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4月5日,安徽省淮南市發出一份通報,稱已成立由市檢察院、司法局等多部門組成的聯合調查組,對市民張坡被強制送醫及工傷待遇問題展開全面調查。4月7日,蕪湖權威部門則就一起類似事件回應媒體稱,將當事人胡女士送到精神病院是出于對她的安全考慮。
這是近期發生的兩起被強制送往精神病院的事件,相關地方政府和國內輿論都對此高度關注。
張坡稱,其在2024年6月因工傷維權被警方強制送進精神病院22天,隨后,安徽某司法鑒定機構對張坡的鑒定結果顯示其并無精神疾病。天津的胡女士則于4月初反映,她在3月9日從安徽返京途中被多名不明身份人員攔截,并被強行帶至蕪湖市第四人民醫院(精神病專科醫院),以“流浪者”身份強制收治6天。出院后,胡女士在南京腦科醫院檢查證實其無精神疾病。
這兩件事具體情形有所不同,但都反映了強制送醫的合法性問題,以及人們所關注的,少數地方有關部門是否采取簡單粗暴甚至違法的方式“解決問題”。
關于“強制送醫”,我國的刑事訴訟法和精神衛生法都作出了相應的規定。
刑訴法第三百零二條規定,實施暴力行為,危害公共安全或者嚴重危害公民人身安全,經法定程序鑒定依法不負刑事責任的精神病人,有繼續危害社會可能的,可以予以強制醫療。
但這限定在涉刑事案件中依法不負刑事責任的精神病人,而且這類“強制送醫”的決定,需要人民法院作出,而非公安機關。
因此,張坡和胡女士并非涉刑類的“強制送醫”,而是精神衛生法所規定的“強制送醫”類型。
按照精神衛生法第二十八條,疑似精神障礙患者發生傷害自身、危害他人安全的行為,或者有傷害自身、危害他人安全的危險的,其近親屬、所在單位、當地公安機關應當立即采取措施予以制止,并將其送往醫療機構進行精神障礙診斷。
注意,這里只是針對附條件的疑似精神障礙患者送醫進行診斷,而非住院和治療。
第三十條緊接著規定,精神障礙的住院治療實行自愿原則,“強制送醫”類的非自愿住院是例外情況,需滿足兩個條件。
一是就診者為嚴重精神障礙患者,二是滿足以下兩種情形中的一種:
(一)已經發生傷害自身的行為,或者有傷害自身的危險的;
(二)已經發生危害他人安全的行為,或者有危害他人安全的危險的。
對于情形一,“強制送醫”需監護人同意,監護人不同意的,醫療機構不得對患者實施住院治療。監護人應當對在家居住的患者做好看護管理。
對于情形二,有關部門可“強制送醫”,但患者監護人對需要住院治療的診斷結論有異議,不同意對患者實施住院治療的,可以要求再次診斷和鑒定。
對再次診斷結論有異議的,可以自主委托依法取得執業資質的鑒定機構進行精神障礙醫學鑒定。
回看張坡和胡女士被“強制送醫”的情形,很難跟上述法條匹配。
根據報道,張坡當時被“強制送醫”發生在其因工傷維權時,他當時在原工作單位大門前舉著寫有“實名舉報”等內容的牌子拍視頻,并和前來制止的工作人員發生糾紛。
但根據媒體報道,從現場監控視頻、派出所詢問筆錄中張坡的語言描述來看,他當時不存在精神異常現象,也沒有傷害或危害自身及他人的行為。
此外,張坡妻子表示,她接到派出所民警要把張坡送精神病院檢查治療的通知時,明確表示反對。
這意味著,張坡被“強制送醫”不滿足上述精神衛生法規定的任一條件。
胡女士是在她從安徽返回北京的途中被攔截“強制送醫”。根據媒體報道,當地權威人士對此回應,3月9日事發當天,胡女士不聽勸阻,強行從安徽開車到北京。
考慮到她精神狀態不佳,從安全角度考慮,公安機關才將她從北京郊區的檢查站帶到蕪湖市第四人民醫院治療。
既然胡女士能從安徽順利開車到北京郊區,且在途中未發生任何危險,一般可以說明其精神狀態并無異常。憑此很難界定她對自身或他人產生了傷害或具有傷害危險。
此外,胡女士及親屬提供的錄音顯示,院方人員表示胡女士當初是以流浪人員的身份被派出所“強制送醫”。這也明顯不合規,當地警方此前因胡女士報案與其有多次接觸,不可能不知道胡女士并非流浪人士。
而且,胡女士家屬表示,在胡女士住院的6天內,他們并未接到過電話通知。事后,胡女士被其他醫院鑒定為精神正常。
據此,當地警方將胡女士“強制送醫”一事也很難跟精神衛生法規定的“強制送醫”情形匹配。
2013年精神衛生法的出臺,被認為可以終結“被精神病”現象?,F實中,因為精神衛生法對“強制送醫”作了相應的條件限制,確實大幅減少了“被精神病”現象。
但最近張坡和胡女士等案例的出現,表明精神衛生法的相關規定仍難以杜絕此類現象?;蛘哒f,精神衛生法對“強制送醫”的規定,仍存在模糊地帶。
精神衛生法規定“強制送醫”的兩個條件,一為“嚴重精神障礙”,二是兩種危害行為和危害危險。
