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事情已過去十多天,劉菲依然還沉浸在洶涌的悲痛之中。她瘦了一大圈,腮上具有標志性的酒窩消失了,顴骨凸了起來。
那是個飄著細雨的中午,劉菲正在公司餐廳吃飯,手機驟然響起,是陳小磊打來的。陳小磊是她老公,他們結婚才幾個月。
“你老公出車禍了,你快過來!”一個陌生男子焦灼的聲音。“你是誰?小磊的手機怎么在你手上?”劉菲愣住了。男子說:“你老公叫小磊吧,他現在昏迷著呢!”“你是騙子吧!小磊的手機有鎖屏呢,你是怎么打開他的手機的?”她故意嬉笑一聲。“我拿著他的手指用指紋解的鎖,然后最先看到你的號碼,標注名為親愛的媳婦,我就打給你了。”男子說。
劉菲的腦袋嗡地響起來。男子的話絲毫不錯,陳小磊的手機的確是指紋解鎖。
她趕到事發地點時,看到公路上擺放著醒目的路障,兩名醫護人員抬著擔架上了一輛閃著警報燈的救護車。劉菲停下車,從車上下來。她四下望了望,并未看見有陌生男子,想必是打電話給自己的好心人已經離開。
路中央停著一輛淺綠色大頭貨車,貨車把陳小磊的那輛大眾牌黑色轎車撞得嚴重變了形,細碎的玻璃撒了一地,轎車旁邊有一攤殷紅的血。鮮血被雨水稀釋后在路面上任意流淌。她兩腿篩糠,眼淚奪眶而出。
空氣中混雜著血液的腥味和汽車尾氣的味道。那輛白色救護車鳴叫著駛走了。劉菲這才緩過神來。她打了個激靈,趕緊回到車上,開著車跟了上去。正是吃午飯時間,路上的車輛不算多,可呆板的紅綠燈,根本不會變通,紅燈該亮還得亮。她走走停停,緊跟在救護車后面。
救護車駛進了安城區人民醫院。醫院里人來人往,車輛也多,喧嚷之聲不絕于耳。她把車停在門診樓前面的停車場里,從駕駛室里跳出來,甩上車門,跑進那扇開著的玻璃門。來到樓道里,她先是四下張望幾眼,然后撞開房門進了急救室。她看到面色慘白的陳小磊平躺在靠墻的手術床上,一位穿白大褂戴黑框眼鏡的中年男子,正把聽診器從陳小磊的胸部移走。床邊還有其他幾位醫護人員。
劉菲撲上去,叫喊著抓住那位大夫的手,哀求他救救陳小磊。大夫攤開雙手,無奈地搖了搖頭。
陳小磊善飲,還貪杯。在劉菲看來這不算毛病,有本事的男人大都愛飲酒,她所在部門的總監酒量就大得驚人。原本是個可以不參加的飯局,收到邀請短信,陳小磊下班后還是趕了過去。車速太快,他闖了紅燈,被一輛疾駛而來的貨車撞個正著。本次車禍,他負全責。這是在處理這次交通事故的時候,一位年輕的女交警告訴劉菲的。
活生生的一個人瞬間就沒了,簡直讓人無法相信。劉菲神情恍惚,總感覺發生的這一切不是真的,仿佛在做夢。她多么希望這是做夢啊!
