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合拜爾馕店

五月了，雪花還在反復敲門。

早上九點，烏魯木齊街上行人稀少，顆粒可數，除了趕地鐵的上班族，街道上尋不見更多的步履。即使夏至漸漸臨近，太陽越來越早地照亮了地鐵站前面的沙棗花樹，但整個城市還是朦朦朧朧的。

陽光總在阿拉提睜眼之前就已將世間萬物點燃，一團火、一粒火種發芽于每一個生靈的根部。阿拉提的根是清晨的一碗奶茶。

阿拉提雙眼惺忪地推開房門，如他預想的那樣，眼前的小爐子如泉眼，正汩汩地往外冒著咸香，這些香味如曠野上的鼠兔般倏地跑進阿拉提的胸腔里，或鉆進小房子的地毯和帷墻裝飾里，與阿拉提玩躲貓貓。小房子在奶茶長期的浸染下，一直有一股淡淡的奶香，鄰居漢族媽媽路過時都會對阿拉提說，“你阿媽煮的奶茶太濃了”。但阿拉提的阿媽并沒有停止熬煮奶茶，這仿佛成為她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一個證明，一件莊重無比的事，值得她用一生去完成。

阿拉提的衣服、鞋子，甚至是一起喝奶茶的阿媽阿爸談話時噴出的氣息都帶著奶茶味。這是環境和飲食習慣的滋養，特別是對那些從未聞過、喝過奶茶的人而言，這一味道就更明顯了。

阿爸說：“如果烏魯木齊有味道，那一定是你阿媽煮出來的奶茶味。”煮奶茶是阿媽嫁給阿爸后才學會的一門手藝。為了買到新鮮的生牛奶，阿媽會在每天幫阿爸把馕店開起來后，去小區外不遠的蔬菜直銷店購買。

有時隔壁漢族媽媽也會和阿媽一起去，她的家人，特別是小孩，也喜歡喝煮牛奶、煮奶茶。煮奶茶這事兒是阿拉提的阿媽教給她的。有時阿拉提會早早醒來，跑在阿媽跟前，一邊踩著雪歡呼，一邊向直銷店走去。但大多數時候，這條通往食物的路都是阿媽自己一個人在走。

奶茶配馕，是阿拉提的早餐。馕是阿爸昨晚從馕店帶回來的，他們一家就這樣一年四季都能吃到松軟噴香的馕。阿媽把一個皮芽子馕掰成小塊，放到印著羊角紋的盤子里，隨后又盛上了兩碗熱乎乎的奶茶，一碗給阿拉提，一碗給自己。這時，阿爸喜歡奶茶泡馕的吃法，他把一個有些發硬的牛奶馕掰成小塊放到盛奶茶的碗里，再舀幾勺奶茶澆在馕塊上，便開始大快朵頤。

“阿拉提，從今天開始，你每天不上課的時候要到店里幫我打馕。”阿爸放下盛奶茶的碗，對阿拉提開口。

那天早上的雪下得特別大。聽到阿爸的話時，阿拉提仿佛又聞到了馕剛出馕坑時的熱香。其實，阿拉提之前也經常往馕店跑，他喜歡待在馕店里，聞那皮芽子、芝麻、孜然和馕餅混在一起的香味。但阿爸這么認真地提出這件事，還是第一次。

阿拉提不解，他看向阿爸，想要從阿爸那里得到啟示，但阿爸并未看向他，而專注于掰碎手中的皮芽子馕，說：“雖然學習很重要，但……打馕這手藝也不能丟了。”

阿拉提沒有聽懂阿爸話語中不曾說出的部分，正如阿爸也未曾看懂阿拉提眼中的迷茫，也許看懂了卻不知道如何說起。父與子，兩代人之間的隔閡像博格達峰一般塹在阿拉提和阿爸之間，并隨著你不問、我不語的累積堆砌而不斷拔高，成為堅不可摧的冰山。

阿拉提并沒有說話，他忽然不想吃馕了，也沒有胃口喝奶茶。但這時他又想起阿媽平日里的叮囑——即使再難過、再生氣，也不能浪費食物。于是阿拉提悶頭吃完手里的馕，喝完最后一口奶茶，然后就回房間收拾書包去了。

