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城市博物館擔負著收藏、研究和展示城市社會記憶載體的使命,并為城市記憶的塑造和延續發揮其獨特作用。然而,這種使命仍未成為國內城市博物館之間的一種共識。對此,借助記憶理論重新審視當下的城市博物館實踐,在城市記憶視角下探尋其收藏與展示之道,或為城市記憶的凝塑與城市博物館的可持續性發展提供助力。
關鍵詞:城市記憶;城市博物館;收藏;展示
DOI:10.20005/j.cnki.issn.1674-8697.2025.07.019
城市與人一樣擁有完整的生命記憶。然而,伴隨城市間人口流動愈加頻繁及城市建設與擴張加劇,原本受熟悉環境支撐的城市記憶搖搖欲墜。當前我國對現代化城市建設的追求已然使多數城市原有的建筑形式、格局及整體風貌發生顛覆性改變。城市面貌逐漸背離居民記憶中的故鄉形象,并呈現出同質化的發展趨勢。這些現象將城市“失憶”問題推至臺前。對比一、二線大型城市,國內中小型城市更面臨人口流失嚴重、話語權缺失、城市文化逐漸邊緣化所帶來的挑戰,這使其記憶延續的問題更顯棘手。圍繞城市記憶存續的議題,城市規劃、建筑學、景觀學、檔案學等領域已積累了相當的研究成果,國內也繼以開展了如“城市記憶工程”的有益實踐。而博物館學是關注博物館保存和傳播社會集體記憶之功能與角色的學科。在城市“失憶”的危機下,博物館應當成為“地域或社群文化的避難所”①。但在實踐層面,同質化發展問題早已蔓延至博物館領域。傳統收藏觀或主流展陳范式逐漸成為一些城市博物館建構本土記憶的阻礙,也成為博物館自身發展的束縛。城市博物館如何更好地塑造城市記憶?這一問題值得深思。
1 城市記憶
1.1 城市記憶的概念梳理
城市記憶是集體記憶(collective memory)的一種重要類型。而何為集體記憶?有關集體記憶的系統性研究始于20世紀上半葉,這一學術概念最初由法國社會學家莫里斯·哈布瓦赫提出。在《論集體記憶》中,哈布瓦赫將其定義為一個特定社會群體成員共享往事的過程和結果②。城市記憶則是集體記憶的社會學屬性在城市層面的體現,它由城市空間中不同個體有關城市的記憶集合、重塑而成。城市記憶是一個復雜的系統,既包含人們對城市街道、建筑物等有形物質環境的記憶,也涵蓋了人們對有關城市的知識、情感等無形精神文化的認知③。城市間有形物質與無形精神的差異以及兩者組合方式的不同使每座城市都擁有其獨特的記憶。哈布瓦赫認為,記憶需與特定場所建立一種聯系④。換言之,集體記憶需要在某種空間維度中得以存續。記憶與場所的關聯在法國歷史學家皮埃爾·諾拉有關“記憶之場”(sites of memory)的研究中得到延續。諾拉認為記憶承載于器物、空間或行為等具象中,而留存這些記憶載體的場所如博物館、檔案館、圖書館等往往成為人們追溯歷史記憶的起點⑤。在這一理論框架下,博物館被視為“記憶之場”的典型⑥。
1.2 城市記憶的社會意義
當下我國人民對記憶的反思和對往事的回憶愈加頻繁,社會記憶逐漸上升為一個備受關注的文化議題。生活環境的劇變促使人們希望借助集體記憶來尋求一種身份的認同。除這一現實因素外,重提城市記憶的必要性還在于它對城市發展具有深遠意義:一是城市記憶有助于打造地域特色,提升城市魅力,以應對發展趨同化所帶來的危機。二是城市記憶與穩定的社會群體間存在相互構造的關系,即“一個群體通過分享共同的回憶,能夠獲得深厚和堅韌的集體歸屬感和認同感,這樣的歸屬感和認同感同時進一步塑造著一個穩定的集體和社區”⑦。在城市人口流動日益頻繁的背景下,城市記憶是維系人與人及人與城市間關系的重要紐帶。此外,城市記憶也聯通著一個城市的過去、當下與未來,城市的歷史軌跡和文化底蘊無形中影響著它的未來形態。這些長遠影響的存在為有關城市記憶的持續探討提供了意義。
2 城市博物館與記憶塑造
2.1 關于城市博物館概念的重新思考