陳小磊的媽媽荷花更是痛不欲生。還有比喪子之痛更為悲切的嗎?盡管兩位老人萬分悲痛,還是勉強支撐著張羅完兒子的葬禮。
眾人離開后,劉菲握住婆婆荷花冰涼的手掌,嘴角顫動了幾下,一句話也沒說,眼淚再次如斷線的珍珠滾落下來。荷花哽咽著勸她回家休息。
劉菲很想回到已經殘缺的小家睡一覺——她都三天三夜沒合眼了。她勸慰了荷花幾句,轉身向停車的地方走去。走出十幾米遠,荷花突然追了上去,喊道:“小菲,等等!求你件事兒,看在小磊的份兒上,你無論如何要答應我。”
劉菲停下來,扭過頭,目光呆滯地看向喘著粗氣快步走來的荷花。
2
劉菲和陳小磊讀高中時是同班同學,兩個人是前后桌,陳小磊在前,劉菲在后,兩個人經常一起討論問題。陳小磊學習成績好一些,他對劉菲的幫助很大。在長期的相處中兩個人萌生好感,但迫于高考的壓力,他倆沒有心思也沒膽量談情說愛。那張光潔而又超薄的窗戶紙一直沒有捅開。
那年高考,兩個人都如愿考上了自己心儀的大學。入學不久,一個午后,劉菲正在圖書館借書,接到陳小磊打來的電話。陳小磊說想跟她聊幾句。結果兩個人一聊便是兩個多小時。自此兩個人聯系越來越頻繁。有天晚上兩個人用微信視頻聊天,聊了幾句后,陳小磊漲紅臉向劉菲表白,她接受了他的求愛。
大二那年的初冬,劉菲躺在床上正和三個舍友憤懣地抨擊大比分輸球的男足,陳小磊打來電話,問她在干啥。劉菲說在閑聊。陳小磊什么也沒說,便掛掉電話。劉菲怔怔地盯著手機屏幕,感到他有些怪怪的。下一秒,她收到微信,陳小磊發來一張照片。劉菲只看一眼,便騰地從床上彈了起來。照片里是她所在的宿舍樓。
她從床上下來,鞋都沒顧上穿,就來到窗前,張開雙臂,探著腦袋往樓下望。她穿著一件白毛衣,像極了一只正在空中飛翔的白天鵝。樓下的草坪上,一個身穿靛青色短款羽絨服的男孩,拎著一個生日蛋糕,正仰著頭往樓上張望。
那個男孩就是陳小磊。他留著長發,個子高高的,不胖不瘦,陽光帥氣,長得有點像郭富城。看到生日蛋糕的一剎那,劉菲恍然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近些天忙著備戰期末考試,她竟然連自己的生日都忘了。
“小磊,我在這兒呢!”劉菲拉開窗戶,朝著陳小磊用力晃動兩下手臂,又趕緊回來,邊穿鞋,邊喊:“姐妹們,我男朋友來了,你們快看啊!”三位舍友得知陳小磊從幾百公里之外趕來給劉菲過生日,都羨慕得直尖叫,許久停不下來。
劉菲從樓上跑了下來。兩個人在樓門外緊緊擁在一起。
大學畢業后,陳小磊被一家生產汽車輪胎的公司錄用了,成為一名營銷員。他學的是市場營銷,專業正對口。劉菲接連幾次應聘卻都被淘汰。她學的專業是會計,競爭異常激烈。劉菲每次參加應聘,陳小磊都陪著她。一個月后,劉菲終于在一家酒業公司入了職。
雙方父母對他們兩個人的戀情也都非常滿意。由于忙工作,他們的婚事被一拖再拖。兩個人的年齡日漸增大,眼瞅著就奔三了,雙方老人天天催婚。
他倆終于決定舉辦婚禮。房子一年前已經買了,結婚證也領了。接下來就是購置家具和電器,還有各種各樣的結婚用品。
房價正高高在上,僅是買房已經掏空陳家的所有積蓄,再加上其他各種名目的花銷,已把陳小磊的父母啃噬得毫無招架之力。為籌備婚禮,陳家只能硬著頭皮到親戚家借錢。
這日吃過早飯,善解人意的劉菲給陳小磊打去電話,說:“小磊,我問過了,鉆戒挺貴的,別買了吧。”陳小磊正忙著收拾婚房呢,他嗯了一聲便掛掉電話。
