還有面朝窗戶的一張上下鋪，上鋪用來貯存一些玩偶和衣服。一個柜子里面疊了滿滿當當的書，不少是我從舊書攤上淘來的，如今它已經關門，來接替的是一家口腔診所，父親說那里的醫生技術不錯，蛀牙修補得很好。我酷愛歷史，所以這一方小小的天地竟然容納了上下幾萬年。有通史、國別史，也有專門史。我坐在高靠背的椅子上，腦子里鼓搗著南唐、加納、約旦、瓷器，還有雜技。它們都有自己的歷史。我和鄭禾在最后一個路口分別，回家后我依舊繼續著這樣的生活，十一點半準時上床睡覺，再等六點鐘早起的珠頸斑鳩充當自然鬧鐘。我懷疑它在我看不到的附近筑了個巢，但我對它的搭窩能力抱有十足的懷疑。

有時候我會自戀地想，我可能是一個隱士，只不過周邊環繞的不是山水，而是街道、行道樹，還有汽車。

隱士愛鳥，似乎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云不閑，而鶴野。白云真的顯得有點兒匆忙，在天空中不停變換著形狀，足以難倒一個正在練習比喻的小學生，當然，也可能是激發他的想象力，畢竟我在二年級的作文里寫過太陽公公看手表，靈感來源就是一片有點像手表的云。

天光正好。我對麻雀的品格有一些了解，還是因為爺爺曾經網到過一只，在衛生間的窗臺上面。這只麻雀呆愣愣的，哪兒也不去，碰到“淘廬”（發音如此，應該是海寧話，一種有小孔、可以過濾的裝菜的物事）也不曉得躲，應該從來沒有經歷過人類的捕捉。爺爺想要磨一磨它的野性，然后送我養著。不知道為什么，我從一只鳥的眼睛里看見了絕望，它不吃小米，不吃蟲子，不喝水，只是一味撞著關它的器具，盡管徒勞無功，還要依靠捕捉它的人類的“善心”才能逃離此地。窗戶是半開著的，它辨不清，撞了好多次玻璃，撞到我的視線漸漸模糊。在它體力不支摔下來的時候，我捧住它，目送它飛去。它堅硬而滾燙的翎羽，像一支箭一樣插在我的心里。

那天我主動和鄭禾約好了下次見面的時間和地點。事實上，去北外灘的閑游基本堪稱完美。江水中倒映出掠過的羽翅，不見半分疲倦的神色，它們自若地在船只的上空航行，有一只形如海鷗的大白鳥也來湊熱鬧。

我有一片自己的天，也許我應該看看它在現實中的樣子。

下午

也許這不能稱之為一次合格的旅行：目的地高鐵一小時即達。瑤琳仙境被稱為浙江十大美景之一，溶洞光怪陸離，如同神仙世界般離奇。我們循著導游的指示向石頭與石頭的連接處看去，漸漸勾勒出一只老鷹的輪廓，頭和翅膀最像，連鳥喙都清晰可辨；云霧在光影中蒸騰出鳳凰的形狀，左邊是一條活靈活現的“龍王”，還有一些海洋生物。聽著導游講解形如華表的石柱時，我的目光卻定在一塊小石上。僅依據外形，我無法進行準確的描述，但我愿意稱它是像麻雀的，像那熱愛自由和天空的鳥兒。

這些石頭塑成的鳥兒，不像是天空的獵食者，反而是天空在侵蝕它們。我以為這些鐘乳石本就呈現出一種油潤的黑色，導游卻說，是人類活動的緣故——并未明說，我想應該是無數的撫摸與洞中光影的照射吧。他又帶我們來到了最白的一處，人肯定摸不到這兒，光也照不到的部分，瑩白如玉。

天空對鳥來說，是什么呢？鄭禾興沖沖地去看青蛙，我不好打擾，再回神是她喊我：“出神到外太空去了，快跟上。”

我的不少書里還夾著鄭禾送我的生日禮物——一打鳥形的書簽，有的站在樹梢，有的正在飛翔，也有的窩在巢里，但無一例外都在讀書。一片天空在讀另一片天空，以十二本為一組，每一本書里都有過它們的身影。我們是穿過像是時空隧道一般的孔徑出來的，回到地面上我覺得有些暈眩，鄭禾說了一句讓我清醒的話：

“紅茶，吃了學校的一只鵝。”