即使是冬日，烏魯木齊的陽光也干凈得讓人驚訝。陽光像一條薄薄的金色紗巾，蓋在阿拉提的床上。阿拉提一頭悶進被子里，陽光晃了晃，然后又蓋在阿拉提小小的身體上。

阿拉提想到有一次小區里新搬來的漢族叔叔問阿爸，哪里有比較好吃的清餐，哪里的干果最實惠，哪家的馕最好吃，哪種口味的馕好吃。阿爸會用蹩腳的漢語回答：“我家的……最好吃，皮芽子馕……好吃，芝麻馕、牛奶馕……好吃。”

漢族叔叔很驚詫：“對，馕好吃。哪里的馕好吃？”

阿爸急了，一邊比畫一邊說：“我家的。我家。”

只有站在阿爸身旁的阿拉提捂著嘴笑，他知道漢族叔叔并沒有完全聽懂阿爸蹩腳的漢語。這時，漢族叔叔和阿爸才想起，可以讓阿拉提回答。阿拉提在市里的雙語學校上學，他的漢語在班里還是不錯的。

阿拉提又想到了“五一”坐地鐵和阿媽出去買臺燈的時候，聽到有人用漢語在一旁小聲說：“馕真好吃，好香。”

阿拉提正想著和阿媽分享這事兒，就聽到那個人繼續說：“但是，馕和羊肉吃多了，身上會不會有味道呀？”

阿拉提突然很生氣，生氣的同時又感到很無奈和難過。阿媽看到阿拉提的臉色不好，就用維吾爾語問他是不是身體不舒服。阿拉提只是搖頭不語。

“阿拉提，收拾好了嗎？馬上出門了。”阿媽的聲音打斷了阿拉提的回想。

阿拉提立馬起身，快速地將書本文具裝入書包中，打開門。

“阿拉提，你中午吃盒飯嗎？我給你裝一份。”阿媽在廚房里問。

“我……我吃馕。”阿拉提猶豫地開口。

“吃馕也要吃蔬菜和肉。看你瘦的呢。”阿爸挺著啤酒肚在陽臺上邊澆花邊說。

“我裝了蔬菜和肉，馕就在你阿爸的店里拿。”阿媽斜著一身的豐滿從廚房走出。

阿拉提看了看自己沙棗樹一樣的小身板，道：“好的呢。”

年齡爬過一座座高原之后，阿媽阿爸的身體走向一種不斷沉淀累積的過程，如野蘋果林里的松鼠為冬日儲備糧食，他們把所有的能量積蓄在身上，等待著不時之需。

刮風下雨時，阿媽會支著胖胖的身體穿過一條狹長的巷子，去直銷店買新鮮的生牛奶。阿媽和大風之間，已分不清究竟是阿媽用身體切開了風，正如她切開巴哈利糕點一樣，還是大風寬容，繞過了阿媽。阿爸明知昨晚下了場大雪，但他依然會踩過沒膝的雪，去馕店打馕。他知道有那么幾個人在等著他的馕，有這么一家人把歡喜押在他那樸素的手藝上。

現在，雪是黑色的。雪花像蔥花馕那樣一層層堆積在道路上。沾著土的雪融化了，露出它黑色的部分。雪花的每一次降臨都帶著使命。

三個人向小區外走。單肩背著阿拉提的書包，阿爸踩著如此神圣的雪花，走在最前。阿拉提拎著自己的小飯盒，踩著阿爸的腳印走。阿媽拎著阿爸的飯盒，踩著阿拉提的腳印，走在最后。他們走后，小區院子里就只剩下一串腳印，成一條單薄的線，連接著小區外面的世界。

阿爸的馕店開在小區西邊隔幾條街的小巷子里，賣生牛奶的蔬菜直銷店在小區東邊的街對面。到小區門口后，阿爸停下，阿拉提也停下，阿媽隨后也停下。

阿媽上前幾步，把手里的飯盒遞給阿爸，然后摸了摸阿拉提黑黑的小卷發，說道：“去吧，好好學。上學不要遲到了。”

于是阿爸拎著他的飯盒往小區的西邊走，阿拉提拎著自己的小飯盒跟在后面。阿媽站在原地望著阿拉提和阿爸越來越遠的身影，聽著他們越來越小的踩雪聲，這才安心地往小區東邊走去。