傍晚,陳小磊來到劉菲的宿舍,一進門他就從口袋里摸出一個精致的紅色小盒子,小盒子里面是一枚閃著亮光的戒指。戒指上面鑲嵌著一枚晶瑩的心形鉆石。“不是說好不買了嗎?”劉菲一臉錯愕。“不買怎么行?一定買!再難也要買!這個戒指的寓意是我把心交給了你。”他動情地說。“你……哪來的錢?”劉菲的眼睛濕潤了。“這段時間我天天加班,當然是用加班費買的。”他嘻嘻一笑。劉菲直視著明顯消瘦的陳小磊,顫抖著手接過鉆戒放于胸前,那是心臟所在的位置。
婚后二人恩恩愛愛,小日子過得比蜜還甜。就在陳小磊出車禍的上一周,劉菲感到惡心,食欲不振,格外能睡覺。她到醫院做檢查,原來是懷孕了。
誰也沒想到,陳小磊出了車禍。
3
劉菲轉過身。荷花來到近前,緊緊拉住劉菲的手,噙著眼淚央求她把孩子生下來。劉菲的腦海里浮現出陳小磊拎著蛋糕喊她名字的畫面。孩子是他倆的骨血呀!她沒有絲毫的猶豫,說:“我愛小磊,我會把孩子生下來好好撫養的。”說完她張開雙臂抱了一下荷花。
開車回家的路上,劉菲接到了母親秀琴的電話。秀琴的嗓門格外大,讓她馬上回家一趟,說有重要事兒商量。她只好掉轉車頭回了娘家。
進屋后劉菲坐在沙發上,再次淌眼淚。秀琴坐在劉菲身邊嘆息一聲,說:“事情已然這樣,過于難過,會傷身體的。”她抽出一張紙巾,幫劉菲拭掉眼角的淚水,又拍了拍劉菲的肩膀,說:“小磊走了,你還年輕,終歸要再成個家的,你懷了孩子的事兒,千萬別聲張!還有,要盡早把孩子打掉!孩子越大越不好打。”劉菲忽地站起來,睜圓雙眼瞅著秀琴,說:“媽!我要把孩子生下來撫養大!只有這樣,才對得起小磊。”秀琴也站起身,扯高嗓門說:“你傻啊!你帶著一個孩子,怎么再談戀愛?誰又愿意娶一個帶著孩子的女人呢?即便能成家,也只能找年齡大你十幾歲的老男人!你總不能為了這個孩子,搭上后半生的幸福吧!等你成了家,可以再要孩子呀!”
劉菲沒吭聲,扭頭進了臥室,反鎖了門,不管秀琴怎么敲,也不開門。她躺在床上想睡一會兒,可腦子里盡是陳小磊晃動的身影,耳畔總響著母親那番頗有意味的話。盡管她困得很,可直到秀琴喊她吃晚飯,也沒能入睡。
劉菲沒有胃口,什么也不想吃,可還是從床上起來了。她出了臥室,洗了手和臉,坐在餐桌邊胡亂吃了幾口米飯,又喝了幾口湯。不等秀琴說什么,她起身又回了臥室。這次躺在床上,她的思路漸漸清晰了,仿佛窗玻璃上的霜花瞬間融化,玻璃變得透亮無比。仔細想想,秀琴的那番話并非沒有道理。她所在財務部的一位同事,三十多歲,人很漂亮,身段也好,丈夫幾年前得了肺癌,晚期,確診后幾個月便撒手人寰。那位同事就是因為帶著一個男孩,多次相親都沒結果,至今單身。她翻了個身,一時拿不定主意了。
以往有什么難以抉擇的事兒,劉菲都聽聽閨密水蓮的意見,水蓮考慮事兒總是那么周全。水蓮的男友大學畢業后去了他爸的集團公司任職,在業務部工作了僅兩個月零十天,就到公司旗下的一家五星級酒店任總經理。他邀請正在四處投簡歷的水蓮擔任了酒店的客房部總監。
劉菲撥通了水蓮的電話,把自己懷了孩子的事兒講了。電話那端水蓮先是驚叫一聲,然后說:“這還用問嗎?為了你將來的幸福,堅決打掉,不然后患多多。”水蓮又舉了幾個發生在身邊的活生生的案例。
母親秀琴和水蓮是劉菲平素最信賴的人,她倆的意見劉菲不能不當回事。劉菲有些動搖了。她從床上起來,開了門,來到客廳。愁容滿面的秀琴,正兩手抱頭坐在沙發上嘆氣。見劉菲從房間里出來,秀琴連忙起身,問:“你想通了?這就對了,千萬別意氣用事!”“我已經答應了小磊的爸媽,怎么好意思反悔啊!”“這還不簡單!你開不了口,我跟他們說!”秀琴拿出手機就要打電話。劉菲沒有阻攔,轉身回了臥室。