城市博物館是城市最具代表性的“記憶之場”之一。狹義上的城市博物館一般專指通過收藏地域相關的自然標本、社會發展見證物等展示某一城市自然生態與歷史文化的綜合性博物館,如深圳博物館、成都博物館等皆為此類典型。城市記憶工作往往被認為是該類博物館的專屬責任與義務。實際上,記憶建構中從來不乏其他各類博物館的蹤跡,它們以各自的獨特記錄視角豐富了城市記憶,使人們得以回望更加完整清晰的城市發展軌跡。以南通紡織博物館為例,其主題深植于南通市的歷史土壤,又恰與南通“紡織之鄉”的城市形象呼應,雖為紡織專業的科技史博物館,卻是專業角度下南通歷史文化的一個縮影。諸如此類的博物館機構不應被排除在城市博物館的行列之外,它們亦是推動城市特色化發展的強大助力。
所以,記憶視角下的城市博物館概念不應拘泥于傳統類型的劃分或用于專指冠以城市之名的綜合性博物館機構,而是指代保藏、研究和展示城市社會記憶載體并由此凝塑城市記憶的博物館的集合體。一座城市記憶的建構和延續應成為這一概念下的本土城市博物館的共同使命。
2.2 城市博物館的記憶機制
博物館如何凝塑記憶?保藏于博物館的記憶載體大多早已脫離原始場域,導致相關回憶陷入“沉睡”,需要特定機制將其喚醒。博物館的展品通過與觀眾的互動能夠激發回憶,而展陳則構建起一種歷史敘事體系,塑造了集體記憶與文化認同,這種記憶和認同感在博物館自身歷史的加持下得以強化,這便是博物館的記憶機制⑧。在這一機制下,博物館的藏品與展陳搭建了記憶的基礎。值得注意的是,博物館的記憶表達并不是對歷史的完整重現⑨。這意味著,博物館的收藏與展示往往是帶有目的性的篩選活動,而這種選擇亦是博物館記憶塑造與強化的關鍵。
城市博物館的記憶凝塑則基于對城市社會記憶載體的收集,但城市記憶的有效表達還有賴于收藏與展示中的合理化選擇,這對城市博物館的業務開展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3 城市記憶視角的缺失
3.1 常見現象
收藏與展示是博物館領域的長久命題,也是博物館記憶機制的核心。收藏何物?展示何主題?對城市博物館而言,城市記憶視角為這些問題提供了一種重要的解題思路。此處將結合中國彩燈博物館與其所在城市的案例進行進一步闡釋,并對當前城市博物館記憶凝塑中的常見現象展開討論。
中國彩燈博物館位于四川省自貢市,自貢市內目前開放服務且具備一定規模的常設公共博物館共有三座,即自貢市鹽業歷史博物館、自貢恐龍博物館、中國彩燈博物館,對應自貢“鹽、龍、燈”三張城市名片。相較常見以綜合性博物館為主導的城市博物館體系,自貢的博物館體系具有一定的獨特性。綜合性城市博物館的空缺也意味著這些機構需擔負起更多的城市文化使命。彩燈博物館本是關于彩燈文化的專題博物館,自貢彩燈文化是其建立的重要依托。自2023年陳列改造以來,該館目前的基本陳列以序廳、中國燈文化歷史廳、自貢燈會歷史廳、中國非遺彩燈廳、自貢彩燈精品一廳、自貢彩燈精品二廳、自貢彩燈制作技藝廳構成。
對自貢而言,“南國燈城”的美譽印證了這座城市與燈之間的深刻聯系。散布城市各處的裝飾燈組與諸多公共設施設備一樣融合于居民生活,一部分轉化為城市地標,也有不少利用燈元素打造的城市景觀,如城區釜溪河沿岸、東方廣場等是自貢居民日常休閑娛樂的勝地。這種燈與城市間所建立的廣泛聯系是本土彩燈文化的一種具象體現。然而,縱觀彩燈博物館的館藏與陳列體系,這種廣泛聯系還未得以充分表達,關乎這座城市日常化和生活化的彩燈記憶載體亦有待補充。事實上,多數日常化的公共燈組在城市建設發展中所面臨的往往是淘汰與更新,僅余下零散的社會回憶。典型如一組落成于千禧之交的“龍抱柱”景觀燈組,原位于自貢丹桂大街與匯東路兩條城市主干道的交叉路口,曾是“南國燈城”的形象代表,也曾作為重要的城市地標,后因交通改造而面臨拆遷,在其搬離原址時,不少城市居民前往留念道別。時至今日,提及“龍抱柱”依舊能夠引起不少市民的回憶和共鳴。這類回憶與共鳴應該在博物館中得到有效回應。