衛生法學者的研究指出,盡管精神衛生法第八十三條第二款對“嚴重精神障礙”作出了定義,但落到司法實踐中,哪些種類以及何種嚴重程度的精神障礙患者屬于強制送醫的對象,仍是難以把握的問題。
傷害自身及危害他人的行為比較好辨認,但有關“危險性”的要件卻沒有詳細規定。比如,什么是“傷害自身的危險”和“危害他人安全的危險”,這種危險是人身損害、財產損害還是精神損害?危險是“即刻”的還是“可能的”?這些都沒有詳細規定。
精神醫學專家勾蕾和周建松在論文《我國精神障礙患者非自愿住院相關權益保護—精神衛生法實施10年的思考》中也指出,相比“危險行為”,“危險性”具有不確定性,目前缺乏統一且具有可操作性的標準來認定患者的行為是否具有危險或危險的可能性,這為自由裁量和酌情處理留下了較大空間,可能導致非自愿住院的濫用。
更重要的是,強制住院作為限制人身自由的行為,本質上可以理解為一種“強制措施”,具有較強的公法屬性。因而,對于強制住院這一決定,理論上更適合由公權力機關作出。
但目前,對于強制住院流程,監護人和公安機關有送治權,而診斷、住院等一系列決定權,全由醫療機構作出,因此從根本上排除了司法干預的可能。
而醫院作為一個盈利機構,難免具有一定的道德風險。同時,在面對公權力送治的疑似病人時,難有拒絕收治的動力。
在這兩起事件中,張坡和胡女士都以精神障礙患者分別被安徽淮南市第四人民醫院和蕪湖市第四人民醫院,作出有病診斷,并據此收治住院。但事后不久,兩位當事人在其他鑒定或醫療機構都確認自己無精神障礙,為何會出現如此迥異的結果?
這也在一定程度上說明,“強制送醫”的診斷權和住院權集中在同一家醫療機構手中,很難避免出現“被精神病”的個案情況。
國際上多數國家和地區,為了防范醫療機構和其他個人、部門濫用強制住院制度,大都將非自愿住院納入司法程序或準司法程序,即醫療機構的非自愿入院建議,必須經過法院或中立機構的裁決或審查。
如英國設立精神衛生法庭和專家委員會,德國設立訪查委員會,日本設立精神醫療審查會等機構,對基于精神病學專家建議的非自愿住院進行認證。
理論上來講,就算“強制送醫”判斷標準不夠細致,沒有中立或司法機構對入院決定審查,使得“被精神病”行為有得以實現的可能,但只要有完善的事中和事后救濟途徑,這類問題也可以被及時糾正。
目前,精神衛生法賦予監護人的權力過大,未充分考慮患者的自決權(并非所有類型的精神患者都喪失了知情同意能力),而是直接由監護人代為行使。這可能導致家庭濫用精神醫學剝奪個體人身自由,出現因利益爭奪將親屬直接送進精神病院的事件。
對于危害他人行為或相關危險的嚴重精神障礙患者被“強制送醫”的,精神衛生法設置了當事人和監護人的異議救濟程序,可對住院診斷結論提出再次診斷和鑒定,對再次診斷仍有異議的可自主委托有資質的鑒定機構鑒定。
但張坡和胡女士的案例表明,當事人被“強制送醫”后,越是試圖向醫生澄清自己沒有病,反而越有可能被醫生視為精神病患者,陷入百口莫辯的尷尬境地。
而且,兩個案例中,當事人家屬都沒有得到及時通知。張坡的入院記錄上甚至寫明:“出院必須由派出所辦理,家人不允許探視?!边@相當于架空了當事人及其家屬的救濟途徑。
錯誤形成后,事后救濟成為當事人維護自己權利和撫慰心理創傷的唯一途徑。
但根據精神衛生法規定,違反精神障礙者“強制送醫”的規定,將非精神障礙患者故意作為精神障礙患者送入醫療機構治療,給當事人造成人身、財產或者其他損害的,僅承擔賠償責任。
而法學界有意見認為,故意對正常人或不需強制治療的精神病人施行強制治療,是對他人人身自由和基本權利的侵犯,行為惡劣,后果嚴重,其法律責任不應當只是賠償,而應在刑法中明確規定相關罪刑,以震懾別有用心的人利用此項制度達到非法目的。
此外,精神衛生法還規定,精神障礙患者或者其監護人、近親屬,認為行政機關、醫療機構或者其他有關單位和個人違反本法規定侵害患者合法權益的,可以依法提起訴訟。
但研究衛生法學的學者陳紹輝在一項名為《精神障礙患者非自愿住院訴訟案件的司法裁判及其困境》的研究中指出:實際中,當事人在事后訴訟過程中仍面臨起訴難、勝訴難、鑒定難等多重困境;法院在案件審理過程中,也存在案由選擇不當、舉證責任分配不合理(當事人承擔主要舉證責任,使得大量案件中當事人必須證明自己不是精神病)、審理思路錯位、非自愿住院合法性審查弱化等突出問題。
因而,如果要鏟除“被精神病”這一頑疾生長的土壤,就必須堵上“強制送醫”判斷標準不夠細致、沒有中立機構或司法機構對入院決定審查,以及事中、事后救濟途徑缺乏和被架空的漏洞。
正義的實現,依賴每一環節的合法性和透明性?;氐竭@兩個事件,兩位當事人被強制送醫的程序是否正當,各環節是否經得起追問,還需要相關部門繼續跟進,確保公眾知情權和對安全感的需要。