秀琴撥通了荷花的電話。不等荷花說什么,秀琴先發制人,說:“荷花姐!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做人要講良心,俺家小菲還年輕,遲早要嫁人的。你勸她生下孩子,安的什么心?她帶著孩子,還怎么成家?明天就讓她去醫院打掉!”秀琴沒給荷花說話的機會,便掛了電話。劉菲背靠在臥室的木質房門上,胸口怦怦直跳。秀琴的那一席話,她聽得格外真切。
次日吃早飯時,秀琴把盛著煎雞蛋的盤子推到劉菲面前,讓她多吃點,還勸她吃完飯就去醫院。劉菲勉強吃下一個煎蛋,喝了幾口米粥,然后一聲不響地出了家門。她開著車駛出小區。車在小區門口停了兩秒,還是向公司方向駛去了。
4
劉菲來到辦公室,坐在電腦前心煩意亂地匯總本月的財務報表。一位同事從門外探進腦袋,喊:“劉菲,樓下有人找!”劉菲心里咯噔一下,忙起身出了格子間,來到走廊上,透過窗玻璃往樓下看。樓下站著一個穿灰色外套的胖女人,她正低著頭來回走動,斑白的短發在日光的照耀下分外刺眼,是荷花。劉菲怕荷花打電話找她,昨天晚上就關掉了手機。劉菲沒住在新房子里,就是擔心荷花找上門來。沒想到她來了公司。如果她避而不見,荷花必定來樓上找自己,辦公室里還有其他同事,那樣就很尷尬。
劉菲只好下樓。一出大廳的電動玻璃門,荷花便迎了上來,說:“小菲,剛才我去了你家,跟秀琴妹子聊過了,你只管把孩子生下來,孩子的撫養不用你管。我們老兩口的身子骨還結實,孩子我們來撫養。你放心好了,對你以后的生活不會有影響。求你了,給小磊留下骨血吧……”“媽,你怎么找到公司來了呢?趕緊回去!”劉菲臉上露出不悅之色。“我打你手機,你手機關機了,去你家你不在,我……一著急就來找你了。你給我一句準話,我馬上就走!”荷花兩手揉搓著外套的衣角。“好吧,我再考慮考慮。”劉菲四下看了看,四周并沒有其他人。“無論如何你也要把孩子生下來,你要錢要物,盡管開口。”荷花說完,一步一回頭地向公司大門走去。
中午快要下班的時候,又有同事在門外喊:“劉菲,樓下有人找。”這次來的是秀琴。劉菲忙從樓上下來。母女倆一見面,秀琴就沉下臉,問她:“想沒想好什么時候到醫院去墮胎?”劉菲搖搖頭說:“沒有。”秀琴說:“這事兒拖的時間越久越不利,你得盡快做決定。”
下午下了班,劉菲沒回家,晚上住在了公司的職工宿舍。次日剛上班不久,荷花又來了,還是在樓下找同事給劉菲捎信。她下樓費了老大勁兒才把荷花哄走。過了僅半個小時,秀琴又來了,敦促劉菲盡快墮胎。劉菲又費了好一番口舌,才把秀琴勸走。
一連幾天,荷花和秀琴輪番來公司找劉菲。她每次離開和回到格子間,同事們都停下手上的活兒看看她。她好像做了見不得人的事兒,垂著腦袋,不敢看別人。這樣是沒法工作的,若是賬目上出現差錯,就會闖下大禍。劉菲只好向總監請了假。她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好好調養一下,也靜下心來想想這事兒該怎么處理。
劉菲給水蓮打去電話,水蓮說她正給劉菲物色男友,還說只要她把累贅打掉,成功的可能性就很大。水蓮安排劉菲住進了酒店八樓的一個房間。
頭天夜里只睡了兩個多小時,她困得眼都睜不開了,吃完早飯就躺到床上了,可一直睡不著。她躺在柔軟的席夢思床上,渾渾噩噩,腦袋也疼得厲害。
劉菲從枕頭下摸出手機,按了按右側的開機鍵。荷花凄切的聲音讓她怕得要死,她不想聽到,所以她的手機一直關著。她也可以把荷花拉黑,可在她看來那樣太不近人情,她實在做不到。