那是一個校園墻上的帖子，在無人問津的眾多作品中熱度迅速躥高，底下跟著評論：“那天下午我就覺得鵝的叫聲很奇怪”“紅茶？不是吧”……我不愿意相信，因為從她的描述中，我也能感覺到，紅茶是一只很乖的小狗，從來不咬人，不在晚上熄燈以后大叫，更多時候它就懶洋洋地趴在陽光下面，露出自己的肚皮給人摸，最多是站起來跟著學生的自行車跑一段路。這樣的紅茶，為什么會去吃了池塘里的鵝？

有圖有真相。那圖片已經足夠清楚，白色的羽毛散落一地。

鄭禾的學校里有一批鵝，它們沒有名字，沒有人分得出來。我只記得它們曾與我隔空“對話”，很少上岸。有一只鵝在石頭上蹲了一會兒，入水腳滑了；有一只愛啄自己的羽毛，啄著啄著就啄到了別人身上；有一個小團體經常聚在一起嘎嘎嘎。陽光和樹葉的倒影都是如此生動，描出一個個輪廓，非常適合完形填鵝。我甚至不知道死去的是哪一只。自然界中弱肉強食再是正常不過，也許狗餓了，也許它不餓，只是想去捕食。

這才是自然。

黃昏

天黑得越來越早。

如果說那天北外灘的人是不多，那么這里的人就是非常少了。處于旅游淡季，山溪枯水，發出微弱的潺潺聲。原來覆著水的溪床裸露了出來，一塊塊溪石，棱角分明，水并沒有讓它們的嗓音變得溫潤。它們生來便是如此。這一路上鄭禾也變得很沉默。我們無言地行走了一會兒，話語突然變得很蒼白，但那只鵝也并非她的親人。我不知道如何描述這樣的情況，在漫畫里，我的頭腦中大概有一團纏起來的亂麻。

“楊浦公園那邊的花鳥市場還開著嗎？”天啊，我在說什么，這話一出口，我簡直想打自己的嘴巴一下。

“我上次去看還開著的。”鄭禾說，語調很平靜。

“你養過鳥嗎？”她問我。

“我養過的，在一段短暫的時間里。我在花鳥市場買了三只虎皮鸚鵡，黃的一只有點懨懨的，綠的那只從不消停，嘰嘰喳喳個沒完，藍的那只總是想飛出去，天天啃籠子、扇翅膀。沒多久亂飛的鳥毛讓我得了哮喘，只好送養給了小區的環衛大叔。我曾看見過他拎著鳥籠子到附近的小公園里，放一只畫眉鳥飛一陣。”

“你試過放飛它們嗎？”

“沒有，我怕它們飛走。”我這樣說。

其實有兩只可能是不愿意飛走的，我猜測它們一生下來就和人類生活在一起，甚至可能沒有飛過。把它們放飛了說不定馬上就會變成大型禽類的牙祭。

我想，我同樣是一廂情愿。

遇到一些尷尬的情況時，我總想像一只麻雀那樣，什么也不想，盯著地上的小米，或者是別的食物，有人來了就撲撲翅膀飛走。鄭禾說，以后她如果養鳥，會讓它們飛的，即使這樣她與鳥之間的緣分可能只有三天。翅膀給了它們自由，沒有翅膀，它們也應該有選擇的權利。

至于一艘船出海會不會遇到海嘯？現在也許能夠預測，但在科技水平并不發達的年代，只能依賴祈禱來避免。但無論如何，一艘船是不會因為懼怕風浪就擱淺在港口的。

關于紅茶的后續我沒有了解到更多。有些人擔心，一只狗表現出了攻擊傾向，很可能會傷人。而被這樣斷定的狗通常只有兩個下場，好一點的可能是趕出校園。

正午

我和鄭禾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面了。我們忙著各自學校的事情，要說和從前的生活有什么不同，可能是我每天的固定活動增加了一項——如果有空，就去學校的湖邊散步兩圈。自從聽說校人工湖的建設是為了達到土方平衡，這里便少了許多浪漫的濾鏡，不變的是它依然很大，大到有著各種各樣的魚。我曾經目擊過一條銀白色的大魚在漫天星光里躍起，也曾無數次坐在湖畔的長椅上聽到水中隔一會兒就傳來魚鴨鳧水的聲音。去鳥旦放松好像已經是去年的事，學校離市中心很遠，讓我漸漸模糊了那樣的繁華和熱鬧。困守在一地的人，要去尋找一片不同的天。我忘記誰曾說過這句話。