自貢燈會歷史廳是本土文化在館中的一個集中體現。該陳列以時間為線索展開,對自貢地區燈會活動的發展進行了通史梳理,其中重要節點的穿插以展示自貢燈會相關的紙質官方文件復印件和照片資料為主,放置于第一單元的“五皇燈會石碑”是其中少有的本土民間燈會活動盛況的印證。這種展品選擇和展示方式共同構建出一種對自貢燈會史頗具官方性的解讀。其實,燈會習俗本植根于市井生活,對等視角在陳列中應有所呈現,而民眾視角的收藏與展示亦能為更加完整的記憶表達提供有利條件。
自貢燈會是自貢彩燈經濟與文化變遷的縮影,也是目前中國彩燈博物館呈現本土文化的主要切入點。歷屆自貢燈會承載過不少本土居民有關新春佳節的回憶,燈會中展出的燈組也是燈會演變的實質性見證,其中不乏傳載甚廣的經典作品。然而,這些見證物在活動閉幕后卻常面臨廢棄處理、拆賣或到外地巡展,與本土博物館失之交臂。潛在資源的流失也使當代記憶失去了建構的基礎。值得慶幸的是,這一現象在近年得到改善,例如,在改造完成的自貢精品彩燈陳列廳中,安置著一組名為“雀之靈”的作品,出自落幕不久的第30屆自貢國際恐龍燈會,由自貢市文化旅游投資開發有限公司捐贈。不可否認,受產權、管理機制等影響,當代見證物的及時補充常常有賴于社會及各部門機構的通力合作,但另一方面也是對博物館收藏靈敏性和主動性的考驗。
3.2 影響與緣由
在城市博物館建設實際中,收藏與展示的選擇結果常常未能使記憶機制得以有效發揮,而使記憶塑造止步于較低層次。基于前述,城市本位不突出、缺少日常和平民化視角的表達,以及欠缺對城市變遷的及時性記錄,這些現象其實廣泛存在于城市博物館群體中,也是城市記憶視角在博物館業務中未能充分發揮的具象體現。由此揭露的博物館收藏與展陳的欠合理問題值得反思,其對博物館與城市社會間的關系所產生的影響也值得關注。
相較國家或省級大型博物館,城市博物館對本土居民本應更具親和力。然而,上述現象的長期存在可能導致城市博物館與本地社群的日漸疏離,使博物館逐漸喪失這種親和力優勢并陷入一種尷尬的境地。尤其對于中小型城市的博物館而言,由于在地理區位、文物資源等方面往往不具優勢,本土社會的支持反而成為其發展的寶貴資源。因此,城市記憶視角缺失的問題值得城市博物館從業者們深思。此外,這些現象背后的深層因素亦值得探究。其中,文旅熱潮和傳統收藏展示觀念的影響不可忽視。
其一,在文旅熱潮的影響下,城市博物館的發展逐漸失衡。文化旅游的盛行使越來越多的城市博物館將目光轉向外來觀眾,執著于提高對外影響力,立志于將自身打造為熱門的旅游目的地,在對本土的關懷上常常顯得分身乏術。
其二,傳統的收藏與展示觀念一定程度上局限了城市博物館的視野,使其對本土社會現實缺乏關注。宏大敘事和通史陳列是國內多數博物館長久以來的建設追求。中國國家博物館及各省級博物館的基本陳列為此樹立了典范,也成為各地博物館追隨與模仿的對象。但對城市博物館而言,盲目模仿易使其遺忘自身的使命,過度專注于宏大敘事亦不利于對日常化資源的及時捕捉。另一方面,我國收藏活動對古物的偏好由來已久,這一觀念仍廣泛影響著博物館的收藏標準。“古文物至上”的理念常常使藏品的本土關聯性為之讓步,同時也讓博物館缺少了對當下現實的關注,錯失了征集當代社會見證物的良機。
4 城市記憶視角下的收藏與展示策略
4.1 回歸城市本位
博物館與其所在地因地理區位建立了天然的聯系,這種地緣關系在城市博物館群體中往往更為清晰。在現有研究中,如地方博物館、區域博物館等與城市博物館相近的概念不勝枚舉,其內涵和范圍雖不盡相同,但皆指向一種“在地性”,強調博物館對地方文化的存護。因此,城市及其居民生活方式理應成為城市博物館不可輕視的主題。然而,深受傳統展藏觀念和工作方式等因素影響,部分城市博物館常常未能保持其城市本位。實際上,多數城市博物館在文物精品的獲取上并不占據優勢,傳統的文物至上理念更可能演化為博物館發展的一種桎梏,讓它們陷入藏無可藏、展無可展的境地。而城市特色收藏正是資源空缺的一種良好填補。因此,城市博物館需回歸城市本位,讓城市特色成為其收藏與展示的底色,重視城市社會記憶載體的征集,并通過特色化展陳打造獨特的城市記憶空間,擔負起傳播城市歷史與文化的職責。