路上，阿爸不說話，阿拉提也不說話。他們像是新疆大地上的兩座山峰，一座是博格達峰，一座是雅瑪里克山，雖然同為天山山脈的余脈，卻遙遙對望，默不言語。除非沉睡在地殼之下的巨龍翻了身，兩座山峰才會悶悶地發出一些聲響，像是從荒古傳來，隔著一層歲月的幕布。

走到路口等紅綠燈時，阿爸微微斜過身子，向阿拉提道：“你……喜歡馕嗎？”

阿拉提疑惑地抬頭：“喜歡的呢。”

“喜歡打馕嗎？和我一起去打馕。”阿爸繼續問道。

“喜歡是喜歡，但……”阿拉提緊了緊手中裝盒飯的布包。

“嗯？這是什么意思？”阿爸將大大的身子轉過來，面向阿拉提。

“就是……我聽別人說，我們身上有味道。”看著眼前這個吃著馕長大、打馕將近二十年的男人，阿拉提想大聲地把心底的話說出來，說給眼前的男人聽，說給不斷飄下來的雪花聽。阿拉提使勁地伸長脖子，聲音卻遠遠的，像還悶在被子里，困在他的小房間里。

“唉，你自己好好想想吧。”看見阿拉提不作聲，阿爸只能這么安慰道。

阿拉提只看到阿爸厚厚的嘴唇一張一合，卻什么也聽不見，仿佛阿爸的聲音還未飄出，就被大雪嚴嚴實實地蓋住了。最終阿爸也會被一場大雪覆蓋，在烏魯木齊這座中國西部的城市，雪覆蓋了阿拉提留著長長白胡子的祖父，以后也會覆蓋阿爸和阿媽，還會覆蓋阿拉提。

真不能再想下去了。

阿拉提感覺喉嚨堵得厲害，像一只掉入鹽湖的貍花貓。阿拉提難受得要嗆出淚來。

“阿拉提，綠燈了。”阿爸拍了下阿拉提的肩膀，一瞬間整個烏魯木齊的聲音都向阿拉提涌來，鳴笛聲、雪落聲，阿爸踩雪的沙沙聲。

阿拉提這才回過神來。他繼續踩著阿爸的腳印往前走，一步一步靠近馕店，走向一扇嵌在小巷里的門。那扇門，仿佛是祖父鑲著的金色牙齒，小，卻燦若星辰。

推開它，阿拉提走向一個腌泡著馕香的空間，走向懸而不決的命運。

阿拉提從小就在這種味道里長大，無論是在吃住的房子里，還是在馕店、在烏魯木齊的街頭，無論是入夢還是醒來，皮芽子馕、芝麻馕、牛奶馕……這些繁衍得更為龐大的馕氏家族，像是深海里的魚群。它們或聚在一起，一家馕店緊挨著另一家馕店，連成一條領館巷，一條河壩巷；或星羅棋布，點綴在住所附近，成為人們魂牽夢縈的地方。因此，即使閉著眼睛，阿拉提和每一個新疆人都能指認出一家馕店的方向。

這源于滋養了他們多年的食物，一塊牛羊肉，一口天山雪水，一片包裹萬千的馕，這些融化在他們的血液里，使得他們能夠憑借血液進行自我定位。

雪下得更大了，風也刮得更大了。阿拉提閉著眼睛，跟著阿爸的踩雪聲往前走。阿爸提了提書包，攥了攥裝盒飯的袋子，低著頭以一種謙卑的姿勢往前走著。這時，風雪打在他身上的力道仿佛小了些。

萬物都不喜歡鋒芒銳利的事物，風雪也一樣。

阿爸停了下來，因為他意識到自己快要踩上馕店前面的小石階了。阿爸并沒有看到石階的位置，一夜大雪已將其掩埋。在烏魯木齊，在新疆，每一寸土、每一粒沙、每一片雪花都平等地對待世間的萬物，將一切覆蓋，又將一切剝開。

阿爸從兜里拿出一串鑰匙，瞇縫著眼把那扇鎖住馕香的門打開，門縫上的積雪一下子都掉了下來。阿拉提驚得抬起頭，他看到門上懸掛著一塊方形木板，上面工整地寫著“熱合拜爾馕”幾個大字，他看到幾塊積雪從阿爸臉側劃過，一下子擦亮了那張黝黑的臉。積雪的冰冷，黝黑的皮囊，阿爸對這些渾然不覺。