收到三條短信,都是荷花發的,內容完全一樣:“小菲,只要你滿足我的請求,提什么條件我都答應!”劉菲翻開短信,讀了兩遍,長嘆一聲,從床上坐起來,給秀琴撥打電話。秀琴說:“你去醫院了嗎?不能再拖了!當年大壯追你,早知道今天這樣,還不如……”她的話又急又快,嘮叨起來沒個完。劉菲一句話都沒說,不等秀琴把話講完,便掛了電話,又關了機。
劉菲翻身下床,穿上拖鞋來到窗前,做賊似的輕輕把窗簾拉開一道巴掌寬的縫隙。
正值夏末秋初時節,樓外的草坪上落了許多泛黃的枯葉。對面是個停車場,密密匝匝地停放著各種車輛。窗外靜悄悄的,連個人影也沒有。
5
劉菲再次躺到床上。她閉上眼睛,腦海里浮現出一個五大三粗的身影。他就是媽媽說的大壯。大壯媽和劉菲媽是同事,兩家曾住在同一幢樓上。他倆從小玩到大,上小學時還在一個班。
小學四年級的那個夏日,下了一整天的暴雨。劉菲背著書包放學回家,洪水把那座她途經的石橋淹沒了。劉菲是旱鴨子,不會游泳。她不敢蹚水過橋,急得哇哇直哭。不一會兒大壯來了,他二話沒說就彎下腰背起劉菲過了橋。
讀初中時,有一次劉菲忘了帶語文課本。語文老師非常嚴厲,同學們分外怕他。劉菲急得額頭上冒汗,大壯知道后把自己的課本給了她。結果上課時語文老師發現大壯沒有課本,就讓他在教室后面罰站。
從小學到初中,大壯用各種方式呵護著劉菲。劉菲當然能感覺到大壯喜歡自己。他人高馬大,也不算英俊,學習成績又極差,特別是數學,常考個位數。劉菲呢,身材苗條,大眼睛,瓜子臉,白皮膚,會唱歌,學習成績也不錯,是公認的校花。大壯自知配不上劉菲,一直沒有表白的勇氣。
大壯沒考上高中,只好到一所職業學校就讀,學的廚師專業,畢業后在一家酒店打工。劉菲讀大學的時候,大壯已經領工資了,他經常給劉菲寄東西,吃的穿的用的都有。劉菲放假回家,兩個人見了面,他還塞錢給劉菲,有時幾十元,有時幾百元。劉菲每次都不要,可大壯都是把錢塞進她的口袋,然后跑開。
后來,劉菲把有了男朋友的事告訴了大壯,她以為大壯從此不再為她花冤枉錢了,可大壯仍然給她寄東西、送錢。劉菲找到工作后沒多久,大壯便辭掉酒店廚師的工作,只身去了千里之外的深圳。他走的前一天晚上,請劉菲和幾個要好的同學吃飯。他喝高了,扯著公鴨嗓子唱了張震岳的那首《再見》。一字不落地唱完后,他端起一杯高度白酒一飲而盡。那一刻,劉菲清晰地看到大壯眼里泛起晶瑩的淚光。
劉菲至今都想不明白,大壯分明知道他倆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可為什么非要在她身上費那么多心思呢?大壯走后,換了手機號碼,斷絕了與所有同學的聯系,劉菲也就沒有了他的消息。上個月一個周末的下午,劉菲和陳小磊牽著手從超市出來,正好碰到大壯的媽媽。她問起大壯的近況。大壯媽滿臉愁容地說大壯至今單身,還叮囑劉菲若有合適的姑娘給大壯介紹個對象。劉菲滿口答應下來。
6
劉菲下床,穿好衣服,在鏡子前照了照,出了房門。她乘電梯下樓,開著車來到大街上。車在街道上拐了幾個彎兒,駛進了醫院。其實,近幾天這已是她第四次來醫院了。前三次,她停下車,在門診樓前面的廣場上來回走了幾趟又回來了。這次她從車上下來,快步進了樓門,掛了婦產科的號,來到二樓的候診區。
患者很多,劉菲在候診區轉來轉去終于找了個空位坐下來。對面的大屏幕上不斷更換著就診者的名字和編號。劉菲心情極差,胸口仿佛壓了塊碩大的石頭,喘氣都困難。她知道,要想開啟新的生活,必須快刀斬亂麻,不能再拖了。