4.2 拓寬收藏視野,重視居民日常
博物館對社會歷史的闡釋常常建立在一種較為“官方”的視角上,與之對應的館藏體系構建也缺乏對普通民眾與社會日常的關注。城市中普通居民的記憶實則是城市記憶的重要組成。普通民眾記憶的缺席常常使城市博物館的陳列展覽變為一種生硬的教科書式表達,最終難以呈現較為完整的歷史話語體系。因此,城市博物館需跳脫陳舊視野的局限,深入本土人民生活,鑒尋潛在的優質博物館資源,建立起與城市之間更為深層而廣泛的聯系。另外,城市文化認同的形成和強化有賴于展覽敘事語境的構造,而傳統的宏大敘事視角實則難以引發本土觀眾的共鳴。所以,城市博物館的展陳也應融入生活化的微觀視角,從而使博物館自身不再僅僅作為城市歷史文化的施教場所,而是成為本地社群懷舊交流和共鳴的空間。
4.3 為城市發展做好持續性記錄
“為明天收藏今天(Collecting today for tomorrow)”是國際博物館協會在20世紀80年代的重要議題,也是1996年博物館日的主題。這種對當代收藏重要性的認知源自社會環境的劇烈變化。時至今日,城市的高速發展仍然時刻提示著及時記錄的必要性。但“共時性事件見證物”⑩的收集并非易事。不同于古代文物,當代藏品由于缺少歷史和時間的積淀,有關其價值判斷常常未能形成一種共識k。這也導致博物館在面對時下社會發展見證物時常躊躇不前,從而錯失收藏的良機。
此外,博物館當代收藏還面臨所屬權問題以及資源自身易流散和損失的挑戰l。對此,城市博物館應將持續性記錄化為一種自覺意識,合理看待當代資源的價值,增強在收藏活動中的敏銳度。這要求城市博物館主動拓展收藏渠道,與社會各界通力合作,以便更好地實現對城市記憶載體的及時性收集。同時,藏品范圍的擴展與科技的進步也為此提供了一種解題思路,即城市博物館應突破傳統藏品類型的局限,搜集和保存多元形式的記憶載體,以適應社會發展的潮流。
5 結語
城市記憶與城市博物館有著密切聯系,城市博物館既是容納記憶載體的功能場所,也是關乎記憶塑造與強化的重要空間。借由藏品和陳列展覽,博物館為民眾與城市歷史搭建起對話的平臺,使他們能夠在其中找回對集體的歸屬與認同。同時,博物館的收藏與展示并非漫無目的地奔走征集或是對展品的無序堆砌,而是一種合理化的選擇過程。于城市博物館而言,這個過程需要城市記憶視角的植入。有鑒于此,城市博物館在收藏與展示中應回歸其城市本位,重視本土民眾的記憶,記錄城市生活方式的持續變遷,豐富博物館資源和展陳敘事視角,從而講好城市故事,真正激發本土民眾的文化認同。這也指向一種以本土關聯性為重要指標的新評價體系的建立。此外,城市記憶凝塑背后對城市獨特性的關注與當下特色建館和構建類型豐富的現代博物館體系的發展理念不謀而合,這也使有關記憶與城市博物館議題的探討依然具有深廣的意義。
注釋
①宋向光.知識生產者,抑或遺產守護者?—博物館藏品的內涵及定義[J].博物院,2018(4):50-53.
②哈布瓦赫.論集體記憶[M].畢然,郭金華,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
③周瑋,朱云峰.近20年城市記憶研究綜述[J].城市問題,2015(3):2-10.
④特魯克,曲云英.對場所的記憶和記憶的場所:集體記憶的哈布瓦赫式社會—民族志學研究[J].國際社會科學雜志(中文版),2012,29(4):33-46,5-6,9.
⑤⑥諾拉.記憶之場:法國國民意識的文化社會史[M].黃艷紅,等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20.
⑦⑧⑨燕海鳴.博物館與集體記憶:知識、認同、話語[J].中國博物館,2013(3):14-18.
⑩kl楊明剛.記憶當代聯通未來:淺議博物館當代藏品征集[J].中國博物館,2018(4):81-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