阿爸走進馕店，推開窗戶，并更換了鋪在窗臺上的花布，這樣就可以把馕一一碼在花布上，顧客可站在窗外自行挑選購買，阿爸則專心打馕。

阿爸開始和面、醒面，又將醒好的面團大小相等地分好。阿拉提則燒馕坑。熱合拜爾馕店的馕坑是燒木炭的傳統馕坑，這樣打出來的馕才會更加香脆，有些顧客還會特意挑選沾了炭灰的馕。

過了一會兒，一個男人向馕店走來。這是一個漢族人，他有一家面館就開在巷子深處。阿爸招呼著男人進店里來，但男人擺擺手，表示聊幾句就走。

男人看到正在疊花布的阿拉提，笑道：“阿拉提今天來幫忙打馕呢。”

阿爸手中的動作并未停下，看向男人回應道：“是的呢。以后……天天來。”

“挺好的，以后自己也會打馕了。我家娃娃現在還不會搟面，不知道以后咋辦呢？”男人接著道。

聽到這話，阿爸連忙擺手說道：“我娃娃……也不行呢……手藝傳不了。”

男人搖了搖頭，道：“操心沒用，先忙吧，我也去開店了。”

阿爸點頭：“好的呢。”

阿拉提將花布疊放進袋子里，然后跑到窗前向外探頭，看到男人正慢慢地往小巷深處走去，隱約還聽到有聲音傳來——“手藝怎樣傳下去呢？”

“別看了，要學咧。”阿爸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阿拉提轉過身子，看到阿爸正用搟面杖把一個個小面團搟成了圓形的大餅，然后在面餅距圓邊約莫一個指關節的地方，用手指摁住，另一邊手則將圓邊隆起，團成塔里木盆地的模樣。盡管阿拉提還未真正見過塔里木盆地，但聽阿爸說，那是一個中間海拔低且長滿綠、四周有高山環繞的地方，像阿媽的大耳環。

阿爸把一旁的搟面杖遞給阿拉提，道：“你試一下。”

那是一根通體隱隱發著黑光的搟面杖，阿拉提才剛剛握住搟面杖，就被它的重量給驚到了。阿拉提曾無數次看到阿爸拿著這根搟面杖搟面，看到阿爸將它拿起又放下，一天一百多張馕的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近二十個年頭，這根搟面杖就在阿爸的手掌中被不斷地抓合，起起落落，滾壓過面餅，又躺在搟面的案板上。搟面杖在手掌和面團之間不斷騰挪，不斷使力，不斷地展開自己。

阿拉提十指用力，緊緊地攥住手中的搟面杖。他恍若聽到一種厚重而又神秘的聲音傳來，從塔克拉瑪干沙漠的中心處傳來，從天山山脈的高峰之上傳來，帶著歷史的荒古、瀚海的悲壯、宇宙的浩瀚與遼闊，那聲音在阿拉提的耳邊不斷回響著，逡巡著，像一個誓言。

以前，這根搟面杖在阿爸的手掌里滾動。

現在，這根搟面杖在阿拉提的小手掌里滾動。

這一刻，阿拉提對“打馕”這件事充滿了無限的確定和勇氣，他感到一種靈魂的戰栗，那頂著一頭漆黑卷發的小腦袋不自覺地搖晃起來，眼睛里“呼”地一下燃起了一簇火焰，阿拉提脫口而出：“阿爸，阿爸，我要打馕。”

阿爸停下手中的活兒，看了阿拉提一會兒，才答道：“好的呢。”

阿爸很清楚地知道阿拉提剛剛正經歷著什么，就如同當初自己第一次搟馕餅時所經歷到的事情一樣。在每個土生土長的新疆人心中，在每個世居于新疆的維吾爾族人心中，馕，是一個胎記，是新疆的第二張臉。

阿爸想起自己年少時和阿爸搟面的模樣，那時的熱合曼爾還不知道為自己供養能量的馕，于自身而言，將會成為一個什么樣的存在。

現在，熱合曼爾看到阿拉提接過搟面杖后的神情，他終于領悟到買買提曾對少年熱合曼爾說過的話：“馕，是一部刻在維吾爾族人血液里的古籍，上面記載著不可溶蝕的神圣奧義。”那時，他們還住在離烏魯木齊市更遠處的月亮地村里，買買提說這話的時候，正站在一個古樸的馕坑旁，出神地望向遠處。熱合曼爾看向買買提眺望的地方，除了一片茫茫曠野，什么也沒有。