劉菲正坐在座位上發愣,一個彩色皮球緩緩滾到她的腳下。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跟了過來,她撿起皮球送到劉菲面前,說:“阿姨,你怎么不高興呢?我把皮球送給你玩吧。”劉菲苦笑一聲。多么可愛的孩子啊!她沒有把皮球接在手里。小女孩一只手托著皮球,另一只手插進口袋,摸出一塊大白兔牌的奶糖,遞了過來,說:“你不喜歡皮球,就送給你這塊糖吧。”劉菲勉強笑笑,說:“謝謝你。”她用手擋住那塊糖,又說:“你還是留著自己吃吧。”小女孩的媽媽過來了。她沖劉菲笑了笑,牽著小女孩的手走開了。劉菲盯著這位媽媽無名指上那枚熠熠生輝的心形鉆戒,想到陳小磊加班加點給她買的鉆戒,感到一陣心疼。她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腹部。
屏幕上終于出現了劉菲的名字。她站起身,腳步緩慢地向診室走去。
正在這時手機響了,劉菲看了看,是來自廣東的一個陌生號碼。劉菲猶豫了幾秒,還是在音樂聲即將停止的瞬間接聽了電話。
是個男子,他對劉菲說:“劉菲,我剛從我媽那里得知你的事兒,沒有過不去的難關,人這一輩子哪能總是一帆風順……”他不停地安慰劉菲。劉菲的臉上露出異樣的表情,她沒說話,只是靜靜地聽著男子的每一句話。
男子見劉菲沉默不語,說:“你……沒事吧?”劉菲終于開口:“我沒事,你在深圳還好嗎?”“挺好的!我開了個飯館,生意特別紅火。期盼你隨時來參觀指導。”“我現在……精神狀態特別差,想換個生活環境……”沉默片刻,劉菲又支支吾吾地說:“我……懷孕了……”“不管怎樣,你永遠都是我的女神……”劉菲向前快走幾步,嘴巴張了幾張,喉嚨仿佛被什么東西卡住了似的,一句話也沒說出口。
次日,劉菲遞交了辭職信,又托一位同事把新家的房門鑰匙捎給荷花。她收拾完宿舍里的物品后,編輯了一條短信:“孩子已經打掉,我想換一種生活方式,請原諒我不辭而別。”她把短信先發給荷花,又發給秀琴,然后取出手機卡丟進垃圾袋。
劉菲走后,荷花夫婦徹底絕望了。荷花夜里經常做噩夢,飯也吃不下,僅過了一個月,她原本肥胖的身體變得細如竹竿。
泛黃的樹葉簌簌飄落的時候,荷花夫婦搬到了位于郊區的農家小院居住,那里有他倆的發小、同學、親戚、朋友……
7
冬去春來,轉眼又是花紅柳綠的時節。這日早上,荷花起床后猛然聽見院門外傳來一陣嬰兒的啼哭聲。她快步從屋里出來,站在院子里歪著腦袋屏住呼吸聽了片刻——的確有孩子的哭聲。
荷花出了院子,眼前的一幕讓她驚得張大了嘴巴。只見門口鋪著一塊四方形的米黃色褥子,上面有個剛出生不久的嬰兒,嬰兒身上裹著藍格子圖案的棉被。
荷花彎下腰,顫抖著雙手,小心翼翼地連同褥子把嬰兒抱在懷里,欣喜萬分地轉身回了家。解開棉被,才知道是個胖乎乎的男嬰。奇怪的是,棉被里還放了一個紅色的小盒子。
荷花喜極而泣,她仿佛想起了什么,腳步匆匆地出了屋,來到院子門口。剛才還停在不遠處的一輛橘紅色轎車,此刻正緩緩地駛向村外。
夫妻倆猜測這可能是一對情侶未婚先孕生下男嬰后送到他們家的。兩人認為是上天憐憫自己,讓他們失去兒子又得到一個孫子。他們收養了這個男嬰,還擺了幾桌宴席,請來親朋好友好好地慶賀了一番。
一個細雨初停的午后,窗外安靜下來,天空中有一道彎彎的彩虹,院子里盛開著一樹芳香四溢的桃花。男嬰在床上睡得正酣。荷花坐在床邊,瞄一眼窗外迷人的春色,若有所思地從一個精美的小盒子里取出一枚亮閃閃的心形鉆戒。那是藏在男嬰棉被里的小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