期末周過去，離回家就不遠了。每次把許多書背來背去其實是一件很累人的事，但是很有必要，因為我背上守護的是我世界的一部分。我們彼此守護，這句話在今天看來可能有些中二。

巧合的是，在學校的最后一天，我與鄭禾在外出的一次社會實踐中碰了面。在上海的一百多個場館中，我們在相同時間選擇了相同的地點，看見了一個相同的大爺在放風箏。不過這天的風并不大，風箏沒多久就落下來了。鄭禾躡手躡腳走過去，也對我做了個息聲的手勢，指著風箏略掀起的一角——鳥！

是一只我能叫得上名字的鳥，黃鸝。不知為何，看起來有點呆頭呆腦，它安然地待在風箏底下，沒有挪動的意思。這風箏面畫的是一只蝙蝠的形狀，也許鳥兒沒有那樣好的視力，只能看一個大概的輪廓。它不會將此當成了同類吧。這位素未謀面的大爺也發現了它，小心翼翼地牽起半邊風箏，與那漂亮而鮮艷的黃色翅膀突然展開了一場短暫的追逐。結果是毫無懸念的，它又安然地待在了風箏底下。

黃鸝鳥的叫聲很好聽，悠揚婉轉。這時它卻只是安安靜靜地，并沒有要讓我們一飽耳福的意思。猜它在想什么應該是一件無聊的事，我正在躊躇之中，就見風箏鼓動起來；未幾，它叼著什么回來了，放在風箏旁邊。它太安靜了，車的鳴聲是那樣突兀。

旦

我有時會想，如果我遇見的這些鳥兒，在同一片天空下相遇，會怎樣。潛意識可能比大數據更加精準，我把夢里看見的一切作了簡單記錄：

藍鸚鵡不見了。

黃鸝鳥在籠子里唱歌，黃虎皮聽著，晃著腦袋，綠鸚鵡嘰嘰喳喳。

海鷗帶著魚和云朵回來，把云朵包在魚里可能是一件愚蠢的事情。

我沒見過的一只鳥搏擊天空，但動作有一些僵硬，像石頭變的。

天亮了。

我終于開始構思一只鳥的日子。它也許獨行，在大地與海洋中覓食，也許結伴，冬來夏往，還要排列成人字的形狀。偏偏是這個形狀。一路上它不可能孤單，它會遇見獵物、天敵、陌生的鳥，給一棵樹起名字——不要叫人類掛的牌子上面的：香樟、櫻花、楓樹，如此種種。累了可以在島嶼上面休息，也可以選擇一個順眼的空調外機，看看人類驚喜或者訝異的神情。當然，天空會是它永遠的伴侶，如果它足夠大，它會把翅膀探向更高更高的地方，拍擊無所有的盡頭，在這個擴大了無數倍的籠子里編譯自己的一生，對后來者說：這是我探索的邊界，你可以在這里重新開始……藍天也可能是它的游樂場，云朵和陽光是每日更新的項目。當一只鳥回到巢穴的時候，從今天開始，離開的人漸漸變得多了起來。那是一條回家的路。城市里顯得空蕩了很多，冬日里鳥鳴也少了很多，我再也沒有見過送養給環衛大叔的那三只鸚鵡，沒有見過那只重得自由的麻雀。值得一提的是，我在陽臺上發現了幾根樹枝，再過段時間這里會有鳥巢的雛形。

我學著下廚，為了準備年夜飯。和鄭禾說了新年快樂，卡上了零點。鄭禾依然開玩笑，說新的一年，要把我隱形的翅膀揪出來。我說：“我的翅膀可沒有隱形，一直都在，只是你看不見，只有聰明人才能看見。”我要是把這些寫成小說的話，應該不合格，零散的故事、沒有主角、太多自以為的隱喻，三柄大錘，壓在這些文字上面。故事譯為過去的事大概更好。我又一次把心里話說了出來，在新年的第一通語音電話里。她說電視劇有群像，文字也可以是鳥的群像。可我還有很多不曾遇見也不曾寫到的，很多很多。珠頸斑鳩叫了。

最后她打斷我，問：“蔡羽，我們要不要再去一次北外灘？”

實習編輯 蔣文龍

責任編輯 貓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