其實曠野之上有很多故事，只是少年熱合曼爾沒有看到罷了。那時，買買提的眼角已經爬上了一朵玫瑰花，花瓣層層疊疊，幾乎將他的整個眼皮遮掩。關于馕，買買提的回答一直都很確定，似乎這其中藏著一些需要他格外認真對待的啟示。他唯一不確定的是，如果打馕的手藝沒有傳下去，這部記載著維吾爾族人生生死死的典籍，就會頁碼磨損、字跡不清。

看著阿拉提認真的模樣，阿爸拿起案板上的馕戳，在馕餅中間的盆地部分利落地按壓著。隨著阿爸的動作，阿拉提看到一個在烈焰中涅槃騰飛的中國漢字。

這似乎是一個“馕”字，隱隱約約的，又仿佛是一個“疆”字，湊近去辨認時，又似乎是四四方方的一個“國”字。這個漢字雕刻在一塊“千年不死，千年不倒”的胡楊樹上，字的周圍密密匝匝卻又不失章法地綻放著一朵朵花。打馕的技藝越熟練，這個字就越明晰。一個馕的凹陷之處，是叢林生長的綠地，凸起的則是沙丘上的駝峰，是天山遍布中國西北的高峰。

相較于山峰而言，阿拉提面前的這張馕，其上的無數個印戳旋轉著，卻始終指向一個方向，這看似一座由回廊、高墻、階梯重疊變幻組成的迷宮，卻始終有一條通向外面世界的路。

阿拉提握著搟面杖的手又戰栗起來。他深呼吸，試著讓自己能以最虔誠、最認真的態度進行這件莊嚴的事情。他學著阿爸的模樣慢慢地將一個小面團搟開，搟成一個圓。

熱合拜爾馕店安靜了下來。小小的馕店里，靜得只剩下搟面和按下馕戳的聲音，還有馕坑里炭火偶爾的噼啪聲。聲音嚴肅而又有些許縹緲，如在阿拉提的耳畔響起，又仿佛在天邊，天山之邊，博格達峰之巔。

熱合拜爾呢喃著：“我奉昆侖為我的故鄉，無須索隱天地玄黃……”盡管阿爸的漢語依舊很蹩腳，但阿拉提卻并未發笑。這是阿爸在一本詩集上看到的句子，阿拉提已忘記這是哪位詩人寫下。但在阿爸念這句話時，阿拉提聽到了鹽粒融化在海碗中的聲音。

宇宙萬物在阿拉提的身體里變化，阿拉提在宇宙中變化。

阿拉提看到自己變成一個領航員，他翻出行囊里的航海地圖，乘風破浪，漂洋過海，駛向日出的地平線。

馕坑已經燒得火燙，阿爸用手將鹽水均勻灑到馕坑圓壁。馕坑內部是包合得很好的圓，只在朝向天穹的方向開了一個圓口。坑壁最大限度地坦白自己，迎著馕坑底部燒得近乎透明的紅炭，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壁上掛著一層薄薄的白，像一層發光的繭。

阿拉提分別將馕枕和裝著皮芽子、白芝麻的圓簸箕放到馕坑上。阿爸將切碎的皮芽子和白芝麻涂撒在馕餅凹陷處，然后將馕餅覆在馕枕上，貼在馕坑的圓壁上。

在炭火的灼烤下，皮芽子馕表面鼓張起了高高低低的峰巒，馕的內里開始變得溫柔起來，外殼則變得脆香。如果從一粒火星子的根部向上望，馕坑四周泛白的壁體上，看到的將是起伏如浪潮的馕面和火光下泛起紅暈、蜷縮成一條線的皮芽子，以及逐漸焦黃的芝麻。

皮芽子馕始終沉默卻不竭地與坑內的熱氣進行博弈，白芝麻上的焦黃是其如將軍般奮勇搏殺而沾上的土塵，變紅了的皮芽子則是刀戈劍影揮動之處留下的傷疤，是英雄的證明。

阿拉提聞到了空氣中逐漸濃烈的香，皮芽子的，白芝麻的，鹽水的，馕餅的，還有那團不滅的熱火。香味從馕坑里裊裊向上，纏繞著阿爸的馕枕，撫過阿爸的熱臉龐，氤氳著阿拉提小小的腦袋，在小小的馕店上空盤結成一個吉祥的中國結，擴散到寫著“熱合拜爾馕”的牌子上，飄到天山之上，又被西北風吹散，于是整個中國都縈繞在皮芽子馕的香味里。

阿拉提一邊搟面，一邊癡了般吸幾口馕香。

早晨九點三十分了，墻上的鐘敲了一下。

熱合拜爾馕店的小窗戶上整齊地擺放著十多張馕餅，每到這個時間，小巷子里就會接二連三地走過大人和小孩，大人正送小孩子到巷子附近的幼兒園。與阿拉提一般年紀的孩子，他們穿著一身校服，要到第十三中學上學。阿拉提也是在這個學校上學。

這些孩子或邊走邊踩著雪玩，或捧起欄桿上的雪花與同學一起打鬧。

阿爸看了一眼時間，轉身拿起放在擱架上的手機并在屏幕上點了幾下，手機里便傳來了一段講解新疆民間英雄史詩《烏古斯汗傳說》的聲音。眼前是不斷出坑的馕，耳邊是清晰明朗的音腔，窗外是熱鬧生動的人群。

阿爸回過頭來，對阿拉提說：“聽完這段講解，你就上學去。”

阿拉提聞聲回答：“好的呢，阿爸。”然后繼續幫忙印馕戳。

阿爸曾無數次播放這段《烏古斯汗傳說》的講解，他知道這個講解只有十多分鐘，因此他并不擔心阿拉提會上學遲到。

阿拉提也知道，阿爸是不會讓他上學遲到的。因為阿爸比誰都更重視他在學校的學習。阿爸曾告誡他，不僅要學會維吾爾語，還要學會說漢語寫漢字，這是我們中華民族的語言，是我們的根。就如博格達峰可以很獨特，但它的根一定是天山。

天山是博格達峰的根，是雅瑪里克山的根。

手機里的講解聲還在繼續。聽得入神時，阿拉提也會不自覺地駐足仔細垂聽。他為這個故事所折服，為手中的馕折服，為自己的來處折服。

那時，整個烏魯木齊都在下雪，阿拉提覺得熱合拜爾馕很溫暖。

阿拉提想起自己的祖父，也就是熱合拜爾的阿爸買買提。祖父是一個拖著長長的白胡子的光頭老人，他像絕大多數的維吾爾族老人一樣，心中因為藏著某種神圣且他人不可褻瀆的秘密，修葺了一座堅不可摧的神龕而讓年輕時黑得發亮的卷發紛紛落入塵土。祖父那早年時如胡楊樹般堅不可摧的身體越來越老了，已無法承載起這么沉重的史詩，因此他不得不以一根包漿瑩亮的拐杖作為自己走出烏魯木齊的支點。

如果以一年的時間為單位進行劃分，那么阿拉提就有七十一個祖父，而只有七個祖父是與阿拉提相識的，更準確地說，從四歲開始知曉人事的阿拉提，只與祖父的七十一分之三發生了交集。

阿拉提想起回到鄉下祖父家時的情景。煤炭太貴了，只有阿拉提去看望祖父時，祖父才舍得生一個煤炭爐子。而平日里，長年穿著一身印有纏枝花紋長裙，想要裹住自己的豐滿和衰老的祖母，則會把曬干后的羊糞蛋子放到爐子里，鐵爐子上面永遠煨著一壺熱奶茶。

阿拉提想起了很多美好的故事，但都比不上眼前小小的熱合拜爾馕店。

手機里的史詩故事終會結束。

阿拉提取下一個剛出坑的皮芽子馕，掰下一角放到裝盒飯的袋子里，然后背起書包，拎起自己的飯盒，推開馕店通向世界的門，伴著馕香化為一片雪色，飄向人群，又向學校的方向飄去，像一張馕的香味輕盈地漫過另一張馕。

“唉，他甚至從未見過麥子的生長……”阿爸的聲音，如十點整響起的鐘聲，濡濕了雪后的每一寸新疆。

實習編輯 蔣文龍

責任編輯 貓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